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练琴，争取能不出错！

隐隐约约听到楼下的姐姐们也在弹琴，但时不时地会有错误的音嘣出来。如果哪天忽然错误的音特别多，那就说明周瑜周大人来了。

周大人擅长音律。

而且不能容忍错误的音节，如果谁弹琴弹错了，周大人会很敏感的转过头去看。

因此当世传言“曲有误，周郎顾”。

可惜并没有因为周郎一顾，大家就会少犯错误。

恰恰相反。

周郎风流倜傥，文韬武略，英俊潇洒，哪个女子不盼周郎一顾？

最好的方法，就是“曲有误”。

尤其是我们这些乐户女子。

我叫温柔，刚刚过十三岁生日。

当然，“温柔”并不是我的本名，我从小就被卖到这个地方，这里的“妈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大约因为那时候我很乖。

现在我每天要干的事，就是在楼上学习琴乐歌舞。

“妈妈”说我还太小，还不能下楼。

我也不想下楼。

因为我在这里长大，我知道“下楼”意味着什么。

但有时候我会在楼梯口偷偷往下看。

周郎来的时候。

我喜欢周大人。

周大人不愧为当世才俊。

虽然在这个时代，能称得上“才俊”的人并不在少数，比如新野的刘皇叔、诸葛先生，许都的曹丞相等等。

但对于我这个长在江南的小女孩，能见到的，只有周大人。

嘻嘻，别看我年龄小，不下楼，周大人的资料却掌握的不少！

二十四岁就被孙策将军授予“建威中郎将”，之后与孙将军各娶江东双娇大小乔为妻，据说小乔夫人容颜倾城倾国，才华横溢，但生活在这种地方，我是无缘相见的。

这些都是听姐姐们说的。

姐姐们每天都接触各种男人。

不光周大人常来，程将军、黄将军、凌将军、陆大人、步大人、虞大人他们也常来这里。就连那个看似老实木讷的鲁大人，也常常来光顾呢！当然，孙策将军生前来的也不少。

可是很少见孙权将军。据说孙权将军胸怀大志，勤政为民，要在江东做出一番事业。

有时有些姐姐能有幸得周大人留宿，事后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给我们讲周大人种种趣事。

我想不通，周大人既然有小乔夫人那样佳人为伴，为何还要来这种地方？

大约男人都这样。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盼周郎一顾。

但我从来不故意误弹琴。

相反，我争取把琴弹对、弹好。

误弹琴，就算博得周大人一顾，那岂不是侮辱周大人的才华么？

我每天都刻苦练琴，盼着周郎一顾。

但有件事不可避免。

我渐渐长大了。

“妈妈”每天瞧着我的身子和脸庞，口中“啧啧”有声，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小从这种地方长大，见惯了姐姐们的遭遇，再不明白的话，哼！也太低估本姑娘的才智了！

我得准备准备。

我偷偷在屋里藏了两只大木桶，一只盛清水，一只盛一些不易坏的糕饼点心什么的。

果然有一天，我正在练琴时，“妈妈”推门进来。

跟着“妈妈”进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瘦老头儿。

“妈妈”满脸堆欢：“张大人，这就是我们这里年龄最小的姑娘了，还从没接过客人呢！张大人你看还满意不？”

张大人？莫非就是在江东与周郎齐名的张昭张大人？他一把年纪，也来这种地方？而且，他看上了我，我该如何是好？

那张大人嬉着脸，口角流涎，一个劲地说：“好！好！哎呀，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啊！”

我看着张大人那张脸，觉得有些恶心。

这时“妈妈”知趣的出去，带上门。

张大人马上冲过来，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腕，那鸡爪子一样的手上布满了皱纹，就要把我往床上压。

那哈喇子都流到胡子上的嘴，凑上来就要亲我。

我愈来愈觉得恶心了。

不行！我要给我的周郎留着啊！怎么可以……

张大人那表情，就如一头老的无法捕猎却充满了恶意的老狼，我看着这表情，不由怒火中烧。

可别小看了本姑娘！我张开口，顾不得恶心，对着那鸡爪子一样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张老头一声惨叫，想把手抽出来。

