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稿好难受!”
——不知名作家
“承蒙关照,如果有任何需要请您联系我。”
耕作深深地弯下腰,保持着这个深鞠躬的姿势,直到眼前这一户的大门关上才缓缓地直起身来。
大概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交谈吧?他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掏出手绢来擦擦头上的汗水,整了整领带,转身慢慢地沿着小道向村外走去。
35岁的耕作是那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实人,外表如同名字一般平凡无奇,对于供职的厨具公司里的激烈的人际关系完全无所适从,只有选择老老实实地从不得罪任何人也从不追随任何人。“没有存在感”这个形容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以至于派遣他到新开设的山梨分社初鹿野营业所的调令发到营业课的时候,连课长都拍拍后脑勺自言自语道:“哎呀,原来我们课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呢”。
山梨县绝不是穷乡僻壤,但那是指的县厅所在的甲府和靠旅游发达的富士吉田。初鹿野则是“充满了纯粹的山间风景、令你重返自然的世外桃源”——县观光协会的旅游手册上如此写着,换句比较实际的话来说的话——“就是个鸡不拉屎鸟不下蛋的鬼地方”。因为社长在一次招待报社记者的晚餐会上喝醉了酒之后夸口“要让日本每一个家庭主妇都用我们的锅子”,结果这豪言壮语被同样喝晕了的记者大肆报道,结果公司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里设立了营业所,而把谁都不关心的耕作派到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他的工作就是走遍每一个小村子去推销。在这么闭塞的地区,公司漂亮的彩色宣传手册上的那些高级厨具不用想也知道没有销路,因此他的业绩一直近乎是零,好在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所指望,因此也没有催逼,只是耕作一个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机械式的拜访。
三月份的山间还是一片灰暗而了无生气,不少地方还留着白色的残雪。耕作沿着小路走出村外,来到公路上,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长椅,边上竖立着一个巴士站牌。
他走到长椅旁,把塞满产品介绍材料的公文包放在脚边,坐下来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没有服务”的字样摇摇头又放回怀里。这个偏僻的小村每天只有三班巴士开往大月市,到下一班巴士开过来还有一个半小时之久,然而耕作除了坐在这里等待以外却无事可做。
带着丝丝寒意的早春的风吹过满是荒草的山谷,他环顾着四周,左右略微有些凹凸的道路伸向远方,消失在连绵的灰色山丘的背后;远处更低一些的洼地那边,隐约可以看到刚才拜访过的村庄的茅草屋顶。一只山雀鸣叫着掠过他的头顶,四周安静极了。
空气还是有些凉,耕作把大衣的领子拉了拉,闭上双眼,静静地倾听着风的声音。在这小小的村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这小小的山谷里都不会有所变化吧。在邻国首都正在欢天喜地地进行的大运动会这里的人毫不关心,仿佛他们并不属于这个地球一样;再往前北面那个庞大帝国的崩溃对这里恐怕也是毫无影响;两个超级大国剑拔弩张的时候,这里的人或许也根本体会不到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到了转瞬即将毁灭的边缘;铺天盖地的B29扔下铺天盖地的燃烧弹,把日本所有的大小城市烧成黑乎乎的废墟,却也忽略了这里;横须贺港外响彻天空的黑船的炮声想来也不曾传到这里;关原平野上厮杀的千军万马中大概也没有并不存在这里的年轻人……
耳边有嗒嗒的声音传来,是马蹄的声音。耕作睁开眼睛,扭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由得站起身来。
在雾霭之中,缓缓地出现了一个骑马人的轮廓,随着渐渐靠近,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个身穿红色铠甲,手提长枪的武士。
武士缓辔来到耕作的身边,勒住坐骑,一言不发地向下俯视着他。
耕作抬着头,看着对方头盔下线条硬朗的黝黑面庞,却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在这个地方看到这样装束的人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半晌之后,还是耕作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好!”
但武士显然却并未因为耕作的友好而放松,冷峻的目光从一双眼睛中直射而出,死死地盯着他。
耕作感觉到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股冰冻的气息一般,“请问您可否看到巴士往这边过来?”尽管是可有可无的废话,他感觉还是说些什么的好。他打量着对方,最后目光停留在武士背后圆形物体上——那个……是该叫做“母衣”吧?
红色的母衣上面闪着金光的家纹吸引了耕作的注意力,那是两条各自画出一个弧形合在一起的藤叶。
看到耕作的眼神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武士突然大声喝问道:
“我乃武田家臣小宫山内膳佑是也!汝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可是织田家的间者!?”
他同时刷地一抖手里的长枪,枪尖直指向耕作的咽喉!
