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好别扭啊~貌似有语病？

有否语病待商榷，不过老大人的懒病已近膏肓矣。

到底是谁没听到过？是别人还是他自己？没主语啊。

另外，太政你换了个一彻头啊？要当老顽固了么？

第七章、历史的转折

一

越是靠近直江宅邸，与六的心中越是浪潮翻卷，忐忑难安。

他并不想前去直江与兵卫信纲灵前悼念，他害怕看到阿船夫人那悲恸欲绝的面孔。虽然结婚数年，阿船夫人却并没有为直江信纲生下一男半女，父母早亡，丈夫猝然辞世，膝下又无儿女可以慰藉，阿船夫人还有生存下去的动力吗？今后的日子，她将怎样度过？即便泪水已经流尽，哀思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淡，但孤身一人的寂寞将永远伴随在她左右，恐怕自己再也看不到她那明媚的笑脸了吧。

想到这些，与六的内心深深绞痛，他仿佛觉得伴随阿船夫人的孤寂无助已经来到自己身边似的——倘若能够将这些负面的情绪全都吸纳过来，即便自己痛苦一生，却能使阿船夫人重展笑颜，自己将会毫不犹豫地冲将上去吧，但那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然而，从同僚的关系考量，即便并不考虑他和阿船夫人之间的亲眷关系，并不考虑他与直江家的宿缘，与六也并没有不前往吊唁的理由吧。即便明知相见只有痛苦，不仅仅带给自己以深深的无力感，也会使阿船夫人更感悲伤，与六仍然必须择日前往直江宅邸，这是根本躲不过去的。只是，见到阿船夫人以后，自己能够说些什么呢？那些公式化的安慰的词句，说出来真的有意思吗？

不知不觉间，与六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悲伤气氛中，直直地迈进了直江信纲的灵堂，目不斜视，只是盯着眼前香烛后面的灵牌——香山院殿德岩盛公大居士，这是直江信纲去世后拟定的戒名，如同任何一个人的戒名一般，堆砌辞藻而毫无意义。堂堂猛将，便这般离开他心爱的妻子而去了，不是在战场上，却是在本城的居馆内，换来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戒名，这真是令人感到万分无奈和感慨的事情。

与六双手合什，在灵前默默地祷告，他没有祈祷信纲早登极乐，却在心里说：“直江殿下在天之灵，请保佑阿船夫人早日摆脱这种悲伤和痛苦吧。”

祈祷完毕以后，与六缓缓地转过头来，似乎这才意识到阿船夫人就跪在灵前，在自己的侧面。阿船夫人向他顿首回礼，因为头低垂着，看不清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是仍然在啼哭呢，还是已经哭得麻木了呢？与六并不清楚，也忍住了不去妄想，他仿佛呻吟一般从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字句：“请、请节哀，请保重身体……”

“保重身体，为了什么呢？”听阿船夫人的语声，她应该已经止住了悲啼，“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存在了，丈夫甚至家族……直江家已然断嗣，我要为了什么保重身体呢？”

“请放心，直江家一定会延续下去的……”与六有些心虚地回答说，“在下一定……一定会请求御实城大人设法复兴直江家……大和守殿下、与兵卫殿下在天之灵，也会保佑直江家的，也会保佑夫人你……”

对于直江家族的存续，与六确实已经做出了一定努力，但还看不到成果。当日早间的议事中，泉泽又五郎就提出：“直江与兵卫大人猝然遇难，并无继嗣，该当如何处置呢？若不能尽快解决直江家的问题，其家臣们是会动摇的，与板城数千兵卒，定将无所适从。”

“既已绝嗣，那便依照惯例改易了吧，”狩野秀治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御实城大人收回与板城。”

“不可！”与六闻言大吃一惊，急忙争辩道，“直江家世代忠良，怎可随便改易呢？阿船夫人尚在青春，没收了领地，叫她如何生存下去？！”

“自然要赏赐阿船夫人数十贯土地养老。”

“说什么养老，她还不到三十岁！”与六紧盯着狩野秀治的面孔，“倘若阿船夫人已经起意出家为与兵卫大人乞求冥福，还则罢了，目前她并无这般心意……”

“与六，”景胜打断他的话，“阿船夫人的心意究竟如何，你妄加猜度也是无益。你们本有亲缘，不如前去探问一下，如何？倘若阿船夫人已经身怀有孕，那自然别作处理，我可以等到与兵卫遗孤的诞生。”

