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

女孩双手运力揉搓着小几上的泥团，眼光却望向远处清晰而又似不存在的一点，呢喃道：“秋桃子，秋桃子，要给他生孩子的。”

内屋的中年女子看着门厅中做活的女孩，也想随着她飘忽的思绪飞到某个地方。她的双眼迷离而混浊，像是网，像柔和而无法愉悦的屏障，连同破旧的衣衫，拉住了这微弱的欲望，让她只能把这心思揉成一丝叹息，幽然飘出于皲裂的唇内，粉碎在因夹尘而昏黄的空气中。

“秋桃子，要给他生孩子的。”女孩低吟。

中年女子手挽后略理一下微乱的发髻，侧颈之余目光扫在前一日的报纸上。篇幅大半为一张照片占据，两名男性，高个的外国人脑门光鲜，军服简朴而笔挺，印刷在油纸上的双目虽然失去了原本或绿或蓝的色彩，却仍留有裹在瞳中的威势。身侧的日本男子着齐整黑礼服，下摆轻垂，小胡子经过用心的修剪，齐整地摆放在唇上，面色柔和而亲近。一眼看去便教人感叹兼具东西方男士的优点，典型的日本绅士模样，但他显然不是照片中的主角，小胡子和笔挺西装被夏军服和那双慑人的瞳挤在一边。

中年女子抬头，再次望向做活的女孩，依旧无言。时间在这寂静中也不敢放开脚步奔驰，直到敲门声的出现。

“舆次，家里只剩这些次品茶了，真抱歉。”

“加楠夫人这哪里话，家家都是如此，战争刚刚结束嘛。”

叫舆次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弱冠男儿，脸廓分明似刀削，双眼清丽如银铸。一身学生装跪坐于榻榻米上，腰杆挺得笔直，接过加楠递来的茶杯后，右手不自觉地呈九十度收回，动作刻板而呈节奏。加楠看到这好似表演的一连串肢体语言，不禁莞尔。

“真是军人模样了啊。”

“啊，您取笑，一时改不过来。”

“蛮精神的倒是，气质和出征前变了很大呢，军营很锻炼人嘛，当年……”

加楠突然语塞，舆次跟着反应过来，两人一齐沉默。屋中只剩半开的窗子被清风开阖的吱呀声，宛如无人剧场内的独舞。

舆次饮一口茶，良久才说：

“伯父大人的事非常的，非常的对不起。”

“那不是你能挽回的，战争总要死人。”

加楠没有像舆次想象的那样流泪，她的眼角剩下的，只是几道荒芜的沟壑。

舆次环顾屋中，不算宽敞的屋内四周都放有架台，各式陶器错落其间。这些经烈火锤炼的泥土将二人围着，似有万千言语待说。也许要倾诉自己成器过程中所受的苦楚，告诉舆次烂泥成陶不亚鱼跃龙门凰出鸡窝;也许想掺进二人的谈话，议论一番战争之苦与民生之艰。泥土的寿命远超于人，阅尽人事流转，苍生若能听懂它们的话，不知要比徒闻迂夫子妄言受益几何。

“伯父的手艺宛如神迹，人间只怕再难得见。”舆次凝视良久，不由赞叹。

“混在别人的东西里，来过几次的主顾都能一眼挑出。”谈到丈夫引以为傲之处，加楠脸上才浮出些明丽的神色，像是湖水接受日出的第一道霞。

“他们说他的东西有灵气，我不懂这些，却知道他在用命烧这些瓶罐，这架上的每一个，都注了他的魂。做多了，留在身体里的魂也就少了”，加楠说到这里，眉间再上阴霾，“我一直觉得，即使不上战场，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舆次手指在鼻下一划，清咳一声，道:”秋妹妹似乎在学他父亲的技法。”

“多可怕的事。”

“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秋桃子毕竟是他的骨肉啊，身体里流着一样的执念。他也知道这点，所以才在出征前把自己做陶的技法经验什么的，全教给了秋桃子”，加楠双目开始变得迷离，“现在她也是那个样子，不知道你回来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

“我还是不太懂……”

“去和她聊聊天吧，我出去转转。”

