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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陶短房
--  发布时间:2006-5-26 11:19:35
--  当垆怨
当垆怨

(一)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这句话不知始于哪朝哪代,出自何人之口,有人说,这是明末名士欧阳直公所言,也有人说,应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南朝梁代,益州别驾刘研和临汝侯萧遒关于蜀人“贪乱乐祸”的一番口角。

不过此时尚是西汉文帝年间,距刘研跟萧遒二位打嘴仗的年代,少说也还早个六百五十多年,天下自六国而秦,自秦而项羽,自项羽而汉,自汉而吕后,乱了好几百年,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可蜀中却早已安享了许久的太平日子,吃大米,穿绸帛,优哉游哉,浑不管崎岖数千里蜀道之外长安城里那位“天下共主”,到底是姓嬴还是姓刘,叫“天王”还是叫“皇帝”,这什么格老子的“天下”到底是叫“大秦”,还是“大汉”。

“反正这大汉的皇帝硬是要得,”临邛集市上一间茅柴酒肆里,刚卖了秋粮的农夫杜仲一面咂吧着粗陶碗中淡薄的村酿,一面高声与邻桌摆着龙门阵:“以前我老爹给大秦那个啥子‘始皇帝’纳粮,是十税一,不得了哦,如今呢,三十税一咯!”

“就是就是,”一个外乡口音的汉子插言道:“如今往来关中、荆州,关卡也少了,我们做行商的,便省了多少孝敬钱,日子好过得多了!”

“有大米吃,有整身衣裳穿,还有酒喝,这样的日子哪里找去!”

酒肆老板一面扳指头算着酒帐,一面啧啧地感慨道。

“你懂个甚!” 一个长者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我听从京城服兵役回来的小子说,前些年有人造反,连太后的亲侄子都反了呢!”

“这些龟儿子吃饱了撑的!”杜仲砰地把酒碗拍在桌上,酒水洒了一桌子:“哪个放着好日子不过,老子头一个跟他没得完!”

话音未落,便听得马铃声响亮,一匹肥壮的青马从街角笃悠悠转了出来,马上端坐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毡帽窄袖,下身穿条满裆长裤,手里还捧了卷竹简,一面走马,一面旁若无人地诵读着,身后跟了个小童,牵了匹毛驴,毛驴上驮的都是刀剑长戟之类。

众人多识得来人是卓王孙,便不约而同“嗤”地笑出声来。

这卓家迁来这里已三代,据说原本是赵国邯郸人,祖上还是赵国的什么王族,鬼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卓家自己三代单传,却都起了很响亮的名号,到了这一代,索性就叫了“王孙”,祖孙几代,都以打铁为生;临邛人见这家人直眉楞眼的,只会鼓捣些不入时的刀剑矛戟在集市上叫卖,不但如此,而且至今还把米舂成粉,蒸做一团团的啃咬,且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念着莫名其妙的竹简书,自然都觉得他们有毛病,有时没事躲得远远的。

“哼,想不到这蜀中居然也有胡人。”

那外乡汉子许是多灌了几碗村酿,一时失口,竟把心里打转的这句话,用很响的声音说了出来。

卓王孙闻得“胡人”二字,神色陡地变了,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冲进酒肆,一把揪住外乡汉子胸前衣襟,怒气冲冲地喝道:

“你这厮,好没有眼色!我这身衣裳,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家祖上本是中原赵国人氏,堂堂王族,怎么能说是胡人!”

外乡汉子被他揪得好生难受,一叠声地讨饶,酒肆老板和座上杜仲一班酒客,却一齐为外乡人抱起不平来:

“欺负人气力不如你大还是怎地?耍蛮用强,还说不是胡人性情!”

“人家是外乡人,你祖上也是外乡人,莫欺人太甚哟!”

“还王族,嗤?欺负我们没念过书么?赵家王子,自然是姓赵,你们却姓一个卓字,如何冒充得?你瞧瞧你,衣袖窄窄,领子歪歪,不穿裙子穿裤子,还缝着裤裆(注1),不是胡人又是什么人?”