“遵命！”虽然一口接下了这个命令，但与六却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对阿船夫人开口才好。他此刻听了阿船夫人的话，似乎是非常在意直江家族是否能够延续下去的，是不愿意直江家至此而绝的，也没有提出要出家为亡夫乞求冥福。然而，阿船夫人是否已经怀有身孕呢？这可根本无法开口询问呀！

最终与六几乎是一无所得地回到了春日山城本丸。当景胜询问他阿船夫人的心意的时候，他大声禀告说：“阿船夫人希望直江家还可以延续下去！”“怎么延续？”景胜问他，“难道她已有孕在身么？”

“这个……”与六的声音陡然放低，嗫嚅着回答说：“在下不知。”

“与六，”狩野秀治突然开口，语气格外和蔼地缓缓说道，“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起过的，专柳斋先生的遗愿吗？我家最强大的两家谱代家臣便是赤田的斋藤和与板的直江，斋藤下野守并无子嗣，已经表示在死后要将领地奉还给御实城大人了，这正是强干弱枝，一统越后的好机会。如今轮到了直江家……”

“若说要削弱外样领主，在下绝对赞成，”与六反驳道，“但对于谱代家臣也同样下手，恐怕并非专柳斋先生的本意吧。况且如今时局危困，正需要与板之兵为御实城大人抵御外寇，倘若就此改易直江家，恐怕其家臣们心中不服，还会生出变乱来的。斋藤下野守主动献上领地，与直江家的情况根本不同，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关于与兵卫殿下的遇刺，专柳斋……”狩野秀治的话说了一半，突然紧紧地盯着与六的双眼，沉默了半晌，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罢了，专柳斋的愿望，我便不再妄加猜测。可是如今直江家绝嗣已成定局，若不改易，难道要阿船夫人抛弃女儿之身，担负起家族的重担来吗？”

“可以……可以从同族之中过继一人做阿船夫人的养子，继承直江家业。”

“我和新介想了好几天，”景胜淡淡地回答说，“直江一门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你也说过，时局艰危，我不可能将与板的数千兵马随便交给什么人来掌管。”

“直江同族若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便从别家过继吧，”与六突然之间似乎信心大增，于是提高了声音，坚持说，“由御实城大人亲自指定，想必与板城中不会有人心怀疑虑吧。”

“你可有好的人选？”

“这个……”与六仓促之间，倒也实在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来。他环顾在坐众人，绞尽脑汁地设想，这个人选既然要过继给阿船夫人为子，最好年纪比阿船夫人为小，并且不是家中的长子——一般情况下，长子都要继承家业，虽说直江家为越后第一名门，但抢走了自己的长子去过继直江家，却未必是人人皆愿之事，这种人选景胜可以随便指定，自己却不方便提出，以开罪于某家了。

可惜自己的这些同僚们，泉泽又五郎、樱井三助都是家中长子，中条与次、甘糟藤又卫门又都已经过继过一回了，似乎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但他生怕因为自己提不出可以继承直江家的人选，而使得景胜最终听从了狩野秀治所请，改易直江家，所以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只好先提出不那么合适的人选来充数：“对了，在下的兄弟与七、与八，身上也流有直江家族的血脉，似乎可以……”

“与六，”景胜先是点头，继而摇头，“你的母亲出身直江家族，以你樋口兄弟来继承直江的家名，原本再好不过。然而与七太年轻了，谁能放心把偌大一个直江家，把与板城交给他呢？他能够肩负起如此重担吗？与八便更不必说了……”

“御实城大人，请允许在下回去细想，越后如此广大，定然能够挑选到合适的人才的。”

“不要白费心机了，与六，”狩野秀治微微一笑，“你的想法，我和御实城大人也曾商量过。关于是否改易直江家一事，倘若处理不当，确实容易引发变乱，你说得不错，而我越后，已经再也无法承受任何新的变乱了。然而国内的年轻人，没有谁有能力担此重任，年长一些的吧，又不方便去做阿船夫人的养子。”

说到这里，秀治突然左眉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对景胜说：“在下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算是万全之策。”

“说来听听。”

“正如与六所言，阿船夫人还不到三十岁，正当青春，何不让她再次招婿上门，继承直江家业呢？”秀治微笑着说道，“终究直江家是阿船夫人的父亲大和守殿下所传，并非与兵卫殿下的本家。”

“此言有理。”

“且慢，”与六急忙说道，“与兵卫殿下尚未下葬，便谈论这种事情，实在太……太过残忍了！”

