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朝、朝鲜王朝
公元1392年,以干支计算则为壬申之年,这是一个新王朝诞生的纪元。
阴历秋七月,新王朝的君主在开城寿昌宫内接受群臣的朝贺。为了表示谦逊,这位开国之君并没有坐在王座上,而只是庄重地站立在殿内、雄视着殿前丹墀上行礼跪拜的百司臣僚。臣子们的山呼舞蹈声,宣告了朝鲜王朝的建立、高丽王朝结束——朝鲜王朝,亦即我们所俗称的李朝。这位王朝开创者在历史上被称为朝鲜太祖,名字叫做李成桂。
李成桂开创的李朝持续500年之久。作为韩国历史上最举足轻重的朝代,李朝年间曾出现韩国历史文化的“黄金时代”,传统的儒学价值观于斯形成,对当代韩国文化影响至为深远。岁月流驶,500年后的朝鲜半岛,李朝的踪迹仍处处可见、愈久弥坚。
开国前夜
关于李成桂,朝鲜历史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太祖大王李成桂,出身于朝鲜半岛东北面的武门望族,但他的本贯并不是出生地和宁府,而是南部全罗北道的全州。
李成桂家族的系谱,可以一直上溯到新罗王朝时代。其家族的始祖李翰,出仕新罗王朝位居司空,进而迎娶新罗太宗十世孙金殷义之女,确立了李氏在全州的望族地位。此后又传了十余代,到了穆祖王(追封)李安社时、大概就是中国南宋末年的时候,这位风流的老祖宗因为与当地官员争夺官妓的风波而弄得在当地无法容身,于是就居家迁徙到东北面。这一支全州李氏从此扎根于此地,其间族人出仕于元朝或者高丽,历代出任武官者不乏其人。①
将门之子李成桂,就是于高丽忠肃王四年(1336)十月十一日降生于这个武将家庭。然而,李成桂却并未沾染一身粗莽武夫的习气。全州与他出生的第二故乡、东北面和宁一样,建有供奉李成桂御容的庆基殿。今日,我们还能在那里看见李成桂的御真画像。在画像中,李成桂是一位头戴乌纱折角冲天巾、身穿盘龙圆领袍的老者形象,他具备了世人所谓的帝王之相:方脸大耳、肤色微白,丹唇之下是一把花白的美髯,其中刻画得最为传神的是他那不怒而威的双眼,像雄鹰的眼睛一样凝视着远方。画中的李成桂威武有余而又不失温文尔雅的儒将风范。
年少时的李成桂堪称风华绝代。据说,李成桂因为容貌出众而在乡里之间成名。那时候,当地往来贸易的人们都十分羡慕李成桂那副神俊如鹰的相貌,甚至有人把与李成桂相貌的相似程度列为评判猎鹰品质优劣的标准。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史籍上关于李成桂高强武艺的记载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李成桂的庶母金氏夫人怂恿他用弓箭射鸟以为取乐。言者无心,李成桂却执起弓,略为瞄准就向墙头方向射出了箭矢。结果,这一箭一连射中五只雀鸟,将纯粹为了看乐子的金氏惊得目瞪口呆。她对若无其事的李成桂千叮万嘱:“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事儿!”时逢乱世,任何异常的兆头都可能招致杀身灭族的危险,这次偶然的事件就此不了了之。
史书上更载有更为惊心动魄的场面:一只猛虎向骑马狩猎的李成桂扑来,情急之下,李成桂挥起拳头猛击老虎,然后策马前奔、回身一箭将老虎射死。旁观的人们不禁为李成桂啧啧称奇,恭维他为再世的李广。
