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译《太平记》节选 李栋、金艺·译 特别声明：如欲转载，请先征得本站同意。 太平记卷第二

　　2.3 三人僧徒关东下向之事

　　同年[1]六月八日，东使携三僧[2]下关东。

　　彼忠圆僧正者，乃是净土寺慈胜僧正[3]之门弟，十题判断[4]之登科，一山无双[5]之硕学也。文观僧正者，原是播磨国法华寺[6]住僧，壮年移住醍醐寺[7]，为真言宗大阿闍梨[8]，身任东寺长者[9]、醍醐座主[10]，四种三密[11]之栋梁也。圆观上人，原虽为山徒[12]，然显密二宗之高才，令一山有光，智行兼备之美誉，诸寺无出其右者。却想到“久随山门浇漓[13]之风，情慢之幢[14]日高，终落天魔[15]掌握。不如舍公请论场[16]声誉，归高祖大师[17]旧规”，一度脱却名利之辔，永闭寂寞苔扉。遂定居于西塔之黑谷[18]，荷叶秋霜重三衣，松花朝风任一钵[19]。然德不孤必有邻[20]，大明者必有辉，终成五代圣主之国师[21]，三聚净戒之太祖[22]。

　　纵然有智高行之尊宿，不免一时横灾，盖依前世宿业也。身成远蛮[23]之囚，漂零旅途。事之莫测如此。

　　唯圆观上人尚蒙许其弟子宗印、圆照、道胜三人，如影随形，相从乘舆前后供奉。其外文观僧正、忠圆僧正，则无一人相从，身下粗劣传马[24]，身侧陌路武士。夜尚深，念及鸡鸣[25]即将启程东去，心哀无以为甚。风闻不至镰仓，途中便要遇害，到达彼宿，则惶惶今日或将问斩；小憩此山，又忡忡是处大限将至。薄命虽存，心胆先失。如此得过一日是一日，漫漫长路，至六月二十四日终抵镰仓。

　　圆观上人发付佐介越前守[26]处，文观僧正发付佐介远江守处，忠圆僧正发付足利赞岐守[27]处，各自看押。

　　两使[28]归来复命，将众僧所祁本尊之形、炉坛[29]之样，画成图本呈进。此等物非俗人可识，乃招请佐佐目之赖禅僧正[30]，一看之下，曰“确系调伏[31]之法”。遂严令：“拷问众僧！”交付侍所[32]，加以水火之刑[33]。文观房初时坚口不招，受水刑颇重，终于身疲心弱，供称：“因敕定而行调服之法，确有其事。”其后又欲拷问忠圆房，此僧正是天性怯懦之人，未及加刑，便将主上笼络山门之事[34]、大塔宫之作为、日野俊基之隐谋等，有其事或无其事的，悉数不遗，写了供状一卷。其上所供众僧行事，实已明确无疑，然圆观上人系同罪之人，不可不审，遂定于明日讯问。是夜相模入道梦中，见有猿猴二、三千群，自比睿山东坂本[35]而来，在上人身前围拥守护。入道醒来，自思梦中所告非寻常事，天色未明即欲遣使往看押人处，传令“暂缓拷问上人”。孰料看押人反已先来见相模入道，称：“今晨本欲拷问上人，行至其住所，见其正挑灯观法定座[36]，其影映于身后障子[37]上，惊见正是不动明王[38]之貌！故先来此将经由奏报。”梦想也好，示现也好，均见此圆观上人绝非凡人，故此便中止了拷问之事。

　　同年七月十三日，定下三僧远流[39]所在，文观僧正流配硫黄岛[40]，忠圆僧正流配越后国。唯圆观上人远流宥一等，交付结城上野入道[41]，护送至奥州，也是长途漂泊。虽不言左迁、远流之名，实则迁配至远蛮之外，旅程之远较之另二人不相上下。肇法师刑戮之苦[42]、一行阿闍梨[43]流配火罗国[44]时水宿山行之悲，概亦如此。渡名取川[45]时，上人咏歌一首：

　陸奥のうき名取川流来て沈やはてん瀬々の埋木[46]

