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译《太平记》卷02.06

太平记卷第二

　　2.6 俊基被斩 并 助光

　　却说幕府尤视俊基朝臣为谋叛之张本【1】，裁定无需远流，近日即于镰仓处斩。其人多年之大愿，要亲诵《法华经》【2】六百部，今尚余二百部，乃再三求告，乞宽延数日，待六百部读满，任从发落。此等大愿，若不成之，亦罪业也，因而幕府允准。今距二百部读毕，仅存数日工夫，命之见迫，实可哀也。

　　此朝臣有一多年仕奉的青侍【3】，名唤后藤左卫门尉助光【4】。家主被囚后，随俊基夫人【5】潜居于嵯峨【6】山中。自闻俊基被解去关东，夫人日夜哀思悲叹，助光心中不忍，便求夫人写下一纸书信，悄然赍往镰仓而去。

　　助光于路，闻行刑只在今明数日内，惟恐已斩，逢人便打听家主情形，星夜兼程，不多日已到镰仓。借寓于右少辨俊基囚所旁，专欲觑其便通个消息，却不得成功。正愁空过时日，忽街市传言道：“京都来的囚人今日问斩，实是可怜。”助光猛听得这话，急得肝消胆裂，立在人群中四下张望。那俊基坐一粗恶草舆，被抬至妆坂【7】。早有工藤二郎左卫门尉【8】在葛原冈【9】张起大幕，接着俊基，请其坐于幕内敷皮上。助光见此，心中惊急，无可言喻，目眩足软，几近昏厥，哭拜于工藤面前，哀乞道：“小人是右少辨殿家下伺候者，为拜见最后生颜，遥遥至此，伏望垂慈，容与主人一会，面递家夫人书信。”言未毕，工藤见其泪水滚滚，不觉触动恻隐，自家也眼前泫然，遂许之道：“无妨，快去幕内参见。”助光入内，跪倒在座前。俊基一见助光，只说得一句“汝来耶！”，已是含泪哽咽。助光也只说了一句“此是夫人书信”，呈上家书，泪已满面，垂头涕泣。少顷，俊基拭泪，见信文曰：“妾晨露【10】之身，无所措置，惟恐何日黄昏，将闻两别。心中悲苦，君推量难及。”词间思意深浓，字色因之黑。俊基愈悲，不忍读之，周遭见者无不湿袖。忽闻俊基道：“取砚来。”从人置矢立砚【11】于座前，俊基取砚匣中小刀，割下鬓发少许，包卷在夫人信纸内，又一笔写就回书，一并递于助光手中。助光收之入怀，一发哭得死去活来。只见工藤左卫门走进幕内，劝道：“已耽搁多时矣。”俊基便取出叠纸【12】，将头颈上来回拭净了，展其纸，书辞世偈云：

　古来一句，无死无生。万里云尽，长江水清【13】。

书毕搁笔，手理鬓发，身后刀光闪过，头落胸前，自抱于怀而亡。助光亲眼见之，心中哀痛，无可言喻。只得泣葬了尸骸，空取一块遗骨，悬于颈上，身赍留念之文，泣回京城去了。

　　夫人见助光归来，欲闻辨殿【14】消息，又喜又急，不顾旁人，径奔出帘外迎接，问道：“辨殿可曾说何时回京？”助光泪珠滚落，回禀道：“主人已被斩了。此是临终回信。”呈上鬓发及书信，放声大哭。夫人一见留念之文及白骨，未及回屋，蓦地倒在廊沿【15】上，不省人事。诚哉，人世之情，有素昧平生，偶或同宿一树之荫，同汲一流之水【16】者，别时尚且相惜，何况深契连理【17】十余年，一朝忽闻今世永别，非梦中再难相会，怎不教人悲绝！依例做了四十九日【18】佛事，夫人落发为尼，身披黑衣【19】，隐居柴庵，追吊亡夫菩提【20】。助光亦断髻出家，深居高野山，专为亡君修后生菩提【21】。此即夫妇之契、君臣之义，不绝于俊基身后之哀话也【22】。

【1】 张本：起源、开始、依据。这里是“主谋者”之意。

【2】 《法华经》：《妙法莲华经》之略。大乘佛教的主要经典之一。鸠摩罗什译，共八卷二十八品。

【3】 青侍：在公家的家司（家政机关）中任职的武士。通常位阶在六位，稀有至五位者。六位的袍服是缥色（较明亮的浅青色），因此被称为“青侍”。一说“青”有“未熟”之意，言其为身份较低的年轻武士。中世后期以下，一定程度上成为公家“家仆”的同义语。

【4】 后藤左卫门尉助光：《尊卑分脉》中见有“左卫门尉殿下内舍人随身助光”，系藤原则光之裔，隼人佑左卫门尉康景之子。左卫门尉是左卫门府的三等官，六位相当的官职。内舍人是负责大内宿卫、杂役的官人，从其中有被选拔成摄政关白的随身者。

【5】 夫人：原文是“北方”。对贵人妻子的敬称。因在寝殿造建筑中，妻室的住屋在北，故称之。

【6】 嵯峨：京都市右京区西北一带地名。此处相承院本、今川家本、北条家本、南都本作“仁和寺”，毛利家本、天正本作“嵯峨小仓谷”。

【7】 妆坂：镰仓的地名。一般写作“化妆坂”或“假妆坂”。在镰仓市扇谷西面。

【8】 工藤二郎左卫门尉：据称出自藤原南家，伊豆的伊东氏一族。卷6.5记关东大军进京，其中有“工藤次郎左卫门高景”，应即此人。

【9】 葛原冈：化妆坂山上西北侧的原野。明治二十年（1888）在此建立了葛原冈神社，祭神即日野俊基。

【10】 晨露：原文意为“将消之露”，喻短暂、无常。

【11】 矢立砚：涂了墨的携带用小砚箱。最初是军旅中所用，与箭矢一起置于箭筒内携带，故名。

【12】 叠纸：折叠放置怀中之纸，可用于擦拭或书写。

【13】 这首辞世偈的大意：“确如古人所言，‘无死无生’。至万里之远，白云尽处，长江之水依旧清流不止。”有超越生死之意。后一句可能取意自李白《赠升州王使君忠臣》诗句：“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

【14】 辨殿：指右少辨俊基。

【15】 廊沿：原文“缘”。指日式居室外侧狭长的铺地。

【16】 同宿一树之荫，同汲一流之水：《说法明眼论》（托名圣德太子所作的伪书）记：“宿一树下，汲一河流，……皆是先世结缘。”这一描述后广为流传，多见于歌谣音曲之中。

【17】 连理：不同根的草木，枝干连生在一起。比喻夫妻的恩爱。

【18】 四十九日：死者亡後的四十九天期间。被视作亡魂在宇宙间徘徊，前往死後世界的时间段（此时亡者灵体称为“中阴”或“中有”）。期间每七天须供养一次，七次共四十九天期满（“满中阴”）。中国民间俗称“做七”。

【19】 黑衣：指遁世僧所穿的深黑色的僧衣。

【20】 菩提：佛家语，指开悟的智慧。“追吊菩提”指祈祷冥福。

【21】 后生菩提：谓于后世往生极乐净土，而得菩提之果。

【22】 这个故事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平家物语.卷二.新大纳言死去事》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