女孩跪坐于小几前，几上的泥团随着下面的圆盘不断旋转，经由女孩的葱根十枝，逐渐演变成某种形状。

舆次隔着小几斜对着秋桃子坐下，笑着瞧她脸上泛起的粉光。

“秋桃子，好久不见，我真想你。”

“舆哥哥，秋也是在想念中的人”女孩应声，却不瞧舆次，自顾忙着让手中的陶泥听话地与脑中的造型契合。

“这次做的是什么？”

“我还不清楚，只是在做。”

“哈？那不是很盲目。”

“是这样，舆哥哥你真聪明，秋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

舆次不能拢嘴，道：“这样倒是蛮好，伯父大人随性做出的东西，坊间都要争破衣衫，头破血流才作罢。”

秋桃子道：“可这一件不是做来卖的。”说罢，脸上竟现出一缕汗迹和泥点都遮掩不住的彩霞。舆次见到此景，似乎有所领会，一时竟也语塞。

秋桃子笑对舆次“哥哥可曾见过占领军的人们？”

“战场上见过，我们都用枪子儿问候对方。”

“战争我不喜欢，现在它结束了不是嘛？秋问你，东京的美国人里，哪一个最最威风？”

“啊，你说的是那个在吕宋被皇军打得落荒而逃的麦克阿瑟？现在是出入靠凯迪拉克的人了啊。”

秋桃子眼波一转，彩霞已覆遍天际。

“这就是做给他的，而秋桃子，要给麦君生孩子的，一定。”

舆次一眨眼，好让自己从错觉中回过神来。可眼皮开合之后，看到的还是那片彩霞，那对因注满情意而变得模糊的眸子。他让胸中突然涌现的气流在迸射前打了个转，然后开始大笑，笑到全身颤抖。秋桃子还是没看他一眼。

“哈哈哈……你，你见过麦克阿瑟本人吗？”好久，舆次才能在不绝的笑声中挤出一句。

“没有，可那不重要。”碗状的陶坯已经完成，秋桃子从袖间变出一把精致的镂花柄小雕刀，一边言语，一边在陶坯上飞转手指。

“舆哥哥，你是到军队去过的，你是上过战场的，你见的比秋真切。秋光是听邻家人的流言就够害怕了：他们美国人没有天皇，他们不叫任何人陛下，可他们的战意不比哪个皇军士兵差，皇军是神佑的战士啊，不是吗？在中国，吕宋，印度支那，皇军不怕什么抵抗，因为皇军不可战胜。可美国人，美国人战胜了皇军……！听说今上陛下亲自带着皇宫的三只猛虎去挑战美国，就让他们受了些小伤，是吗？听说当年挡住蒙古人的神风也没挡住美国军队，是吗？美国人还有那可怕的炸弹，合了全体皇军的力量也抵挡不了，是吗？我听人说过炸弹的威力，姨妈一家就住在广岛，美国人在那儿扔了炸弹之后，母亲说我们不用去领他们的尸身了，因为根本领不到，找不见……多可怕的美军，多强大的美军……啊……麦君，是美军的头头啊，他一定是强中之强的，他是美国人，他有金头发蓝眼睛，穿深褐色夹克，身上有重重的洋烟味。他是世界的主人啊，也许陛下曾经和他一样伟大，可战争，战争让我知道了谁更伟大……为这样的强者生一个孩子，难道不是，不是我的骄傲吗？不该成为我的梦想吗？为这样的强者，生一个孩子，该是理所应当的吧？”

舆次在大笑时，心中尚存有一丝星火，秋桃子没用柴火和劲风将它吹旺，而是一把浇灭，用冷水。

冷到透骨。

火焰在跳舞，耗尽力量挖空肉身，换来片刻闪耀。

釉已施过的陶器被置于燃烧之中，既在忍受，也在享受。秋桃子的脸颊被火光映红，油脂在热浪的诱惑下逃出毛孔，凝结为珠，在平坦的海岸线上留下道道痕迹。

她的眼中有光，和火一起雕琢着他们共同的作品。

她突然希望时间就此静止，哪怕她被火焰吞没而成飞灰。

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发动机的突突声跟着木头的碎裂声一齐传出，秋桃子心算离烧成尚有许久，便出屋去看。只见一辆刷亮军漆的摩托车横在院里，身后的木院门懒散的残破于地上，车边一人正叉腰咕哝着什么。