才没那么容易！我咬的更狠了，鲜血迸了出来。

“妈妈”听到惨叫，马上破门而入，看到这幅场景，吓得面皮颜色都变了。

我看到“妈妈”进来，才松开口。

张老头好不容易抽出手，夺门而逃。

“妈妈”毕竟身经百战，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顾不上管我，先去追张大人。

边追边喊“大人~~~要不再给你另找个姑娘啊~~~大人~~~”

当然，她是追不回来的。

我望着门口，回想起刚才那恶心的一幕，呆呆的出神。

周大人来这里，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吧？

假如周大人这样对我，那我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的心竟然有些乱了。

一朵红云渐渐飞上我的脸颊，啊……周大人……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姐姐们也有象我这么干的，但下场都很惨！

我得准备战斗了！

果然，一会“妈妈”进我屋来，我早就准备好了，听她那一连串的蛊惑与说教。

无非是什么“客人是咱们的衣食父母”拉、“把你养活这么大不是白养活”拉、“再这样要你好看”拉什么的。

这些话，我听姐姐们说过好多遍了。

因此不不管她怎么说，我都学徐庶大人——一言不发！

果然，一会儿她说累了，觉得无趣，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出去了。

唉，这几天不能好好吃饭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晚饭没有叫我去和姐姐们一块吃，反倒上了几个精致的小菜端到我房里来了。

我很小心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油纸，拨了些饭菜进去，弄得好像吃过一样。然后把拨出来的饭菜包好，又包进去一块石头，从窗口扔到河里。

一会儿，有人进来收走碗碟。

嘻嘻，他们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吃了那东西没事！

我储存的点心和清水，派上用场了。

一连两天，我都享受这种小灶待遇。当然我如法炮制。

第二天晚上，“妈妈”亲自端着一些酒菜来了。

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知道她要来，所以提前换上了一件大红外衣，这件衣服的袖子里，缝着一团棉线小包。这也是为了应付今天做的。

“妈妈”亲自给我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开始说道：“温柔啊，前几天委屈你了，今天我亲自给你压压惊，来，喝一杯吧。”

我假装羞涩：“我……我还小呢……不会喝酒……”

“妈妈”：“唉，没关系，你看这里的姑娘们，哪个不会喝酒啊，你也不小了，喝一点没事，在这里，别看这么多姑娘，也就你，是我从小一手拉扯大的，你就象我亲生女儿一样啊……”

我不等她说完，端起酒杯：“那……妈妈这么厚爱，我就喝了这杯了。”

说着用袖子挡住嘴，一仰头，当然，酒全都流到那个棉线小包里去啦！棉线小包吸水极强，一点都没渗出来。

“妈妈”见我喝了，喜笑颜开，也喝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我站起身，拿起酒壶，说道：“感谢妈妈把妾身养活这么大，一直无以相报，今天借妈妈这杯酒，敬妈妈一杯吧！”

其实我在暗暗观察酒壶把，果然被我发现了，酒壶把上有个小孔！

“妈妈”赶紧抢过酒壶：“吆吆吆~~~怎么能让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给我倒酒呢~~~我自己来好了~~~”，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我倒了一杯。

我看到了！她给自己倒的时候，是松开那个小孔的，给我倒的时候，是按住小孔的！

于是我端起酒杯，“那，我就敬妈妈这杯了，”说这又干了这杯，当然还是让棉线小包“干”了。

“妈妈”笑道：“温柔好酒量啊！”说着也干了这杯。

忽然我说道：“听声音好像周大人来了！”

“妈妈”连忙起身，出门，“在哪？我可得好好招呼一下……”

趁这个功夫，我拿起酒壶，按住小孔，给她斟了一杯！

一会“妈妈”回来了，笑着说：“死丫头莫不是想周大人想疯了，听错了，哪有周大人。”

“妈妈”坐下，叹了口气，开始说道：“温柔啊，你不知道，妈妈我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啊，我小的时候，兵荒马乱，我父母本来都是老实农民，可是被强盗……唉呦呦……那个惨呦……”说到这里，“妈妈”的眼泪似乎都要流下来了。

其实有关“妈妈”“悲惨”的身世，几乎每个姐姐都听她说过，我从姐姐口里听的，都要能背过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可是，就算明知道不见得是真的，我还是听的一阵一阵心酸，毕竟，女人眼泪窝子就是浅。

