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虔诚地相信上帝的存在
但他们却并不认为物体本身也同人类一样拥有灵魂
今天带给你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拥有灵魂的物体的故事——《比绍.焦尾琴》
序
也许这个世界真有天堂或地狱，但在二者之外，其实存在着这样一个奇妙的空间。它只是一扇普通的木门，没有过多的装饰，但当你推开它走入门后的世界，一定会惊讶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后那条幽暗的走廊……仿佛被巨大的双翼包裹起来，走廊两侧装饰着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品”……
……若论九州的富饶程度，首推肥前国，但连年战乱过后，田间肥沃的土地早已经是大片荒芜，到了三代将军家光在位的宽永年间，更是天不遂人愿，闹起了饥荒。领有肥前国岛原半岛四万石领地的松仓氏还是关原之战后转封来的外样大名，在这里很不得人心，尤其现在的家督松仓胜家，更是个冷酷无情而又贪得无厌的家伙。
宽永十四年秋天这次饥荒，连南方肥后国的天草群岛那里也一并受灾，可松仓胜家却仍然按照旧例来征收年贡，有几户实在交不起年贡的农民还被他当众处死，在这个几乎人人信仰上帝的地方，用十字架与火刑的方式来处死自己的领民，松仓胜家可算是一位丝毫不得人心的领主了。
比绍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日记，自己来到这个岛国已经一年多了，可非但没有见到之前教会里那些教士所说的黄金之国该有的富庶景象，反到是遍地灾祸不断，现在就连自己所坚持的信仰也开始在这个遥远的岛国受到威胁。
“仁慈的主，愿你保佑我们。”比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白手套戴好，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这个季节的太阳不是很足，但晒在身上暖洋洋地很舒服，比绍和他的同伴们却没有闲暇享受这舒服的日光浴，城外不远处就可以看到围得水泄不通的十余万幕府大军。这已经是幕府第二次的讨伐军了，先前的大将板仓重昌甚至死在了原城下，不过现在领军的松平伊豆守却不是一般人物，素有“智慧伊豆”之称的松平伊豆守信纲并没有如板仓重昌那样强攻，而是指挥黑田、锅岛、立花、细川、水野、有马、寺泽、小笠原等十数家诸侯从陆路将原城牢牢封锁住，当真是连蚂蚁也无法通过一只。
“伴天连大人，天使请您过去。”一个信徒在比绍身后恭敬地行礼，自从被迫笼城开始，原城里就已经断绝了补给，现在城里这些追随他们“天使”的信徒一个个早已经饿得骨瘦如柴，但每一个人脸上仍然满是坚毅的神情。
“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帝对他们的锤炼吧。”比绍心里想着，转身朝议事厅离开，一路遇到的信徒也满是崇敬的表情看着比绍，毕竟他是这座城中唯一的南蛮人，而且他还是一个耶稣会的教士，后一个身份让他在这些虔诚的信徒中间更受尊敬。
城中的议事厅很小，据说原城本身早已经被废数年，若不是那位幕府重臣板仓重昌气势汹汹地率领附近几家诸侯一路掩杀过来，那些参加一揆的百姓大概也不会选择后退到这座废城来坚守。
“伴天连大人。”面前的年轻人单膝跪在地上亲吻比绍的手，那是一个面相俊美的少年，但脸上却显现出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忧郁神情。比绍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问道：“天草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么？”
被城中的信徒尊为“天使”的少年名叫天草四郎时贞，据说其父上本姓益田，也曾经是肥后这里的领主小西行长手下的武士，但现在却沦落成一介浪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少年开始在当地信奉天主教的民众中治病行医，听说还能活死人、肉白骨，附近的信徒纷纷尊称他“天使”。其后一路围攻岛原、富冈二城，击退幕府军进攻居然也都是出自这十六岁少年的手笔，也难怪天草四郎如今成了原城城内笼城坚守的这数万人所尊奉的领袖。不过这位天使现在却也是满面愁容，站起身对比绍说：“城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幕府军队又不主动进攻，这样下去我们全会死在这里。”