“你们别乱讲,”卓王孙兀自梗着脖颈强辩,口气却软了六、七分,揪住外乡汉子衣襟的手也不由地松了:“我冶铁铺子里挂着祖上传下的夹纻绣像,正是赵王的画像,戴着王冠,穿着王袍,还有我曾祖父的题字呢,不信你们自己去看个清楚。”

“别顶了卓王孙,老夫早看清楚了,”长者徐公是这一代的三老,也是酒肆里最受敬重、见多识广的贤人,此刻他一面笃悠悠嚼着盐渍青梅,一面点着筷子,不紧不慢地道:“我家侄儿给秦朝皇帝当过卫士,连个军官都没混上,也戴你家先祖那样的帽子,你居然说那是王冠,不脸红么?你那画像上的字,我们一个都不认得,你自己认得么?”

徐公的嗓门不高,语声也很温和,卓王孙听来,却字字如霹雳一般。他脸色登时涨得通紫,仿佛急饮了十几碗村薄酿一般,呆立了半晌,才闷哼一声,一跺脚,转身出了酒肆,上马便走,把酒肆内外一阵哄笑嘲讽之声,统统抛在了马屁股后面。

临邛城虽叫临邛,其实并不在邛崃山下,尚离着有百十里路程,而且这邛崃山终年冰封,气候恶劣,当地人且视为畏途,身为外乡客的卓王孙一家,更是祖孙三代,都没一个人攀爬过。

卓家喜欢的,是城北更远一些的青城山,越过草木苍翠的九龙沟,便望得见青城山清幽葱茏的山峦了。卓王孙小的时候,爷爷每一次背着他登上山巅,都会望着东北方汹涌的云海,一面流泪,一面唏嘘感叹着,说这座山的风景,仿佛故乡邯郸城外、那一直绵延到城垣边的邯山一般。

现在爷爷就长眠在这最像故乡山峦的青城山上,面向着遥远的北方。卓王孙盘膝坐在墓前,满脸忧郁怅然的神色。在他面前,摊放着那张祖先的夹纻大像,岁月荏苒,早已变作了暗黄的颜色。

“叨扰了,足下敢莫是赵地的人氏么?”

一个外乡老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扭头看时,却是一个白发扶杖的老人,领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卓王孙脸上掠过一丝喜色,急忙跃起施礼:

“先生请了,小人卓王孙,祖上正是赵地人氏,因为亡国,被秦国皇帝强迁到这蜀地来。先生是何方大贤,如何一望之下,便知晓小人身世?”

那老者呵呵笑道:

“老朽是阳夏司马谈,在朝廷里做太史令,这是小儿司马迁,我们父子二人为撰一部史书,四海云游寻访,见足下胡服窄袖,又不是胡人,自然想到该是赵国的后裔了。”

“原来真的是胡服,”卓王孙低下头去,神色又变得黯然:“二位请坐,用些水和干粮吧。”

司马迁年纪虽小,却甚乖觉,看一眼父亲,见父亲微笑着示意,这才接过水壶、粮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客气地大嚼起来。

司马谈也缓缓坐下,喝一口清水,润了润发干的咽喉:

“胡服又如何?当年赵国的武灵王因强敌环伺,嫌祖先传下的衣冠不便打仗,这才胡服骑射,换作足下一般地打扮,从此北破匈奴,西服林越,令强秦不敢藐视,足下穿这胡服,应当为先人感到自豪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卓王孙喜不自胜:

“不是先生这般说,小人如何知道这些?小人祖上原本是赵国王族,可是却姓卓不姓赵,这祖上传下的画像,题字小人固然是一个也不认识,这画像上先人戴的王冠,也被人说成是秦国卫士戴的,让小人好生气短,唉!”