时值兵荒马乱、武人出头的时世,李成桂遂以一身彪悍的武艺,投身到建功立业的时代洪流当中。
恭愍王时代是高丽王朝的多事之秋,高丽王朝在内忧外患的困扰下渐渐衰亡。恭愍王十年(1361)的九月,高丽的秃鲁江万户朴仪举兵反叛,前往讨伐的官军被打得落花流水。同年冬天,中国大陆的红巾军侵入开城,恭愍王出逃。又过了一年,元朝辽阳行省丞相纳哈出入侵高丽。高丽的官军在内外强敌面前不堪一击,在朝中无将的情况下,李成桂数次挂帅出征,迅速平定战乱。其中,纳哈出更被李成桂打得灰头土脑,狼狈败归辽东,事后不无感慨地表示“李万户用兵如神,真天才也”。
李成桂不知不觉成为高丽的武门栋梁,他在早期生涯活跃于平叛、抗元、抗倭、抵御入侵红巾军等战场。他仿佛是命运的宠儿,其政治地位平步青云,速度之快也令人目眩。其中天数与人事的种种巧合,往往十分耐人寻味。后来,史传中有一段话高度概括了李成桂早年的武功:“阡红贼而收两京,走纳氏而威沙漠,败倭寇而保西海”。②
在李成桂转战各地之际,岁月忽焉已过,时代进入了兵凶战危的高丽王朝末年。
风云威化岛
威化岛,是中国与朝鲜的界河鸭绿江的一个江心小岛。李氏朝鲜王朝500年的历史,就是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上启幕的。
公元1388年,高丽禑王发动十万大军攻击明朝的辽东,李成桂身为高丽的先锋大将右军都统使率军驻屯威化岛。此时的中国大陆,正值元明易代的时期,明朝已于20年前攻陷元朝大都(今北京)而一统天下,蒙古元朝的残余势力则退守大漠,与南面的明朝相互对峙。高丽王国曾是元朝关系最为密切的藩国,至此也无可避免地卷入元、明斗争的漩涡中。
高丽国王作为元朝的附庸,自先代以来即迎娶蒙古元朝皇室的公主作为王妃。长期联姻的结果,高丽王室不仅代代流淌着蒙古的血液,在文化、政治等方面也明显向蒙古倾斜。虽然难免阳奉阴违、叛服无常的举动,但是高丽历代均以亲附元朝为基本国策。在明朝崛起之后,恭愍王却抛弃了这一既定方针,破天荒地向明朝投怀送抱。近百年的血缘纽带,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破弃,此后高丽朝廷中,亲元势力与亲明势力势成水火,亲明的恭愍王也最终在两派的对抗中被弑。恭愍王死后,其子辛禑(王禑)继位,亲元派势力日炽。其后,高丽向明朝讨还在元朝时代被占据的领土铁岭卫,遭到朱元璋的严词拒绝。禑王恼羞成怒,愤而停用明朝年号、恢复胡服,再度回归到亲元的立场上。
禑王未能审时度势,决策一味意气用事。此番征伐辽东,即是因应联合北元敌对明朝的战略需要而产生。此时,高丽朝廷则实际掌握在权臣崔莹手中。崔莹是武将出身,曾经参与从元军手中收复济州岛的战争。李成桂也因为彪炳的军功而跃居决策层巨头之一。
作为军界元老,李成桂当然对高丽的军力心知肚明。当时出征辽东的所谓十万大军,实质上不过是临时拼凑的杂牌部队。军士来源异常复杂,街上的行人、甚至是庙里和尚都被强征入伍。如此素质参差的军队,也不过仅仅三到四万、号称十万,其战斗力之强弱可想而知。
禑王与崔莹竟然希望以这支部队战胜新近崛起的明朝,李成桂不禁对这种螳臂当车的行为深感诧异。在征途上,李成桂屡屡谏阻禑王:
“以小逆大,此为一不可!”
“夏季发兵,此为二不可!”
“倭乱频繁,举国远征,此为三不可!”
“暑雨时节,疫病丛生,此为四不可!”