耕作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寒气逼人,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要说些什么,干涩的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举起来。
内膳佑翻身下马,把长枪插在地上,两步跨到耕作的身前劈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物件举起来端详着。那是一个护身符,上面用金线绣着叫做“升藤”的家纹——两条各自画出一个弧形合在一起的藤叶。
“你……也是小宫山家的人?”内膳佑把目光转向耕作,满怀狐疑地问道。
“我叫耕作,这是母上为我做的护符。”
“耕作?从没听说过,你父上是昌亲大人还是忠道大人?”似乎是因为那个画着同样家纹的护身符的作用,内膳佑的语气放松了不少。
“父亲的名字叫做次郎……您刚才说您是武田家的家臣?”
“怎么,难道不是么?我信州小宫山家从父上昌友大人开始就是武田家的使番众,我背上这母衣便是主公赐予咱们家的。”
耕作茫然地说道:“但是……武田家,已经灭亡了四百多年了啊。”
“灭亡?……胡扯!”听到这话,内膳佑突然暴怒起来,刷拉一声从身侧抽出太刀高举过头:“汝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看着再次被吓得坐倒在地上的耕作,半晌之后,内膳佑放下了太刀,蹲下来靠近耕作,缓声问道:“武田家灭亡了?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到底是何人?”
吓得浑身战栗的耕作根本说不出话来,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名片夹,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内膳佑。
内膳佑接过名片,前看看后看看,还拿起来对着太阳瞧了瞧,又用刀尖拨拉了几下,抬眼看着耕作:“这是什么?”
耕作爬起身来,稳稳情绪说道:“在下是大祥瑞厨具会社的销售小宫山耕作,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后面那几个字是习惯性地跟出来的。
“厨具?销售?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膳佑满脸都是疑惑。
耕作打开公文包,拿出产品彩页翻给内膳佑:“我们公司的高压锅,质量是全日本最好的……”说惯了嘴的推销套话也一并跟着溜了出来。
看着对方越发迷茫的眼神,耕作觉得刚才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有必要先弄清楚了:“请问,现在……是何年何月?”
“何年何月?天正十年三月,你道如何?”
天正十年三月?!耕作回过头去,却发现本应该竖立在背后的巴士站牌和刚刚还坐在上面的长椅已经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耕作用尽办法让内膳佑来相信他是四百年之后的人,以及,武田家灭亡的经过。
“果然还是是无力回天么?”出乎意料,内膳佑倒是并无抗拒地接受了事实。他叹了口气:“也不奇怪,梅雪大人背叛,逍遥轩大人未曾一战便不知去向……当真是气数已尽了啊……”
“您现在这是……”耕作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下是赶往笹子峠与胜赖主公会合,一同前往郡内小山田越前守大人那里暂避……”说到这里,内膳佑停下来看着耕作。
耕作慢慢地摇了摇头:“小山田叛变了,胜赖大人没能到达岩殿山的。”
“那么……胜赖大人最后是在……”
“天目山。”
“哦,天目山……好吧。”内膳佑抬起头来,走过去绰枪上马,“我要赶去胜赖主公那里,咱们就此别过,多保重。”
“您……非要去么?”
“哈哈哈,这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天目山就是我的葬身之所。小宫山家的人都是武士,绝不会退缩的!”内膳佑催马向前,跑了几步却又圈马回来:
“你说你是四百年之后的人?哈哈,那么说不定你是我的子孙了?”
“……”耕作抬头看着这个可能是他祖先的人,不知回答些什么好。
“哈哈,我小宫山友晴能有如此出色的后代,死也无憾!”内膳佑豪爽地大笑道。
一行热泪从耕作的眼中流出:“没错,小宫山家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有个名叫‘悟’的,全日本都知道他的名字!”显然内膳佑并没有弄懂厨具公司销售是做什么的,而让他理解到什么是棒球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注:小宫山悟,日本职棒千叶罗德队的投手),但是耕作并不想让他的祖先在这上面伤神。
“全日本都知道名字?哇哈哈哈,那太棒了!来,这个给你。”内膳佑从背上解下了红色的母衣递给耕作:“好好留着它,给你的子子孙孙。”
耕作双手接过母衣,内膳佑长啸一声,催动马匹,绝尘而去。
耕作呆呆地看着内膳佑远处的方向,直到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传来的引擎声音,回头望去,看到一辆巴士正转过山脚沿着崎岖的道路蹒跚开来。
低头看去,原来捧在手上的母衣开始急速地变色分解,布料和竹架都唰拉拉地化为尘埃,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最后只剩下一个金线绣成的升藤家纹,缓缓地飘落在他的手上。
耕作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把家纹慢慢放进大衣的口袋里,拾起地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走到站牌下面站定,看着巴士开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