“打仗的事情我并不懂，但如果我们趁天黑开城突围出去呢？”比绍想了想回答道。
“那怎么行！我们全都会落入松平伊豆守设好的包围圈中啦！”大嗓门回答的是一个身躯强壮的大汉，负责主持城中防守的大将坂田新三郎，据说他曾经是丰后国大友家的武士，大阪之阵后就一直在岛原这边隐居，一向大大咧咧地他大概是城里唯一不对比绍用敬语说话的人。
“我昨夜已经派人出城去长崎……”天草四郎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坂田打断，“长崎？那里不是荷兰人的地方么？”
“是啊，我派人去长崎请求荷兰人的战船能够从海上开炮轰击幕府的军队，如果能够打乱他们的阵势，我们也许就可以突围出去。”天草四郎说完后看了看比绍和坂田，用目光询问两人是否认同自己的计划。
“……城外那些诸侯的军队中要数水野家人数最少，如果那些荷兰人可以从海上朝立花和有马两家开炮的话，我们配合炮击开城冲击水野的军队，应该有很大胜算。”坂田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比划着，嘴里喃喃念叨着城外各家诸侯驻军的位置。
“伴天连大人呢？”天草四郎看起来一脸喜色，转过头来询问比绍。
“……嗯，我并不懂战争需要的兵法，但是为什么要去找荷兰人求助呢？”
“虽然教派不同，但我们彼此都是信奉上帝的，相信荷兰人不会眼看着我们死掉吧。”
“……我知道了。”比绍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有把新教徒几个字说出来，只是坐在一旁看着那幅地图发呆。
三月后，一骑快马驰入幕府军总大将松平伊豆守本阵，背插白底五字靠旗的使番一脸风尘，翻身落马跪在端坐正中的伊豆守面前，“左近将监殿下抓到了原城派往长崎的信使。”
“长崎？”伊豆守闻言不禁眯起眼睛笑出声来：“呵呵，不愧是左近大人，真是让人信赖啊。”
原城内的粮食本就没有多少，城中早就开始实行配给，为了避免腹中饥饿难忍的感觉，除了上城轮值的时候外城里的人们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分男女，横七竖八地挤靠在一起睡觉。比绍也和他们一样，这些天来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地睁眼、闭眼，大部分时间在睡梦中渡过。九州的冬天不是很冷，和比绍的故乡差不多，只是空气中的湿气很大，经常在冬天莫名其妙地下起很大一片浓雾，影影绰绰地让人看不清楚周围。这天早上，比绍还没睡醒，恍惚中突然听到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后整座城瞬间骚动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把比绍从梦中惊醒，他揉揉眼睛，一团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全都满面欢喜地叫喊着，朝外涌去。比绍戴好手套随着周围的人流走到了城上，一团浓雾中，他听到身旁这些衣不蔽体的信徒们大声喊着：“船！是船！荷兰人的船来救我们了！”其间还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和小声的祷告。
“天使大人！”
随着那些信徒们充满感激的声音，刚才还一团杂乱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路，天草四郎时贞在坂田新三郎的陪伴下缓缓走了过来，两旁的信徒全都跪在地上，双眼噙满泪水，虔诚地看着引领自己前进的少年。
“伴天连大人，上帝在保佑我们，对吧？”连日没有进食的天草四郎面颊有些消瘦，显得更加俊美，他走到比绍面前，伸手按住比绍手中的圣经，转身大声对信徒们说道：“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轰隆隆的炮击声没有任何预告地打断了天草四郎对信徒的演说，朦胧的雾气中是呼啸而至的炮弹，残破不堪的原城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炮击，整座城在炮声中剧烈地震颤摇晃起来。那些刚才满眼热泪的信徒们全都一脸惊恐地四下逃窜，顷刻间就跑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伴天连！”