一时之天灾，大权之圣者亦莫能遁乎[47]。

　　昔天竺之波罗奈国[48]，有戒定慧[49]三学兼备的沙门一人，拜为一朝国师，四海倚赖，天下人之归依渴仰，恰如大圣世尊之出世成道[50]。某日，其国大王将行法会，请此沙门为说戒[51]导师。沙门即从敕命来朝凤阙。传奏[52]将沙门参内之事奏上，帝正弈棋，心在棋中，毫不所闻，棋落随口道：“斩！[53]”传奏闻之，误以为敕定斩此沙门，即出禁门外，将沙门斩首。帝棋终，诏沙门见驾，典狱官奏：“已奉敕定斩之”。帝大怒：“尝有旨‘行死定后当三奏为慎’[54]。而一言之下误行，陷朕于不德，罪同大逆！”即召出传奏，罪灭三族[55]。此沙门无罪而逢死刑，非寻常之事，依前生之宿业欤？帝问其故于阿罗汉[56]。阿罗汉入定七日，得宿命通[57]见过去现在，沙门前生乃务耕之田夫也，帝之前生乃居水之蛙也，田夫春耕时误断蛙首。依此因果，田夫转生为沙门，蛙转生为波罗奈国大王，误行死罪，实可哀之。然圆观上人竟据何修因感果[58]之理，陷此飞来横罪？真奇异难料事也。

-------------------------------------------------------------------------------- ※注： [1]同年：指元德三年。

[2]天正本作“五僧”。前一节中也有“五人僧众之捕，本系奉关东之命而行，六波罗不必穷究”之语。但此处仍当以底本为正，因下文中只提到忠圆、文观、圆观三人，而前一节中所提到的知教、教圆二人未曾述及，是否也拘往关东更无从知晓，所以只能说“三僧”。

[3]慈胜僧正：出身藤原氏近卫一族，关白家基之子，文保二年（1318）至元亨三年（1323）间为天台座主。

[4]十题判断：对颇多争论的文题作出独自的结论。

[5]一山无双：比叡山（日本天台宗的本山所在）上无人可比，宗门无二。

[6]播磨国法华寺：现兵库县加西市北条町法华山一乘寺，属天台宗，据传由法道仙人所创。

[7]醍醐寺：古义真言宗醍醐派的总本山。位于现京都市伏见区醍醐。贞观年间，由圣宝所创，为醍醐天皇的敕愿寺。

[8]大阿闍梨：修法时任坛主的僧职。阿闍梨源自梵文，意为轨范。后成为真言宗的僧职以及对高僧的尊称。

[9]东寺长者：东寺，现京都市下京区九条大宫西的教王护国寺。古义真言宗东寺派的本山。此寺的长官称为“长者”，敕任，原为一名，后演变成一至四名，文观是在建武、观应年间在任。

[10]醍醐座主：醍醐寺的座主（总理寺务的僧职）。

[11]四种三密：“四种”指真言密教所用四种曼陀罗。曼陀罗是梵文mandala音译，即密教图画，内容有神像以及符文等多样内容。按照内容分为四种：描绘诸神像的称为大曼陀罗，描绘诸神佛的持物、印契的称为三昧耶曼陀罗，描绘诸神佛的真言、种子（象征佛、菩萨的梵字）的称为法曼陀罗，描绘诸神佛的威仪、动作的称为羯磨曼陀罗。“三密”即密教修炼者的身、口、意的行为：手结印契务威仪的身密、分明无误咏颂真言的口密、心中观想本尊宝相庄严的意密。

[12]山徒：比叡山延历寺的僧徒，在寺内从事杂役或者警卫，非常时期则成为僧兵。亦称为山法师。

[13]浇漓：轻薄、末世。

[14]情慢之幢：增上慢（尚未证得之果位或未得殊胜之德行，自己认为我已经证得而生慢心）心。

[15]天魔：身处欲界第六天，即他化自在天的魔王。是阻止善事、破坏佛法、扰乱人心的恶魔。

[16]公请论场：由朝廷召集僧人以讨论佛法的场所。

[17]高祖大师：日本天台宗、法华宗的始祖最澄。其于延历七年（788）开创了延历寺。

[18]西塔之黑谷：西塔为叡山三塔之一。西塔北谷的一部分称为黑谷。

[19]荷叶秋霜重三衣，松花朝风任一钵：在荷叶凝霜的深秋，也穿着三衣（僧人被允许拥有的的三种袈裟。分别为重要场合穿的大衣，礼拜、听讲时穿的上衣，平时穿的中衣三种）专注修行；在松花绽放的四、五月间，迎着晨风托钵行脚。这是描述修行生活。