司马迁嚼着干粮,爬到画像边,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这才扭脸笑道:

“爹爹不见么?这的确是赵国大篆,这画像上的王者,就是赵国的武灵王啊。记得爹爹说过,赵国顽强,让秦国吃了很多苦头,灭赵之后,秦王怒气不息,就把赵国的王冠,赐给自己卫队作头饰,所以卓大叔邻居们说的,其实倒也不能说不对呢。”

卓王孙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司马迁,啧啧赞叹道:

“倒底是史官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读过这许多书,小人痴长了这三十一岁,只读过先人费劲心机保存下的半卷书罢了,见左邻右舍连一个大字都不识,还自以为学问不小,如今看来,实在好笑得很,好笑得很那。”

“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弄得天下学问一扫而空,莫说是百姓,就是朝廷百官,许多都一辈子目不识丁呢,唉!”司马谈捋着白须,长喟了一声:“足下读过的那卷书,可还记得几句么?”

“就那么半卷,没几个字,倒还记得些,”卓王孙苦笑道:“记得书里这样讲:‘故人主用俗人则万乘之国亡,用俗儒则万乘之国存,用雅儒则千乘之国安,用大儒则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为一,诸侯为臣,用万乘之国则举错而定,一朝而伯’什么什么的。”

“这是《荀子》里的《儒效》一篇,是游说诸侯的好文字,当年韩非、李斯,都是这位荀子的门徒,出将入相,好不风光呢,”司马谈若有所思地望着渐渐落山的夕阳:“可惜啊,可惜如今天下一统,异姓王已差不多给灭得干干净净,这游说诸侯之书,怕是用途不大了。”

卓王孙摇着头,脸色显得更沮丧了:

“不瞒先生说,父祖相传,我家世代都是赵国的大族,什么文官武将,出了不少,可赵国一亡,我们给迁到这么个山套山的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读书吧,就传下这半卷书来,凑合认几个字还行,想上进那是门都没有;想练武吧,倒也学了些家传的剑法箭术,可早些年天下乱的时候,祖父、父亲说我是单传,父母在,不远游,不让去,现在老辈们倒都已入土为安了,得,这天下却也太平了,您说,您说,小人这叫什么命!”

“太平,太平不好么?”司马谈雪白的眉毛陡地竖起:“迁儿,把咱们在北地学会的那首歌谣,唱给卓大叔听听。”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白骨相撑拄……”

司马迁稚嫩的嗓音,在山风里久久地回荡着,卓王孙听得入神,半晌,才悠悠叹了口气:

“唱得好,唱得好,这样的官爵,不争也罢,只对不起祖宗,唉!”

司马谈又喝一口水,笑着眯起了眼睛:

“足下也无需这般气短,老朽听说皇帝已派许多青年才俊到处寻访名儒耆宿,跟他们学习失传的诗书典籍,还要派人抄写,分发各地郡学,供天下士子学习呢。足下就算学不动,足下的儿孙却一定来得及。”

“正是,正是,小人的婆娘差不多也快生了。”卓王孙脸上刚浮起一片喜色,旋即又消失了:“只是小人没出息,做的是冶铁打铁的营生,只怕连累了儿孙大好前程呢。”

按照汉朝初年的法令,商贾和他们的子孙,是不许出任官吏的。

“足下差了,”司马谈笑道:“天子新近更改了法令,自今往后,不论士农工商,只要有十算(汉制,一算等于一万枚铜钱)家产,便可向郡守求官,冶铁打铁,正好求富蓄财,有何不好!”

“谈何容易!”卓王孙苦笑一声:“小人几代相传的手艺,打得好戈矛剑戟,上得阵,防得身,可如今天下安定,莫说是打仗,便是出远门的行商,出行万里,也多半不带一刀一剑,我每日辛辛苦苦,不过勉强填饱肚子罢了,哪里谈得上一个富字!”

他正说着,衣袖忽地一紧,低头看去,却见司马迁正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袖摆:

“卓大叔,您祖上武灵王当初为什么要把宽宽的袖子改成窄窄的?”

“小哥,你爹爹适才不是刚说了?”卓王孙爱惜地抚着他的头顶:“我家先祖是因为宽袍大袖打仗不方便,所以改成胡人的窄袖。”

“着啊,”司马迁眨了眨眼睛:“您先辈既然知道把不方便的改作方便,您为什么不能学一学?”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卓王孙如梦初醒地跳起来,使劲拍着自己额头:“戈矛剑戟是战乱时用的,如今天下太平,我就该顺着天下百姓的心意,多打造些好犁锄才是,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些!司马先生,令郎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明,将来……”

他话刚说了一半,便见自家一个仆人从山路上气喘吁吁一路疾跑上来,一面跑,一面高声叫道:

“老爷速回宅上去罢,夫人这便要生产了!”