天草四郎的脸上突然没有了一贯的从容优雅，他伸出双手使劲抓住比绍的领口，脸上的五官扭曲着朝面前黑衣的伴天连咆哮起来：“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这就是上帝对我的回答么？荷兰人为什么会朝我们开炮！难道我们不是同样信奉上帝的么！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被情绪激动的天草四郎一阵推搡，比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面相俊美的少年如此激动，荷兰军船的炮击声渐渐平息下来，方才那些四散逃命的信徒中有几人壮着胆子重新回到城上，隔得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尊为“天童”的少年颓然无助地瘫倒在地上痛哭不止。比绍抬头看去，发现那些信徒的脸上写满着迷茫和无助的神色，不由得一阵心痛。
“慈悲的主啊……”
一月十一日夜，白天的浓雾早已散去，受到荷兰军船炮击的原城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更加残破，城中的切支丹信徒们已经放弃了希望，自己深深信仰的上帝不但没有拯救自己，反到被自己认为信仰相同上帝的荷兰人联合幕府军队炮轰。城外的幕府军队依旧没有采取什么动作，只是继续紧紧包围着原城，任由城里上万名切之丹信徒自生自灭。
“冲出去！上帝会保佑我们的！”坂田新三郎粗大豪放的嗓音在黑沉沉的城门附近回响起来，比绍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那些手握粗陋武器的信徒们随着一些流浪武士打开城门鱼贯而出。一阵夜风吹过，比绍不由得打个冷颤，他抬起头注视着漆黑的夜空，不经意间看到了更高处站着的天草四郎时贞，一身白衣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双眼看向城外。
城外的喊杀声传进城来，比绍竭力朝远处望去，幕府军队似乎早就有所准备，城中冲杀出去的信徒们没走多远就陷入了幕府军的包围中。比绍看到坂田新三郎正挥舞着手中长刀一人独战三人，附近的地上还躺着三五个衣衫简陋手握竹枪的信徒。比绍双手紧紧抓住身前的木栏，耳边不时传来战场上那些切支丹信徒临死前的惨叫声，这并不是一场战争，只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屠杀……
二月二十八日夜，原城内。
比绍对着面前的十字架祈祷着，一个多月前的那次夜战后原城中的信徒损失了数千人，勇武的坂田新三郎虽然活着回来，却也失去了一条手臂，恐怕再也无法拎起那柄长刀了。城中人心惶惶，比绍能感觉到那些剩下的人们已经放弃了继续求生的希望，就连本该在城上守卫的人也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捧着满是泥沙的浑水大口喝着。
“伴天连大人。”
比绍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继续低头做着祷告。那个声音的主人没有离去，而是和他一起跪在了十字架前。在火光映衬下，一袭白衣的天草四郎时贞那张俊美的面孔显得无比妖艳。天草四郎并没有同比绍一同祷告，而是转头问道：“伴天连大人，我可以问您一些问题么？”
“……什么？”比绍停止祈祷，看着身旁的少年。
“您的名字很特别，我可以问下如何拼写的么？”天草四郎的问题有些出乎比绍的意料之外，他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天草，说道：“B-i-s-s-a-u，Bissau。我的祖父为我起的这个名字，据说这个名字出自非洲当地的一种语言。”
“非洲……为什么呢？”
“我的祖父是一名军人，他曾经在非洲长期服役，那里靠近大西洋，军队中有许多当地人做杂役，那些当地人的语言很奇怪，他们看到部队前进的时候并不说前进，而是用当地土著语言叫喊着比绍比绍，然后大声笑起来。”
“原来如此，他很喜欢那个村子吧。”
“不，他很讨厌那里，只是每次看到我都令他回想起在非洲服役，也许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彻底厌恨我吧。”比绍说着摘下了双手的手套，左手同他的手臂一样是白色的，而右手却是黑色，好像墨染过一般，“祖父常说看到我的手就想起在那贫穷落后的非洲村子时的生活，所以用这个当地的土语给我起了名字。”比绍说完重新戴上手套，看着面前少年震惊的表情继续缓缓说道：“家人也因为这双手疏远我，很早我就离开家，然后做了一名耶稣会的教师，四处传教，直到一年前来到这个国家。”