所言字字铿锵,然而禑王无意采纳。李成桂无奈地与左军都统使曹敏修率领大军驻屯在鸭绿江中的威化岛,战争已成一触即发之势。而此时的禑王与崔莹,则流连于沿途的山水秀色,迟迟不肯行进。军心至此已经瓦解,威化岛上的士卒怨声载道。
历史掀起的波涛,已经将李成桂送上浪尖。这场毫无胜利希望的危险战争,反而为李成桂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在威化岛上,李成桂振臂一呼,面对挣扎在死亡线上士兵们宣布:“杀回开京、诛杀国王身边的奸臣,我们才有活路!”士兵们群起响应,三军的呼声震动着鸭绿江的江流。
李成桂顺应出征将士的诉求,突然从前线回师,他如探囊取物一般收取沿途上的诸郡县。而相对的,禑王与崔莹统率的禁卫军则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下数十人退入开京(今开城)、坐以待毙。
摧毁旧权威只是时间问题。李成桂并不急于追歼禑王,而是悠哉游哉地在大道上巡游,沿途受到军容感染的各色人士不断加入兵变部队的行列。当部队来到开京城下,交战双方的实力已成云泥之别。当日开京并未爆发激战,李成桂的军士高举旗帜进入城池。据记载,部队行进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开京的人民更是夹道欢迎。一番表演之后,军队才包围了禑王与崔莹据守的王宫,宫内只剩下侍从数人而已。禑王眼看大势已去,与崔莹执手泣别,其后君臣二人被双双生擒。战事以令人意外的速度结束。③
事变的结局,禑王被流放,崔莹判处斩首。李成桂自此登上权力的巅峰,“木子得国”的籤言眼看要成为现实。这时,离李朝的开创尚有四年的时间。
善竹桥悲歌
李成桂自威化岛事件之后,在朝廷的权势陡然坐大。之后的李成桂连续废黜了两代(禑王及其子昌王)国君,扶植起傀儡恭让王,一手把持朝政。到了高丽末代国王恭让王一代,李成桂的头衔已经变成“都摠中外诸军事”,俨然已成高丽王国的国政代理人。
李成桂目无王室、飞扬跋扈的诸多不忠行径,早已为传统的儒家道德所不容。以大儒郑梦周为中心的一群儒士,依然坚持效忠于风中残烛一般的高丽王室,他们在李成桂巨大的压力之下暗中积蓄着力量。
郑梦周是韩国历史上的著名儒学大师,被誉为韩国的性理学之祖。学问上的造诣毋庸置疑,郑梦周的经世才能也可圈可点。正因为渊博的学问与高尚的人格,郑梦周被高丽王室倚为栋梁。恭让王为自身安全计,与郑梦周密谋铲除李成桂一党的计划。郑梦周从事着极其危险的事业,身边的好友莫不为之捏汗。郑梦周并非不知高丽王朝气数将近,然而儒士无可救药的忠义,最终使他从容不迫地走上不归之路。
郑梦周的气节受到敌我双方的尊重,连李成桂也深深为他的人格所折服。为了将郑梦周这位旷世名士笼络到旗下,李成桂可谓费煞苦心。恭让王四年(1391)三月,李成桂狩猎堕马的消息传出,朝野不满李成桂的大小势力纷纷闻风而动,李成桂的党羽赵浚、郑道传、南訚、尹绍宗、南在、赵璞等人先后被恭让王放逐,李成桂的庞大势力仿佛将在瞬间土崩瓦解。期间,李成桂对政治上的风波不闻不问,一直卧病在宅邸中。李成桂的势力不可能被轻易推翻,为了探明虚实,郑梦周深入龙潭虎穴,孤身一人前往李成桂的府第。在李成桂府上,郑梦周看到的不是病入膏盲的李成桂,却反而受到李氏的威逼劝降。大概早就预料到这一天,郑梦周泰然自若地决定舍生取义,以一首歌谣表明心迹:
此身死了死了,
一百番更死了。
白骨为尘土,
魂魄有也无。
向主一片丹心,
宁有改理也欤!
郑梦周步出李府,与侍从乘马悠然上路,行至善竹桥一带突然被李氏的家丁追上,郑梦周主从数人死于乱刀之下,鲜血溅满了不足十米长的善竹桥。④
郑梦周谋杀事件由李成桂的第五子李芳远一手策划。因为屠杀了当世名儒,李芳远的恶名远播。但是如此一来,阻碍李成桂即位称王的最后一道障碍终于消失,无所依靠的恭让王惊恐万状,他哀求李成桂网开一面,同时表示愿意立下君臣盟誓、誓言永不反抗李成桂。事情发展至此,恭让王的摇尾乞怜纯属徒劳,失去最后制约的群臣加快了劝进的步伐,他们从恭愍王妃处夺取传国玉玺,一方面派兵抓捕恭让王,一方面组织浩浩荡荡的劝进队伍前往李成桂的府第。