“残忍吗，与六？”狩野秀治摇摇头，“这个世道本身便是无比残忍的，阿船夫人也必须在保留家门和对亡夫的哀思中做出抉择。况且，我等如今所谈论的，是直江家和越后的前途，并非阿船夫人的心情，想必阿船夫人也是能够理解我等的苦衷的吧。”

虽然心有不甘，但狩野秀治所言确实无法反驳，于是与六也只好暂时闭上嘴巴，低下头去。如果这样真能保住直江家族的话，谁又是合适的人选呢？与六在心中反复设想，倒确实有几名成名大将可以备选，但他们年纪都太大了……内心深处，与六希望阿船夫人这第二段婚姻即便并非本人意愿，最终被迫接受，也不要因此投身一个根本不喜欢，更无法相配的老人的怀抱。

是否会有合适的人选呢？有没有谁年纪较轻，相貌尚可，为人温和，愿意善待阿船夫人，同时又能征惯战，能够领导与板之卒为主公效力的呢？

他沉思良久，却实在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人选，无论心中意识到什么人，一定同时会产生一个特别的理由把这个人彻底否定掉——某些情况下，他自己也隐约认识到自己想出的理由未必稳妥，很多只是鸡蛋里挑骨头。世间本无十全十美的人才，在与六心中，即便有缺点自己也愿意加以原谅或加以忽视的，大概便只有主公景胜一人而已吧，但景胜当然是不可能入赘直江家门的。

慢慢地，他抬起头来，却突然发现狩野秀治和景胜都正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在、在下一时想不到……”与六开口回禀，却突然发现秀治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善意的揶揄，景胜则干脆用折扇一指：

“樋口与六兼续。”

“在。”与六不明白主公为什么突然喊起了自己的全名。

“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景胜一字一顿地说道，“便是樋口与六兼续。”

景胜的话如同一柄大锤似的，直砸在与六的顶门，打得他一时间竟然喘不过起来。狩野秀治倒是急忙向景胜俯下身去：“恭喜御实城大人，如此便可完满地解决直江家族之事了。”

“不，这……”与六愣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撑扶着敷板，深深地弯腰，大声说：“请御实城大人收回成命！”

“为何？”景胜淡淡地一皱眉头，“与六你……”

“樋口殿下，”狩野秀治突然打断了景胜的话，用非常官样的语气大声质问与六道，“你为何要违背御实城大人之命？难道是因为对阿船夫人心生厌恶，不肯娶其为妻？”

“不，在下……在下并无厌恶阿船夫人的道理……”

“那么，是嫌弃她比你年长，想要娶少年之人为妻，是也不是？”

“自然不是……”

“樋口只是上田麾下一个小小的家族，”狩野秀治把语气放缓，继续质问道，“而直江是名门，出继直江家族，乃是你的荣耀，为何要推辞呢？令尊倘有不满，都交到在下身上，在下定会说服令尊答允此事的。”

“在、在下……为何是在下……”与六被秀治连问了好几句，虽然如同比剑之中被人招术压制，完全无法还击，景胜初时给他顶门的那一重锤，其伤害力倒逐渐和缓了下来。我为何要推辞呢？他在内心深处问着自己。我不是一直仰慕着阿船夫人，想要日日与她相见，想要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想要看到她展现美丽的容颜吗？我不是一直希望能够娶到如同阿船夫人一般美丽而贤惠的妻子吗？ 为何反要推辞主公的指令呢？

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少年的暗恋被一语道破的慌乱，但更多是自我矮化。在与六心中，少年时代仰慕的女子往往如同女神一般，是只可仰视而不可近身的，他虽然一直恋慕着阿船夫人，并且奇迹似的从来没有喜欢过第二个女子，但在内心深处，从没有将阿船夫人拥抱在怀的妄想。在少年心中，自己是渺小的，女神是光芒万丈的，如何能以渺小的自己去亵渎心目中的女神呢？

“与六，”耳畔传来狩野秀治的声音，“御实城大人最信任的臣子便是你了，把直江家和与板城交到你的手上，御实城大人便可安枕无忧。你本人与直江家又有亲缘，与阿船夫人也年貌相当——小妻子几岁，其实并无碍的——无论想要保护阿船夫人，保住直江家，还是为了向御实城大人尽忠，你都必须与阿船夫人婚配，继承直江的家业。为什么选择你，理由难道不充分吗？”