“妈妈”一边讲，我一边听着流泪。

听得我都不忍心让她喝下这杯酒了。

可是不行，如果这酒我喝了，我就完了。

终于听到那句“唉，这么多年，还不是一样过来了”，我就知道收尾了。

我赶忙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端起“妈妈”的酒杯，哽咽着说：“想不到妈妈的身世这么悲惨，来，妈妈也别难过了，温柔陪你喝了这一杯。”

“妈妈”想也没想，呆呆的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半天在出神。

也许，那些悲惨的故事里，有真实的成分罢？

但过了一会，“妈妈”开始流汗，皮肤和开始泛起潮红：“啊……温柔……你屋里怎么这么热……把门窗打开……透透风……”说着打开窗子。

我打开门，正好端茶壶的王小二走了过来，“妈妈”看到王小二，眼里就象要喷出火来，窜出去，一把抓住王小二：“你跟我来！”

王小二吃惊道：“老板娘，你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拖进了屋里。

我看着这一幕，颇感觉好笑。

但不行，明天将会迎来更大的挑战！

我有把握吗？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底。

这时候跑，还来得及。

可是跑，我能跑到哪里？

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能避开种种危险吗？

还有，周郎还没顾呢，我怎么能跑？

我要坚持，坚持到周郎顾。

想到周郎，我立马有了勇气，开始准备明天的战斗！

第二天一早，我屋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妈妈”和两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妈妈”怒道：“好个小蹄子，还敢设计老娘！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到这里，她突然呆住了。

我坐在床上，一手拿剪刀对着脖子，一手拿着点燃了的红烛，红烛下面，堆着一堆绫罗绸缎衣服。是我刻意挑选的极易燃烧的衣服。

我笑了笑：“妈妈，我知道你一定会用强，可是只要你们一过来，我立马把剪刀送进自己的脖子，同时松手，捅不死也要烧死！”

“妈妈”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在那里：“小祖宗，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还是笑着说：“妈妈，叫他们出去，我和你谈谈。”

“妈妈”一挥手，两个大汉退出房去。

这时我知道用强已经够了，下面得用点软的了。

我说道：“妈妈，我知道，你不过是为了求财，这样，明天我下楼，只弹琴唱歌。”

“哦，”“妈妈”说道：“你是说你只卖艺不卖身了。”

我说道：“我保证，绝不会给妈妈少赚钱！”

“妈妈”看到这个场景，知道再逼我也没用，这样至少能赚一点钱，不然真把我逼死了，她可就赔啦！

第二天，我开始下楼。

我下楼的当天，就引起了轰动。

“色艺双绝”，我听到有人这么说。

我身边经常堆满了钱串子、银块子。

可是我坚持着谁也不招进房间。

我要等周郎。

周郎也来过几次。

每次周郎来的时候，姐姐们琴声仍然错成一片。

但我每次见到周郎，更不能出错了！

我咬牙忍着，忍着周郎笑着走到她们身边，纠正她们的错误，有时候，还会挑一个留宿。

周郎来的时候，我故意不看他，而是更加努力的弹着琴。

他还是没注意到我。

我越来越红。

转眼间，我快十四岁生日了。

头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要是明天周大人能来，该多好啊！那是我生日最好的礼物。

第二天我出场的时候，特意挑了一条素白色、裙边还缀了一圈淡淡的梅花的裙子穿上。

我还精心画了画妆。这个妆，花了我将近三个时辰。当画到素妆淡点，有妆若无妆的时候，我才满意的下楼。

客人们早就等不及了。

我这个打扮一出场，就引起了轰动。

我坐到琴边，不顾下面喝彩、调笑的声音，自顾自的弹琴。

我弹的比任何一天都认真。

所以那天我身边堆的银钱比任何时候都多。

晚上结束后，“妈妈”兴奋的捧着一大把银钱进来：“哎呀！今天宝贝温柔可发财啦！你看看，这么多银子啊！”

我面向着窗外，淡淡地说：“今天，我不用分红了，你都拿走吧。”

“啊？”妈妈吃了一惊，但随即满脸堆笑，“好！好！乖宝贝！真是孝顺的宝贝！”说着喜笑颜开的出去了。

我怎么想流泪呢？

今天一整天，周大人都没来。

我……我忍不住了啊！

眼泪夺眶而出。

终于，我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那一天，泪流成河，床上的锦缎，全部都湿透了。

从哪天以后，周郎还是偶尔来几次，他来的时候，我还是努力、认真的弹琴。

转眼间又过了一年。

周大人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

据说他在鄱阳湖训练水军。

我快十五岁生日了。

每天我更加淡定，更加努力的弹琴。

离我十五岁生日还有三天。

这天，我正在弹一曲《碣石调·幽兰》。

我知道周大人来了，但我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周大人一来，就激动、兴奋的弹琴了。