“伴天连大人……”天草四郎顿了一下，然后使劲咬紧嘴唇大声问道：“您恨上帝么？”
“不、不恨……”比绍惊讶地发现自己回答地竟然并不十分坚决，如同被身旁的少年所感染，他隐约觉得自己几十年来的信仰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又如何解释现在这一切呢，不是伴天连大人说的么？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不光幕府欺压我们，就连荷兰人也要朝我们开炮，把我们逼上绝路！难道这就是我们一直信仰的上帝给我们的回答么！”天草四郎站起身，指着面前的十字架大喊着，“不！我恨，我恨这一切！上帝如果真的存在，又怎会如此对待我们！伴天连，是你欺骗了我们！上帝并不存在，对吧？”
少年的表情在火光中显得愈发疯狂，他大声叫喊着，愤怒地指责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完全不同于那个以往冷静优雅的天童，现在的他就好像一个对一切都充满恨意的普通人。天草四郎愤怒的叫喊声引来了许多信徒，他们不敢走近，只是站得远远的，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失去一条手臂的坂田新三郎也在那群人中间，身材高大的他站在人群中很显眼，比绍看到他叹了口气，用剩下的一只左手拖着那柄长刀转身走开，只留下一个背影，身后跟着几名不住回头张望的切支丹信徒。
火焰冲天而起，沉重的撞门声远远传来，每一下都听得人心脏狂跳不已。城中那些早已失去求生欲望的信徒们仿佛突然被惊醒一般，一个个在城里四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唤醒更多的人随着他们一同跑。
“幕府军终于开始攻城了。”天草四郎回头看着周围四下慌乱逃窜的信徒，重新恢复了他那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递给比绍一把短刀，“拿起武器吧，伴天连，现在我们需要靠自己的力量了，上帝已经抛弃了我们！”
“你……”比绍小心地斟酌着词句：“……需要我祈求主来保佑你么？”
“不！”天草四郎回答的很干脆，“这样对待我们的上帝，我不需要！”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跟着几个与他同样坚毅表情的信徒。比绍犹豫着想要追上去，只迟了一霎，烈焰在他面前冲天而起……攻进城内的幕府军开始四处放火逼那些切支丹信徒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木质结构的天守早已经腐朽不堪，被荷兰人炮击后的原城也已经是千疮百孔，一直勉强支撑着，现在，就连一直包庇他们的原城也开始背叛这些无助的切支丹了。
比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火焰中举着武士刀的天草四郎与幕府军相互斩杀的场景，至于接下来那个面相俊美的少年是死是活，他并不知道，烈焰焚身的比绍只来得及对自己信仰的上帝做出这一生最后一次祈祷：“愿我们在天上的父……”
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甚至不属于这世界任何一处的奇妙空间内，有一扇没有过多装饰的普通木门。当你推开那扇门走入里面的世界后，会惊讶地发现在一条幽暗的走廊两侧，装饰着世界上无数最优秀的“艺术品”，阿基米德、达芬奇、李白、牛顿、苏轼、波提切利、吴道子、拉斐尔、狩野永德、莱布尼茨、爱迪生……在那些大师们令人钟爱的杰作中间，闪过了一团白光，白光消失后，在一个盛满水的浴缸旁边上现出一架中国七弦古琴，琴长三尺六寸五分，弧面平底，琴尾焦黑。
看不清面貌的老者站在一旁，看着焦尾古琴微微摇头，低声说道：“这次转世为人依旧还是无功而返么？看来你们中国古谚说得没错，良马需要伯乐，没有蔡邕，你的命运无论如何挣扎仍然只能是被烈焰焚身啊！”
随着老人的离去，缓缓关上的木门内，焦尾琴横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继续等待着下一次轮回转世。
THE END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8-24 19:21:3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