所谓充分的理由，其实与六能够听进去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保护阿船夫人”。是呀，阿船夫人新近丧夫，膝下又无子女，她能够依靠谁呢？要靠谁来保护她呢？无论作为表弟还是作为仰慕者的自己，那都是不容推卸的责任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谨遵上命”这句说熟了的话，此刻的与六却完全无法说出口，他只有重新垂下头去，由得秀治和泉泽又五郎等人百般劝说，却不肯再回答一字。

最了解与六心意的只有景胜，他摆摆手阻止了众人的规劝，然后一摇折扇：“我意已决，便让与六娶阿船夫人为妻，继承直江家门吧。从此改名为——直江兼续。”

二

直江信纲去世仅仅一个月以后，阿船夫人便被迫卸下丧服，重着婚衣，和与六结为夫妇。此举虽不近乎人情，却合于义理，为了直江家得以延续下去，更为了越后的稳定，乃是不得不为之事。婚礼上，与六悄悄地打量阿船夫人的表情，但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双眼总是望向地面，根本无法猜度此刻心中所想，究竟是悲伤，是无奈，还是深感遗憾。

与六所猜测的阿船夫人的心情，全都是一些负面词汇，而对于他本人来说，此刻的心情也不能说有多么高兴吧。虽然美梦成真，竟然能与长年恋慕的女性结为伉俪，但那纯出主命差遣、时势所迫，而非双方心甘情愿，与六总感觉自己是一只奢望无穷的乌鸦，虽偶然得以落到玫瑰枝上，却仍然满身漆黑，与盛放的花朵完全无法匹配。

倘若真将这般比喻画成一幅挂轴的话，那一定是相当可笑的吧。

这一年，与六二十二岁，阿船夫人二十五岁。

景胜亲自为两人主持了婚礼，此外参加婚礼的还有狩野秀治、泉泽又五郎等上杉家臣，木次左近、近藤十郎卫门等与六的家臣，以及匆匆从与板赶来的沟口左马助、广井出云守、广井兵库头等直江家的重臣。对于直江家臣们来说，年轻的主公猝然辞世，固然是令人悲恸欲绝之事，但与六以婿养子的身份入继直江家，倒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情——与六身上本就流淌着少量的直江的血脉，他如今又是春日山的宠臣，放眼越后七郡，要保住直江家门不绝，没有比与六更合适的人选了吧。直江家臣们要考虑的是主家的延续、个人的发展，虽然人人都敬重和爱戴阿船夫人，但夫人本身的婚姻是否幸福，是不在他们考虑之列的。

因此婚礼上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许多人似乎强要从内忧外患的袭扰中找到这一刹那的喜乐，他们歌唱、舞蹈，大杯饮酒，就连素不好酒的狩野秀治也在景胜的命令下连喝了三盏，原本铁青的面孔竟泛潮红。人人都是喜悦的，除了一对新人以外——与六既感紧张，又有些内疚，根本无法展露笑颜，而阿船夫人呢？浓重的白粉下面究竟是怎样的心境，除了与六外没有人会深入去思考。

好不容易酒宴结束，宾客们陆续散去——对新郎来说，那真是一段无比漫长难耐的时光——与六回到内室，磨磨蹭蹭地换上了睡衣。侍女端着烛台在前面引导，与六一步步缓缓地走向寝室。阿船夫人应该已经也换好睡衣，铺开被褥，在寝室中等着自己了，她应该早已经卸下了浓浓的新娘装扮，那么此时此刻，在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所显露出来的，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与六有些不敢去想，可是又忍不住要想。

等自己进入寝室以后，又将如何直接面对阿船夫人此刻的心情呢？结褵数载的丈夫猝然辞世，才不过一个月前的事情而已，以与六对阿船夫人的了解，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是对心中女神的美好幻想，她是根本无法在自己面前展露笑颜的。那么，自己应当怎样面对她的愁苦或者无奈呢？这新婚之夜，又将怎样度过呢？今晚的尴尬，会不会对日后的夫妻生活投下浓重的阴影呢？

与六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慢，但即便再如何拖沓，短短的走廊也总有量尽之时。侍女在与六面前轻轻拽开拉门，突然之间，他仿佛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如同瞬间石化一般，竟连眼眸都无法顺利转动。他就这样愣在门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侍女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殿下，请迈步吧。”与六这才恍然惊觉，双脚颤抖着迈进了寝室。

寝室非常狭窄，但在木板地上竟然铺设了榻榻米，那是连与六都很少接触到的昂贵装饰。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就如同踩在云端上似的，轻飘飘，有风拂来两腋。寝室正中铺着一张褥子，两床棉被，并排放着两个木枕，阿船夫人就正跪坐在褥子后面，身穿洁白的睡衣，依然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侍女在身后拽上了拉门。与六就站在门边，双眼直直地望着他的新娘，似乎连抬起一枚小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阿船夫人突然缓缓地抬了一下头，然后重又垂下，低声说道：“殿下，时间不早了，请安寝吧。”