“What a awful accident……Oh,I……啊，我该说日语，很抱歉搞坏了你们家的门，地上这玩意我还是第一次开。”

他是美国人

他有金头发蓝眼睛，穿深褐色夹克，身上有重重的洋烟味。

秋桃子依然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不是彼时，而是此刻。

原来以为极难完成的愿望，竟然马上就会实现。

原来信念坚定到一定程度，真的可以感动神灵。

金发起初有些诧异，可他没有拒绝。只是开始时磨蹭了一会，许是做法事一类的准备。之后的事就和从前结识的游女们形容的相差无几，临去时秋波一转，眼中只剩偶有飞鸟经过的天空。

喧嚣固然声势浩大，一时睥睨，可喧嚣之后长久留存的，仍是寂静。

因为是神意，时间掐算的恰到好处。当秋桃子再度穿戴齐整，火候已成。其实应该留他一会，好直接送到他手中。但好事已成，礼物是何时送去都无妨的。

她端详它，摩挲它，像亲近爱人，像触摸希望。

秋桃子带它走进书房，轻点墨，纤手握一杆柳枝般细的兔毫，在硬纸片上舞动几个来回，将带着墨汁的笔浸入已盛了水的新皿之中。秋桃子长吁，她真该好好感谢上苍。

加楠出现在书房门口，问道：“做好了？”

她自然不知道她不在时降临在秋桃子身上的美事，可秋桃子也不想这么早就告诉母亲，等到肚皮鼓起时，给她个惊喜吧。所以她只问了加楠美国大使馆的地址。

深夜，加楠在院中生起火堆，像是在祭奠亡人。可她烧的却是几张报纸。火与烟中，两个男人的照片正卷曲变形。

“既然一辈子不会见面，又何必知道面容。”加楠似隔火对彼岸的夫君言语，又像是自说自话。

“但愿时间能冲淡一切，让她忘了美国人，让我……忘了你。”

翌日，兼为麦克阿瑟官邸的美国大使馆。

门卫背着步枪，手持一个小盒走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前。听到屋内有说话声，他不想打扰，便静驻门口等候。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嘴叼烟斗，一身军服笔挺，坐着与站在桌对面的同胞谈话，那人金发蓝眼，穿深褐色夹克，身上有重重的洋烟味。

“这么说，你报销了我军的一辆摩托，却得到一次艳遇？”

“噢，将军，您简直不知道日本人有多么热情，全程都是那么的妙不可言。”金发男子兴奋不已。

“你的脸上就写着一个‘爽’字，这我看的出来。可我要说的是，少对那些民众下手，RAA难道是白设立的吗？”

“将军，我当然您的命令，只是这次太突然，而且我对耶稣起誓，绝对是对方主动的，可我也做了完全准备，我的套子是国产的，质量棒极了！”

“好吧，但愿这事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士兵！进来把。”

门口伫立的卫兵走进屋内，行军礼。

“将军，我们收到当地人送给您的一份小礼物，已经经过我们的检查，没有问题。”

麦克阿瑟从金发男子手中接过卫兵递来的礼盒，将它打开。小盒内部四周用丝巾包了，保护着里面的碗状笔洗，纹路简洁而细密，内里的纹样是一道漩涡，静静用手持着，似乎能感到它的流转。

“噢，我以为他们巴不得送给我一颗手榴弹呢。”

“将军，日本人就送给您这个？”金发男子颇为不解

“我老了，他们送姑娘来就是在羞辱我了，不过显然我还可以喝上很多，士兵！拿出我们的威士忌，我可是第一次用日式的酒碗。”

卫兵转瞬自手边掏出酒瓶与杯子，金发男子替上将倒了个半满，给也自己和卫兵将威士忌注入玻璃杯。

麦克阿瑟举碗致辞：“上帝保佑美利坚。“

注：RAA---特殊慰安设施协会，即日本官方为驻日美军设立的嘿咻天堂。从业人员在鼎盛时曾发展到七万余人，后因其中性病流行，加之造成极差的社会影响，1946年在美国的授意下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