[20]德不孤必有邻：语出《论语·里仁》。

[21]圆观是后伏见、花园、后醍醐、光严、光明前后五代天皇的戒师，世称“五代国师”。

[22]三聚净戒：由大乘佛教的菩萨戒整理归纳而来的三戒：严守戒律断舍一切诸恶的摄律仪戒，行一切诸善的摄善法戒，摄取一切众生遍施利益的摄众生戒。三聚净戒是佛弟子受持的戒法，这里转指佛教修行。圆观是天台宗圆顿戒中兴第二祖。

[23]远蛮：东夷。站在京都立场上对东国武士的蔑称。

[24]传马：驿站所备公用的马匹。也写作“店马”。

[25]鸡鸣：此词为“枕词”（日本古代歌文，特别是和歌常用的修辞手法）。上承“夜深”，下接“东”。

[26]佐介越前守：据南都本为北条有时。北条时政之子时房的家系号为佐介，住在镰仓的佐介而得名。

[27]足利赞岐守：据天正本为足利贞氏。伊豫守从五位下家时之子。足利高氏（尊氏）之父。

[28]两使：二阶堂下野判官、长井远江守。见卷2.2《僧徒六波罗召捕之事附为明咏歌之事》。

[29]炉坛：又名护摩坛。护摩，梵字homa的音译，原为焚烧、火祭之意，密教中，在不动明王、爱染明王前设坛生火，以求解除烦恼、消除灾祸，也可以进行诅咒的法事。这个火坛则称为炉坛或者护摩坛。

[30]赖禅僧正：此人生平不详。佐佐目为镰仓地名，也写作“笹目”。

[31]调伏：通过实行法事，以诅咒的方式杀死对方。事见卷1.6《中宫御产御祈之事附俊基伪隐居之事》，文观、圆观奉密旨假以祈祷中宫安产为名，行关东调伏之法。

[32]侍所：镰仓幕府所设的负责统制御家人、管理军务、刑事审判的机关。

[33]水火之刑：用水烫和炭火灼烧的方式进行拷打审讯。即卷2.2《僧徒六波罗召捕之事附为明咏歌之事》中所谓的“镬汤炉炭”。

[34]主上笼络山门之事：事见卷2.1《南都北岭行幸之事》。

[35]比叡山东坂本：现大津市坂本。在比叡山东麓，有供奉比叡山守护神日吉山王权现的神社。传说该处的山猿为神的使者，比叡山一旦有事，定然群起而动。《平家物语·内里炎上》即有类似描述。

[36]障子：日本式房间的移门，俗称纸槅扇。

[37]观法定座：坐禅以心观法。

[38]不动明王：五大明王之一。是奉大日如来教令，示现忿怒形降伏一切恶魔之大威势明王。

[39]远流：流刑中最重的一种，流刑以远离京都的距离共分为近流、中流、远流三种，伊豆、安房、常陆、佐渡、隐岐、土佐等边远地为远流之地。

[40]硫黄岛：现鹿儿岛县的最远端，大岛郡的喜界岛、竹岛、黑岛等三岛的总称。

[41]结城上野入道：藤原氏，结城祐广之子上野介宗广，法名道忠。后为南朝的重要武将。

[42]肇法师：中国后秦的僧肇。撰有《肇论》一卷，文笔优美，结构严整，深寓哲理，被视为名作。卷初有进献秦王姚兴的表文。《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载：“僧肇法师遭秦主难。临就刑说偈曰：‘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前后详情则不明。近有研究认为僧肇刑死之事为禅门讹传。

[43]一行阿闍梨：唐代真言高僧。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唐初功臣张公谨之孙，颇受玄宗信赖。阿闍梨是对高僧的尊称。一行被流之事不见于《旧唐书》等汉籍，而出自日本的《宝物集》卷五：“吾朝有役行者、菅丞相，异国则一行阿闍梨、白乐天，皆无罪而付谪所。”《平家物语卷二·一行阿闍梨》、《源平盛衰记卷五·一行流罪事》都说一行因谣传与杨贵妃之间有暧昧而被流果罗国（见下注），盖无稽之小说也。