我自然的抚着弦，让音律在我手中流转。

忽然我感觉到一阵异样！似乎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到我的脸上。

我的心尖轻轻一动。

《幽兰》的清雅忽然变成了柔情。

虽然我没有转眼去看，但我感觉到了。

周郎在顾我。

而我没有弹错。

弹到一半，我忽然停下，转身上楼去了！

我能感觉到周郎愣了一下。

我回到屋里坐下，似乎在期待什么。

我听到外面“妈妈”的说话声：“周大人，这姑娘脾气有点怪，只怕……”

我知道他来了。

来找我。

门开了。

周郎……

周郎微笑着进来。

但这时候我怕！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张昭！

如果周郎也象狼一样扑上来，我该怎么办？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带着胸口也微微起伏。

周郎坐在我身边，微笑着说：“刚刚弹的很好，怎么不弹完？”

我的脸红了，这时候我头一次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女孩。

周郎给我把琴拿了上来，放好，说道：“你弹的不错，给我弹一遍完整地吧。”

我心慌意乱，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到弦上。

我颤抖着开始拨弦，居然错了！

《碣石调·幽兰》是我平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曲子了啊！今天怎么会错了？！

而且是在周大人面前弹错了！他刚刚还说我弹的好，现在弹错了！他怪我怎么办？

只见周大人微笑着坐到我身后，轻轻拿起我的手，说道：“怎么了？呵呵，别着急。”

周大人虽然年轻，但手上肌肤却颇为粗糙，有几个茧子。

当然了，周大人是武将，要拿兵器打仗的。

我感觉到一双成熟的手握住我的手，在琴上拨了几下。

这是《幽兰》的调。

我渐渐放松下心神，音调又开始自然的流转。

周郎跟着节奏，微笑的点着头。

一瞬间强大的幸福感将我包围。

我弹了一曲又一曲：《幽兰》、《关雎》、《采葛》……

直到天色已晚。

周大人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仿佛遭到雷亟！一片茫然，跟周大人走……去哪里……那小乔夫人怎么办……

周大人看着我发呆的样子，并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走了出去。

我隐约听到“妈妈”的声音：“哎呀……难得……周大人垂青……从来没接过客……大人真有眼光……”

一会，门开了，周大人带着一脸春风样的笑意走了进来：“小姑娘，我已经给你赎了身，三天后我来接你。”

三天后？三天后不就是我生日么？！

老天！不是开玩笑吧！我将要成为周大人的人了！？

那天晚上，我泪流满面。

但我并没有哭出声，也已经哭不出声。

任凭泪水洗刷着我的粉黛，洗尽铅华。

三天后，周府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为我。

我见到了小乔夫人。

周大人笑着对小乔夫人说：“夫人，这孩子天姿聪颖，悟性极高，流落于勾栏乐户，未免可惜，如今我将她赎身，你我二人悉心培养，将来必有所成。”

小乔夫人望着我，温和而慈祥：“嗯，姑娘，你就在这里好好住下，安心读书学琴好了。”

我看着周大人和小乔夫人，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那天，周大人送了我一张瑶琴，是一张上好的断纹。

可惜我并没有和周大人相距多长时间。

据说曹丞相要攻打江东，带领八十万大军杀到了赤壁。

周大人去了战场。

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天天弹奏《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但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

上天送我这份十五岁的生日礼物，着实不薄。

我每天盼着周郎归来。

小乔夫人大概也一样吧！

但幸福的日子总是太短暂！

突然传来了周大人在攻打南郡的战斗中，中箭伤重身亡！

小乔夫人已经哭晕在地。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着周大人临走时送给我的琴。我拿了一匹白绢，包好了琴，背在身上，走出屋门。

我并没有向小乔夫人辞行。

辞行，只能徒增伤感。

我来到一处断崖边。

这里，风光秀丽，山水潺潺。旁边还开着几朵寒英。

我站在断崖边，望着远处，回顾周郎。

“曲有误，周郎顾”，

妾曲本无误，亦得周郎顾，

一顾动芳心，误妾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