劝进的群臣、军民环绕着李成桂的居所,山呼舞蹈的声音直上云霄,按照传统的繁文缛节,李成桂须闭门不出以表谦逊。此后,人们干脆登堂入室、直接将传国宝玺供奉在内院,虽然权力象征已经近在咫尺,然而碍于礼法,这也还没到李成桂作出任何明确表示的时候。这时,朝臣的代表裴克廉上表进言盛赞新君的宅心仁厚,将改朝换代的天命理论详细论述一番,至此,君子风度已经淋漓尽致,矫情的表演已属多余,李成桂这才接受了传国之宝,表示为了国家苍生将勉从所请。⑤
从劝进到即位,戏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李朝这部漫长的时代剧,现在才刚刚开始。
朝鲜?王京汉城
开国创业,新朝廷大封功臣,开国元勋们沉浸在无比喜悦当中。然而通过篡位得国的李成桂,此时却深陷于“名不正、言不顺”的困扰之中。
李成桂即位之后,急欲通过对明外交树在国内立新政权的正统名分。为达到目的,朝鲜必先试图打破与明朝的隔阂,重新回归到东亚传统的封贡政治体系。于是,来往两国的使臣队伍络绎不绝。1392年,刚刚坐上王位的李成桂连连派遣使臣,就以“权知高丽国事”的临时头衔,频频向明朝廷示好,上表中不忘表明自己在辽东征伐中悬崖勒马的立场,陈述前朝昏君佞臣紊乱国政的情形,强调自己“迫于众情”、“未获逃避”,请求明朝皇帝酌情宣旨、以定民志。
虽然使团态度极为恭顺,洪武帝朱元璋却报之以不温不火的态度,他冷冷地对使臣表示:“尔(高丽)恭愍王死,称其有子,请立之。后来又说不是,以王瑶(恭让王)为王孙正派,请立之。今又去了。再三差人来,大概要自做王。我不问,教他自做。”
朱元璋的白话,作为外交辞令被礼部的儒臣稍微润色,即成使臣带返本国的圣旨:“高丽前者差人来奏本国情由,今览来辞,不过前日之事。 然我中国纲常所在,列圣相传,守而不易。 高丽限山隔海,天造东夷,非我中国所治。尔礼部回文书,声敎自由,果能顺天意合人心,以妥东夷之民,不生边衅, 则使命往来,实彼国之福也。 文书到日, 国更何号, 星驰来报。”
李成桂迅速召集百官议论国号,选定两个呈供朱元璋御览:朝鲜——本国最古老的国号;和宁——李氏先祖的出镇之地。使团刚刚从明朝回国,另一位使者又出发远赴明朝,在南京,使团呈上用辞谦卑的表章,表示国号事关重大,李成桂不敢擅作主张,一国君臣恭候皇帝睿裁,云云。
——朝鲜,居东表日出之地,故名朝鲜。
朱元璋顺手选了个眼熟的“朝鲜”作了回复,至于那个不知所云的“和宁”,他大概也懒得仔细斟酌吧。⑥
朝鲜的国号至此算是笃定,高丽的国号正式废除。李成桂犹如放下心头大石,大赦国内并褒奖使臣,只是由于朱元璋心中对李成桂的成见已深,“朝鲜国王”的名号一直没有予以册封。第一位朝鲜国王的产生,是在朱元璋之后的建文帝时代,李成桂的儿子太宗李芳远获赐金印、诰命、冕服,这才结束了“权知朝鲜国事”统治朝鲜的时代。此是后话。
不过,遣明使团尚有一个原则性问题未能解决,那就是李氏王室的出身问题。在高丽与朝鲜更替的过程中,不满李成桂的人士进入中国,声称李成桂是当年高丽朝廷亲元巨头李仁任的后嗣。此话以讹传讹,明朝廷信以为真,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信息录入各种官方编撰物中。此后约莫200年间,朝鲜朝廷不厌其烦地派出使臣向明帝“辩诬”,直到明朝万历朝、朝鲜的宣祖时代,这一错误记载才得以更正。
言归正传。除了外交方面的重重波折,新朝廷还必须妥善处理高丽时代遗下的各种障碍。自高丽时代以来一直盘根错节的开城权门,成为新政权中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如何摆脱前朝的阴影,是构筑李氏王朝千秋基业的关键所在。
迁都事关重大,其触及的利益集团又举足轻重,李成桂作为一国之君,也无法明言这个愿望。迁都之事势在必行,作为一项政治举措,却通过宗教的角度曲折地进行。李成桂三番四次对外界暗示:松都(开城)王气已尽,现在是时候另觅新都了。