[44]火罗国：也写作“果罗”、“货罗”、“挂落”等。所在有争议。或谓即《大唐西域记》所载之“覩货罗国”。

[45]名取川：流经现仙台市和名取市。是著名的歌枕。

[46]陸奥のうき名取川流来て沈やはてん瀬々の埋木：此歌大意：“有着‘陆奥’（陆地深处）这般令人忧伤名字的名取川，漂流来的木材都深沉水底（我亦流至此，恐将埋此而不再浮上了）。”“うき”双关“憂き”和“浮き”，又和“流れ”、“ 沈み”是缘语。“うき名”挂“名取川”。

[47]“大权圣者”即权化，神佛暂以人姿现世的化身。这一句话在《平家物语卷二·一行阿闍梨》、《源平盛衰记卷五·一行流罪事》都有出现，《太平记》显然受到两者的影响。如周启明、申非译本《平家物语》：“即使佛菩萨权化的人，也不能摆脱一时的灾难。”

[48]波罗奈国：中印度波罗奈河流域古国，以释迦在此说法而闻名。以下故事当据《贤愚因缘经》卷四所载昙摩苾提国王的故事所改写。

[49]戒定慧：止恶行善为戒、内心静寂一统为定、斩断一切烦恼见究真实为慧。

[50]大圣世尊之出世成道：释迦牟尼开悟脱离俗世。

[51]说戒：对自己有没有犯戒所进行的忏悔和告白。

[52]传奏：奏闻的传达者。

[53]斩：围棋中从斜方向将对手棋子之间的联系切断，中文通常称为“断”，日文中也有写作“切”、“截”的，发音都相同， 有“斩杀、斩断”之意，故这里取“斩”字。

[54]行死定后当三奏为慎：见《贞观政要》卷八太宗诏：“凡有死刑，虽令即决，皆须五覆奏。”“自今后，在京诸司奏决死囚，宜二日中五覆奏，天下诸州三覆奏。”

[55]三族：父母、兄弟、子孙。

[56]阿罗汉：小乘佛教的极位。断绝一切尘世烦恼、修行佛道达到最高境界的人所得到的称号。

[57]宿命通：阿罗汉所得的六通之一。可自在辨识自、他前世一切所行的神通力。

[58]修因感果：因前世的行为招来现世的结果。因果。

这个圆观，可是修密教的欢喜法的啊......

当时人人目为妖僧的讲......

所以说后醍醐政权在公家眼中是“物狂沙汰”，属“异形的王权”也不为过......

不过，就是因为后醍醐和“异形异类”们来往密切，南朝才能在吉野的山沟里撑下去啊.......

小将你说的那个是文观僧正，密教立川流的。圆观是显宗（天台）高僧。

密教的修法有些过了头，在当时已经受到了一定的质疑甚至不信。《太平记》作者大致是律僧团体，所以在本节乃至全书对密宗的文观和显宗的其他一些高僧，虽然都称为“有智高行之尊宿”，但是描写上的倾向性是显而易见的。这文观后来还有建武时奢侈的罪业。

加上以前文字中的三注。

圆观（1281～1356）：京都法胜寺的天台宗学僧，又名慧镇。近江国坂本人。圆顿戒中兴第二祖。後醍醐、光严、光明三天皇都受他的圆顿戒，赐号五朝国师，任法胜寺住持，做到僧正。参与後醍醐的倒幕计划，元德三·元弘元年（1331），与醍醐寺文观一起假借祈祷中宫安产之名行诅咒北条氏之法，事败被捕後流放陆奥。幕府灭亡後回京再住于法胜寺。延文元·正平十一年（1356）三月一日寂。七十五岁。

文观（1278～1357）：天台宗的学僧，通称小野僧正。出身不详，精通四律五论和被目为邪法的密教立川流。接受後醍醐天皇的皈依，任醍醐寺座主、四天王寺别当。元弘之乱中，因受命行诅咒幕府之法被幕府流放硫黄岛。幕府灭亡後回京，还补本寺，并于建武二年任东寺一长者、大僧正。权势大到被《太平记》批评为奢侈，但不久即随建武政权的崩溃而失势。文和元·正平七年（1352），南朝一度夺回京都时还补长者，很快又退任。晚年退往河内国金刚寺。延文二·正平十一年（1357）十月九日入灭。

忠圆（？～？）：镰仓末期的净土僧。据《太平记》介绍是净土寺慈胜僧正的门弟。与圆观、文观等一起为後醍醐天皇划策。元德三·元弘元年（1331），圆观、文观等的北条氏诅咒之法被发觉後，忠圆一起被捕送往镰仓。可能是其牵涉较浅，被赦罪还住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