--  作者:陶短房
--  发布时间:2006-5-26 11: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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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卓王孙一口气赶回家时,孩子已经呱呱坠地了。

虽然几十里山路赶下来他其实疲惫得很,但第一个孩子的降生,还是让初为人父的他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自从打故乡邯郸迁来这蜀郡临邛,卓家就恪守着用带有尊贵含义的字眼给子女命名的传统,卓王孙当然也不例外,他一边抿着新煮就的茶汤,一边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给女儿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

文君。

文君乌黑弯曲的细眉毛,漆亮漆亮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很惹人怜爱,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惹人怜爱了,就连平素对卓家不甚友善的左邻右舍,看见她那张可爱的笑魇,眼神也会登时变得温暖和善起来,说着笑着,争着闹着,要抢过去抱一抱,哄一哄。

有时卓王孙也会满足一下邻里们的好意,但更多的时候他却紧搂着孩子不舍得松手,仿佛这孩子一旦离开自己怀抱,就会立刻摔了、化了似的,大家都笑着说,卓王孙做爹后,人都变得乖了。

卓王孙的娘子却似有些惴惴,看那父子俩的眼神都显得有点惶恐的样子。也难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卓家几代单传,人丁不旺,卓王孙更是二十成亲,三十才做父亲,却不料生了个丫头。

卓王孙却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三十岁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算不得很老,要儿子不能再生么?再说,这闺女多可爱,乌黑弯曲的细眉毛,漆亮漆亮的眼睛。

小文君一天天地长大,会站了,会走了,会叫爹爹妈妈了,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忽闪闪的,那对乌黑弯曲的细眉毛,眉梢轻轻地挑着,仿佛会哭、会笑、会说话一般,家里铺上,街坊路人,谁见了她,都会忍不住多看那么几眼的。

卓家娘子的身体却一天天弱了,非但没能再给卓王孙添上一儿半女,反倒常常卧病不起。终于,就在文君七岁、已能似模似样地握着买来的竹管笔、在门前的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西汉初年道家学说是皇室推崇的主流学说,而儒家在汉武帝时才获重视,所以这里卓文君写的是老子《道德经》的内容)的当儿,她去了,带着不能为卓家传宗接代的遗憾,被埋进了青城山麓,卓家先人长眠的墓地。

卓家父女哭了好些日子,渐渐地不哭了:毕竟,死人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

卓王孙丧了娘子,来给他提亲续弦的人,几乎踏穿了他铺子和私宅的门槛,虽然以前他们对卓家并不怎么待见,但近来却颇有些变化了,这一来拜小文君这个可爱的女娃儿所惠,二来,卓王孙自打不做刀矛、改做犁锄后,生意越做越红火不说,乡亲们也因这些铁打的农具又趁手、又便宜,连带对这铁匠铺的东家也平添了几分尊敬。

但卓王孙总是笑呵呵地不置可否,倒不是他不想女人,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中年汉子么,他是怕自己的乖女儿吃后娘的亏。唉,续弦这件事,还是等文君长大些再说吧。

又是几年过去,如今的文君个字长得很高,已变得很喜欢照镜子、穿漂亮衣服,喜欢背着爹爹,偷偷用女仆的眉笔,去描自己那两道又弯又细的眉黛了。

她现在已经有六个女仆——两个年长的老媪,四个和她年纪仿佛的侍女,她的爹爹卓王孙,更已经拥有数百僮仆,他们全家也已从原先的小院,搬进了一座前后五进、园林环绕的大宅。不但僮仆、宅院,他还是一座冶山、九座铁匠铺、两支大商队、两座桑果园和百余顷良田的主人。

以往从不拿正眼瞧他的临邛县令、甚至远在成都的蜀郡太守,都已成了卓家座上的常客,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大汉天子几年前已废除了商贾不得出仕的禁令,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卓家,已俨然是这一郡地方的首富了。