群臣再也没有籍辞反对迁都了。风水师与官吏们四出勘探地势风水,到处寻觅未来都城的合适地址,可惜朝鲜半岛地形狭小,风水上佳的地点不外寥寥数处。位于南部的鸡笼山稍稍差强人意,然而李成桂经过亲自视察之后,还是决定中止鸡笼山的营建工程——此地山形狭隘、地势卑下,作为王都实在有点勉强。
此外,除却原有的松都开城,汉江流域中心地带的汉阳算是不二之选。朝鲜半岛第一大河汉江流经此处,其北岸是地势平坦的平原,放眼远眺,平原之后是高耸的群山。山势从两旁延伸至平原之上,正好应了“左青龙、右白虎”的城池风水布局。由于这块风水宝地背山面水,早在高丽时代就作为陪都“南京”、建有高丽王室的行宫,是朝鲜半岛上难得的一处形胜之地。
1394年,李成桂下令以汉阳为都城地址,营建工作因之全面展开。两年之后,汉城的宗庙、社稷一一落成,至此,朝鲜朝廷才正式移入新都——汉城府。其间,一个传说相当传神地刻画了当年围绕新都争论的激烈情形——李成桂的挚友、高僧无学大师曾对汉阳的城池布局提出意见:“汉江以北有仁王山作镇,白岳山为龙、南山作虎,都城以东向为宜。”首席谋臣郑道传则以儒家立场反对怪力乱神之说:“从来王者之城都是南向,而没有东向的。”二人互不相让,场面剑拔弩张。最后,无学挖苦郑道传:“前朝的义湘大师曾说过,听从和尚的建议定都可以延长国祚,听从郑姓者将有不测之祸。如果按郑道传的意见,国家不出五世必出篡夺之祸,二百年内即有板荡之灾。”⑦
故事的真实性无从稽考。事实上,自此以后大约600年的岁月,汉城(首尔)成为朝鲜半岛的首善之地,而朝鲜王朝许多动人心魄的历史事件,确实是以汉城为舞台上演的。
咸兴之路
韩国语中有一个四字俗语“咸兴差使”,形容难以完成的危险任务。实际上,这句俗语的语源即是李成桂、李芳远父子的故事。寥寥四字,便将父子俩的恩怨情仇概括无遗。
李成桂是李朝的开国之君,而李芳远在幕后的功绩也不能不提。在威化岛事件中,身在开城的李芳远从容护送家族避难,之后又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高丽忠臣郑梦周,最后积极参与到劝进活动中。建国之后,为了缓和与明朝的紧张关系,李芳远接受了出使南京的艰巨任务。据载,李芳远路过北平是偶遇燕王朱棣,朱棣见之,即下马握手并亲切交谈。在南京,李芳远对朱元璋的问答应对得体,深受朱元璋的嘉奖。由此可见,李芳远的使行不辱使命,明朝士人对他评价甚高,称之为“朝鲜国世子”。
李芳远为缔造新王朝付出的努力却未得到普遍认可。李成桂即位的第一年,谋臣郑道传、裴克廉等人请议立世子,裴克廉表示:时平立嫡,世乱先功——太平盛世应当严格嫡庶长幼之序,以杜绝旁人的非分野心,非常时期应该权衡轻重缓急,选立雄才大略者为储君。这本来是相当中肯而有见地的说法,然而话音刚落,殿外即传来女人哀怨的哭泣,议论遂告中断。
这个女人是李成桂的爱妃康氏。李成桂与康氏之间有着一段传奇的爱情故事。李成桂仕宦于高丽王朝时,一次从老家前往开城,其间长途跋涉口渴难耐,于是在溪涧找水解渴。李成桂唤来正在溪边洗衣的康氏,康氏以小片杨叶盛水进奉。李成桂接过水,好奇地问:为什么以小叶盛水?康氏答道:将军远道而来,想必异常干渴,饮水太急有害身体,于是以小叶奉上。李成桂对善解人意的康氏一见钟情,虽然家乡已有结发妻子韩氏,但还是将康氏纳为妾侍、宠爱有加。⑧
李成桂的原配韩氏育有李芳果、李芳乾、李芳远等数子,而康氏则诞下李芳蕃、李芳硕,其中,在诸子中排行老幺的李芳硕最受李成桂宠爱。然而正如裴克廉所言,功劳卓著的李芳远最应成为世子人选,在这个关键时刻,宫殿外探听的康氏以哭闹的方式打断了议论,使李成桂也开始心猿意马、不知所从。
这已是妇孺康氏智慧的极限,最终撼动李成桂内心的,是深受君主宠信的开国功臣郑道传。新朝既已定鼎,重新瓜分政治版图的角逐随即开始。作为开国的最大功臣,李芳远却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以外。把持朝政的,正是这位郑道传。
