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唐土的东西,果然名不虚传啊!这也是三条殿当初去唐土时带回的珍品么?”客人喝完杯中的酒,长出一口气。
对面的老人已经花甲之年,白色单衣外面只披了件橘花流纹的唐衣,映在月色中却还能看出握着琉璃杯的手指白皙修长,带着点年轻人的风姿。
“大人所带回的珍宝,可不只这杯子呢,那件转经筒也是少见的佛家之物吧。”满上美酒的侍女忽然多了一句嘴,可以看出她是内大臣比较宠爱的一个,但也被他淡淡的扫了一眼。
客人好奇的问起,“那是……?”
老人微笑起来,“并不是唐土的东西,小君去取来吧。”
修长手柄,明明是木头所制,却因为年头久远,摸起来带着那么点温润光滑的意思,铁制的转筒上镶刻着异族的文字,客人小心的接过,问道,“三条殿,这件转经筒有什么来历么?”
“唐土西北之处的佛国,供奉方式与我们有些不同,那里无知无识的平民也是极为虔诚,他们认为每转动这转经筒一次,便是念了一遍佛经,转动千百遍,也就是念了千百遍的佛经。”
客人听到这里,面容也显得严肃庄重起来,拨动转筒,喃喃的念了一遍佛经,半晌方才交还大臣,诚心诚意的说道,“三条殿年轻时便对佛法有了如此造诣,实在让我钦佩。”
老人听了却笑了起来,“说起来,并不是因为理佛才与这转经筒结下缘法的……”
那是承和四年的事情。他那时还年轻,朝廷上因着土地改革的事情争吵得不可开交,故太政大臣以援引唐土律例的名义,派遣出第十八支船队。
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新造的船,高大坚硬得似乎可以扛起海上所有的风浪。还有医官、工匠、画师、乐师以及无数的学生,那时唐土已经渐渐衰落,但连老迈的文章博士也说,如果这次不去,以后或许再也去不成了。所以每一个被派遣去唐土的官员,甚至是学生也都是容貌才学极为优秀的。比起来,他虽然有着藤原北家血统的父亲,但除此之外,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特别是在晕船多次,呕吐得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无法见到唐国的土地的时候。
所以当他走下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熟练的说着汉语写着汉字时,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接下来的日子,他没有象其他的学生那样努力去学习唐土的文化,而是选择了尽情的游玩山水。
他记得,到达剑州的下午,是个阴天,连空气中也带着些缠绵悱恻的意思。他在集市中无意看到了那件器物,好奇的问,商贩只说是藏人手中的玩具,意兴索然的想要离开时,听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
“这个叫转经筒,经筒里面装了经文的,每转一次,就代表念了一次经文而已。”
时间过去太久,老人已经淡忘了她的相貌,他说那是个双眸明亮的女孩,笑起来时如同三月的春风一般清爽温暖。可惜无论是哪里,有身份的女子都不会轻率的走在路上。所以他饶有兴致的买下了那个转经筒,然后以为不会再遇到她。
“那么,然后呢?”
他继续模糊的回忆说,过了几天后他去翠屏山下游玩,路上时便听到同行之人说,这里曾经是唐明皇避难所路过的地方。
“欲制唐衣温旧梦,见得骊山几时春?”他自言自语的感慨着,“这里实在让人伤感。”
然后听到一个不满的声音,“天下第一关,文人骚客吟诗作赋倒是有的,可只有豪迈,从来没有缠绵哀怨。”
他第二次转身,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又见到公子了呢,似乎公子不是本地人。”她微笑起来,他记得她穿了件桃红色的纱衫,罩在身上,显得优美妩媚。
“在下的确只是来此游玩,这里之所以称为名地,难道不是因为唐明皇的缘故吗?”
她掩口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剑门天下险,剑阁之名岂是虚得的?”
他自然不知,而后她又细细的讲来,剑门关是如何险如何幽如何美。他不记得那些典故,只觉得在这里第二次遇到她,是多么巧,这是不是佛语中的缘法?
后来他迷恋上那个女子,甚至于想要在唐土住下不再回去,如果没有那封信。
当跟随商船队来唐土的三条院侍从找到他时,他确实已经准备定居了。然而,长兄的死,对他而言除了悲痛,还有其他的意义。
他不再只是父亲眼中的私生子,他是红梅殿唯一的继承人,那时他想到,他也许会比他的父亲走得更远,从三位,或者更高。
老人讲到这里停了一下,拿起了剔透的杯子,笑道,“她只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可当时我却觉得自己内疚无比,连封信也没有留下,自然也没有带走她送给我的任何信物,一并留在了当时居住的客栈中。能让我想起她来的,就只有这个转经筒。
“可是我在开回故土的船上时,心里却无比的煎熬,百夜走的交野少将所受到的痛苦,也不过如此吧?然则是我负了她,说起来我又有什么理由如此呢?”
这样令人感慨的风流往事,已经吸引了客人的全部注意力,一直到告辞离开之后,也从未想过,如果真象大臣说的那般是不值得回忆的事,转经筒的长柄又为何被磨得温润发亮,就好似被握了几十年一般。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个气候温暖的夜晚的小故事,只有老人自己,会慢慢的回忆,想念,哪怕到了花腐入泥间,只记得三月的春风如何温暖,依然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