有时卓王孙会忍不住想起当日在青城山上,碰见的司马父子来,没有他们、尤其那个叫司马迁的少年那番言语,他卓王孙决不会有今天。

听太守和县令说,司马谈仍然做着他的太史令,只是年纪越发老迈,已不堪车马劳顿、四海采访了;他儿子司马迁倒是常常四海遨游,为那部他父亲写了好久的史书寻访口碑和史料,虽然年纪轻轻,诗赋的名头却已很不小了。

“唉,如此聪明的少年人,锦绣前程,学些什么不好,如何也去学那些不中用的诗赋?”

听到这里,他忍不住摇着头,眉毛也不由地拧紧了。

他一直很讨厌诗赋,听爷爷和爹爹说过,当年齐国、楚国,原本都比秦国强大得多,可结果都因为君臣上下,都喜欢吟诗作赋,结果国政没人问、军备没人管,最后弄到亡国的地步。他还听说,有个楚国大官,叫做什么原的,诗赋写得最好,后来因为后悔大家都跟着自己写诗弄赋,连累得楚国打了大败仗,就自己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跳进一条不知什么江淹死了。

“爹爹就爱瞎说哄人了,”每当听见爹爹唠叨起这个故事,文君的眉尖就会笑得一勾一勾地跳动:“那个大诗人叫屈原啦,他也不是因为后悔作赋跳江的,他是……”

如果换作旁人对他说这些,卓王孙一定会勃然大怒,跟对方争辩到脸红脖子粗,可是女儿含娇带嗔地这般一顶一拧,他却只能苦笑几声,然后左耳进右耳出,装没听见了事。

他也弄不明白女儿好端端地,为什么会喜欢诗赋这些没用的东西。正如司马谈当初所预言的,这几年郡县纷纷立起了官学私学,能读到的书也一点点多起来,这让卓王孙很兴奋,可惜他年纪终究不算很轻,记心大不如前,加上生意越来越忙,读书对于他,也越来越成为一种难得的享受了。


--  作者:陶短房
--  发布时间:2006-5-26 11: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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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他正趁着忙里难得的闲暇,坐在自家庭院的石墩上,沐着蜀中春日难得的阳光,捧着卷《山海经》,如饥似渴地读着。

一串轻巧细碎的脚步在身后渐渐近了,卓王孙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佯装没听见,继续念他的书,直到一双柔柔的小手,从后面绕过来,掩住他眼睛。

“文君,别闹,让爹爹看会子书!”

“不嘛不嘛,”文君放开手,口中不依不饶地娇嗔着:“爹爹整天忙,好容易闲下来,宁肯陪这几根竹片片,也不肯多陪文君一会儿,文君不干,文君不干!”

卓王孙被女儿捉住手腕,不住摇晃着,脸上露出无可奈何地神情来:

“好好,爹爹陪女儿一会儿就是,你说,要爹爹陪你做什么?”

文君转嗔为喜,歪着俊俏的小脸蛋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文君刚跟人学了首《高唐》,要不要唱给爹爹听?”

卓王孙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他隐约听人说起,这《高唐》,是一个楚国小白脸写的赋。

见爹爹不高兴,文君反倒嘻嘻笑起来:

“爹爹不听也好,文君只学会前面一小半呢。爹爹爹爹,听得邻家六姐说,成都城里,开了好多梨花,白的像邛崃山上的雪呢!”

卓王孙看了女儿一眼,又弯又细的黛眉下,是女儿充满渴望的双眼。

“好吧,谁让你是我宝贝女儿呢,咱这就去成都城里走一遭。”

和中国大地上许许多多不断改名换姓的城市不同,成都自从诞生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一直叫着这个响亮的名字。