郑道传曾以鲍叔、子房自诩。与师承同门的郑梦周不同,郑道传并非愚忠之人,他只忠诚于自身参与构筑的新政权,将参与政治、出谋划策视为人生的一大乐趣。虽然出身卑微,但是郑道传的政治眼光独到。他许多独具匠心的建言,均受到李成桂的重视。李朝沿用五百余年的政治构想,多半出自郑道传的精心设计。他编撰的法典《经国大典》,则成为李朝的宪法,影响至为深远。甚至连新王朝的新都汉城,也是由郑道传负责监工建造的。
李朝是依靠儒士力量建立的王朝。郑道传将中国的官僚制度移植到朝鲜,他是儒家士大夫的代表人物。郑道传认为,国政应该在开明君主的主导下,由儒家士大夫实施完成。他致力于建立儒学政治理念的集权政治,坚持以文官士大夫为核心统治力量,拒绝向王室宗亲、开国勋臣打开分享权力的大门。同时,有必要对君权作出限制,而扩大士大夫议事会议的权限。
郑道传的理念,在政治制度上表现为以宰相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官僚体制。
朝廷以都评议司,也就是议政府的前身为最高政务机关,其首长为三政丞,即领议政以及左右议政。议政府下属部门为兵、户、刑、礼、吏、工六曹,长官为判书。凡国政公务,均由议政府会议商讨后上呈国王确认,再转送相应的行政部门执行。议政府之外,还有专管军政的最高军事机构义兴三军府。这样的设置分离了政权与军权,避免权力的过分集中产生的弊端。同时,还设置了三司。三司,分别是弘文馆、司宪府和司谏院。这些顾问、监察机构的作用是牵制议政府等机关,防止专权。
中央朝廷的模式也同样适用于地方。在地方行政体制上,全国分为京畿、忠清、庆尚、全罗、黄海、江原、咸镜、平安八道,各道设置观察使,道下辖的府、牧、县、郡则设置府使、牧使、县监、郡守,各自有任职的期限。这些基层的衙门中,也仿照中央六曹设置了六房,以避免地方官的地缘之弊。
郑道传的思考更进一步,他主张君主应该中庸无为,以避免君臣政治冲突而造成的元气耗损。为此,郑道传不断怂恿李成桂册立生性文弱的李芳硕为王储,同时将强悍的李芳远等王子从政坛上彻底隔离。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郑道传的提议最终获得李成桂的认可。不满十岁的小童李芳硕遂成为世子。然而,李芳硕不是嫡长,更非贤能,他的地位在讲究纲常的李朝显然毫无存在的正当理由。郑道传势力赖以生存的靠山,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名分缺失。
册立李芳硕为世子后,郑道传被倚为世子的辅佐人,以世子为后盾,郑道传的势力更趋庞大。为稳定新朝廷的政局,郑道传重点打压李芳远这类野心勃勃的人物,这俨然已成郑道传施政的基点之一。郑道传与李芳远之间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双方的冲突由此而起。两人的怨隙酝酿多年,终于在太祖七年(1398)爆发,史称“戊寅靖社”。
李芳远以郑道传破坏长幼之序为由,率领私兵在汉城街头与郑道传短兵相接。李芳远的部队首先闯入王宫景福宫杀害王世子李芳硕,之后蜂拥出宫大肆搜寻郑道传。此时,郑道传正与同僚推杯换盏,丝毫没有觉悟到灭顶之灾即将降临。李芳远一举捕获郑道传,并亲手砍下他的首级——无论是高丽忠臣郑梦周,还是朝鲜谋臣郑道传,这对曾经为各自理想而分道扬镳的师兄弟,最后在李芳远手下殊途同归。
李芳远暴动得手,得益他在军人武将中建立的崇高威望。他一夜之间控制住朝廷局势,迫使李成桂的朝廷承认既成的事实。郑道传与李芳硕被定性为谋反,李芳远反而成为匡扶社稷的功臣。李成桂在李芳远授意下禅让王位予次子(长子已出走)定宗,实权落入李芳远手中。
李成桂被迫退位,定宗的处境实为傀儡,李芳远则继续操控着政局,朝最终夺取王位不断迈进。在此过程中,李芳远的同母兄长李芳乾不甘落后、不惜铤而走险在开城举兵攻击李芳远。不过此人武运不济,旋即兵败被捕、判处流放。至此,大局已定,李芳远才从定宗手中接受了梦寐以求的王位(太宗大王)。⑨
李芳远两次举兵(王子之乱) ,摧毁了李成桂和平建国的理想。作为父亲的李成桂,面对骨肉相残的局面心如刀割,事后即选择逃避现实、出走王宫。太上王出走是轰动一时的消息,此后的李成桂行踪缥缈,徘徊于寺院与故乡咸兴之间。李芳远派出的问安使者络绎于道,“咸兴差使”的故事从此脍炙人口。