许多人都知道,“蓉城”这个成都的别称,是一千多年后的后蜀才有的,但成都城种植木芙蓉的历史却无疑要早得多。

可惜,这种蜀锦般璀璨的花朵只有秋天才开放,成都城的春天,是属于梨花,属于云一般俊逸、雪一般纯净的梨花的。

卓王孙驾着他那辆双挽双轮的马车,在成都的石板街上慢慢地驶着。文君不知什么时候已跳下车,在两匹马前四五尺开外,一蹦一跳地前行。她乌黑的头发上早就插满了一路采撷的、五颜六色的山花,一边走,一边仰着小脑袋,眼神骨鲁鲁转着,贪看着街道两侧梨树上,那些雪白的花朵。

“文君又长大了,去年这时候带她来,她的眼睛里,还只有枸酱跟盐津梅子呢,嘿嘿。”

卓王孙正自这般想着,马车不知不觉已驶近一个十字路口,他急忙挺直腰杆,紧一紧辔头,好让马车慢下来。文君此时手里也多了几朵灯盏大的梨花,奔得愈发欢了。

“文君,当心些……”

卓王孙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文君“哎唷”一声,便跟一个从岔巷里踱出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那少年原本低着头,一面读一卷书,一面慢吞吞地走着,被文君撞了个措手不及,一个趔趄,脚下不稳,摔了个屁股墩,手中书卷也应声坠地,竹简砰然四散,摔得遍地皆是,往来车轱辘一碾,早碾碎了一多半。

没等卓王孙跳下车,文君已一把揪起那少年,稚气十足地尖声喝道:

“你这小子走路不长眼睛么?幸亏本姑娘身手好,不然非让你撞坏了不可。瞧瞧瞧瞧,裙子脏了,裙摆也给你踩破了,你赔你赔!”

那少年比文君似还大了三、四岁,衣裳褴褛,打着一双赤脚,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倒洗得白白净净。见面前这小姑娘明眸皓齿,却满面凶相,心中颇有些不忿,迎着她的脸,使劲挺了挺胸膛:

“到底是谁不长眼睛啊?我走得这么慢,你却蹦得这般快,你好端端站着,我却在地上坐着,如何你反倒攀我!赔你裙子,嘿,亏你说得出,我的书给你弄坏了,你该陪我的书才对呢!”

“你、你找打!”

文君弯眉倒竖,捏起粉拳,便要动手,卓王孙已抢到近前分开二人,扭脸看着女儿,声色俱厉地喝道:

“文君!爹怎么教你的,富贵者骄人?贫贱者骄人?”

文君见爹爹动怒,登时老实下来,一双小手交叠在襟前,局促不安地搓着,半晌,才嗫喏道:

“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屐然,奈何其同之哉……”(这段对话现保存在司马迁《史记.魏世家》里,而当时《史记》尚未完成,但失传的先秦著作《春秋后语》对此早有记载)

卓王孙板着脸听她背诵完,叱令她上车反省,自己扭过身,和颜悦色地望着那敝衣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住?”

那少年抬头瞟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我、我复姓司马,小名叫狗子,是、便是这成都城里的人。”

卓王孙笑了。从口音里他早辨出这个叫狗子的少年,十有八九是东边阆中乡村里的孩子,老于世故的他当然不会伤害少年人这点可怜的自尊心,他弯下腰,替狗子掸着身上的灰土:

“我女儿不懂事,撞了你,我替她向你赔不是,你比她大,便大度些,莫再去记恨她,如何?”

狗子认真地点头,又很快苦起脸摇头道:

“不记恨便不记恨,只是这卷书我好不容易跟村里有钱人家借来,如今弄成这样,叫我如何还人家?”

卓王孙捡起几篇竹简看了看,见是《战国策》,便又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这卷书我家里也有,待我回去雇人照样抄一卷赔你便是。只是这抄书需要些时间,这样,两日后晌午,你去临邛城找我,我若不在家里,便是在铺子上,你央我仆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真的?”狗子将信将疑地瞪着他:“临邛城好大的,足有千把户人家,我怎么知道哪座屋子是你家?你这么长胡子的大人,不会耍赖蒙我这个小孩吧?”

卓王孙一愣,还未及答话,早已攀上马车的文君已扒着车轼清脆地喊道:

“你这不懂事的小子!临邛城里千把户,谁不晓得咱们卓家,你只管说找冶铁的卓王孙,保你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我家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