有一位使者是李成桂的旧部属,他宣称即将远游他乡,因而得以被破例面见太上王。使者眼看太上王近在眼前,又开始了老生常谈的劝谏,请求李成桂回归都城。李成桂闻言勃然大怒,准备杀害这位昔日的部下。使者申辩说:“鄙人所言全是出于对主上忠悃之心。否则,本人誓愿子孙三代皆为盲人。”结果,使者得以全身而退,可是他的子孙三代均成盲人。
另一位使者接踵而至,他带着子母两匹马随行。使者来到李成桂门前一棵树下,将子马拴在树下,自己领着母马继续前行。母马与子马依依不舍、嘶鸣不已的情景,恰好被李成桂目睹。即便如此,使者的苦心还是无法感动李成桂,他最后被李成桂的部下追杀而死。
李芳远至此无计可施,只好求助于父亲的挚友无学和尚。李成桂与无学的交情深厚,无学的努力终于使李成桂同意还驾京城。李芳远闻讯喜不自胜,特意以盛典亲迎。临行之际,李芳远身边的谋士特意提醒道:“殿下不宜接近太上王。”结果,李芳远前来朝拜之时,李成桂居然朝李芳远放箭,箭射中木梁,箭簇入木三分。李芳远为父亲的险恶用心声泪俱下,而李成桂则抛下装有玉玺的匣子,大声呵斥之后扬长而去。
自咸兴还驾之后,李成桂终日想法设法加害李芳远。他在一次酒宴中收藏钝器于袖内,企图袭击上前敬酒的李芳远。一计不成,李成桂又暗中准备弓矢,以便在李芳远前来请安时将其射杀。最后,弓弦居然被老鼠咬断。李芳远目睹父子对立的情景,内心中心灰意冷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特意在汉城修筑了豪华的昌德宫,以此作为幽禁父亲的监狱。李成桂从此如同囚徒,在李芳远的无情威逼之下,渡过最后的悲惨晚年。⑩
公元1408年,李成桂溘然长逝,父子的斗争到此终于画上句号。对于父亲的辞世,李芳远纵然悲痛,然而似乎不曾为他以往的作为感觉悔恨。
对此,李朝官修史诗《龙飞御天歌》有着深刻的评述:“太祖康献大王(李成桂),挺上圣之资,应千龄之运,挥神戈而奋威武迅扫夷戎;太宗恭定大王(李芳远),英明迈古,勇智绝伦,炳几先而建家邦,功高亿载,戡祸乱而定社稷,德冠百王……”细细玩味太祖、太宗父子功业的盖棺之论,读史者不免为世界诸国历史的雷同性震动:一朝的繁荣与太平,往往是以骨肉相煎的故事为其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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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奎章阁《龙飞御天歌》卷一。
②关于太祖的仪容、事迹,见奎章阁《李朝实录.太祖康献大王实录》卷第一记载。
③威化岛事件的经过,详见奎章阁《龙飞御天歌卷第一》。
④奎章阁《李朝实录.太祖康献大王实录》卷第一。
⑤情景记载见于奎章阁《国朝宝鉴》卷之一,太祖朝。
⑥朝鲜与明朝初期的外交经过,以及涉及国号的问题,参考《明实录.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之二二三》,及《李朝实录.太祖康献大王实录.卷一》洪武壬申年八月甲辰中的相关记载。
⑦无学与郑道传关于建都的争论,摘自朝鲜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本朝纪甲戌三年条。
⑧关于康妃的故事,摘自朝鲜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壬申太祖元年条。
⑨戊寅靖社事件,见奎章阁《李朝实录.太祖康献大王实录》卷第十四,及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
⑩“咸兴差使”的典故,摘自朝鲜李源益《纪年东史约》卷之十,本朝纪太宗壬午二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