听到新婚妻子的声音，与六双腿一麻，竟然蹲了下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下……在下知道夫人此刻的心情一定……”

“殿下是我的丈夫，为何要自称在下？”阿船夫人打断了与六的话，但与六无法听清她话语中究竟蕴含着是怎样的感情色彩，“请让我来伺候殿下安寝吧。”

“在下……不，我……”与六单膝跪倒，朝前挪了两步，“请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守护住直江家门的。”

“我并不担心这一点，”阿船夫人缓缓地抬起头来，新婚之夜，与六第一次看到了她那对明亮的眼眸，内中充满的是分外复杂的感情，无法一一加以分辨，“我反而担心殿下您怀着趁人之危的不必要的内疚，从而无法肩负起御实城大人所交付的使命。”

“你说使命？”

“是的，我是为了直江家的延续，才与殿下结为夫妻的，而殿下所背负的乃是保护上杉家的使命，”阿船夫人仿佛鼓起了勇气似的，直视着与六的双眸，“殿下不必要有丝毫的愧疚，我……我也一定会拭尽从前的泪水，做一个好妻子……”

但是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又重新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但是，请、请殿下给我一些时间……时间会抚平所有悲伤，总有一晚，我会笑着迎接殿下进入寝室的，只是……恐怕不是今晚，请殿下原谅。”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与六想要伸出手去拍拍阿船夫人的肩膀，但手指才沾到妻子的睡衣就又仓促地缩了回来，“我会保护上杉家，保护越后，保护直江的家业，也保护夫人你！我樋……直江兼续在神佛面前发下誓愿，不让夫人再受到丝毫的伤害！”

“已经很晚了，请殿下早些安寝吧。”但与六突然冒出来的无限的豪情，突然又被阿船夫人冰冷的语言给浇熄了。阿船夫人随即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与六去展开了棉被。与六缓缓躺下，他没有再望向阿船夫人，而是匆忙闭上了双眼。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漆黑，大概是夫人吹灭了蜡烛吧，随即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夫人也在身旁躺了下来吧。

与六双腿挺得笔直，双手并拢在腹部，一动也不敢动。他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无比漫长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噩耗传来，鱼津守将河田禅忠在三日前因病辞世了。

与六向景胜请令，率兵增援越中，然而景胜却说：“新婚燕尔，又怎能将你派到战场上去呢？”

“御实城大人，为了上杉家的安泰……”

“与六，”景胜突然双眉一轩，厉声喝道，“你是否准备让阿船夫人接受第三段婚姻？！”

“御实城大人……”

“与六，”狩野秀治在一旁说道，“你现在所要关注的不是越中方面，而是南线。”

“南线吗？”与六悚然一惊。

“正是，”秀治点一点头，“鱼津的苦局，不会因为禅忠大人身体康健而转危为安，恐怕也不会因为他的辞世而更加恶化了。如今的重点是，织田进取甲信已是箭在弦上，而我家七成的兵马运至越中，三成兵马监视扬北的新发田，已无增援武田的力量了。一旦织田攻破武田，沿着信浓川一路北上，那时该当如何应对呢？”

“到那时候，”与六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只有放弃越中，全线收缩固守春日山城了。”

“以今日的城防的储备来看，能够守住多久？”景胜开口询问。

“这几年来军费开销很大，”与六微微苦笑，“倘若将兵马全部纳入春日山城，恐怕粮草只够支应三个月，倘若只以御实城大人的旗本众和我等千余人守备，勉强可应付两年。”

“三千兵马，两年的粮草，”狩野秀治一摆折扇，“只有这般的储备，才有一线生机，静待时局变化。此外……”他话说到这里，又突然顿住了。

“彦伯大人还有何良策吗？”

“为了保住上杉家门，”狩野秀治长叹了一声，“必须预先考虑降服之事了。”

“什么？！”与六闻言大惊失色。景胜也猛地站起身来：“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何者为玉，何者为瓦？”狩野秀治望着景胜震怒的表情，却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传闻谦信公于手取川大破柴田军的消息传到安土，织田信长曾对人言道：‘倘若谦信公兵入洛中，在下当素服往迎，口称在下信长，特来输诚。’连信长之辈也有退缩之日，我等又怎可不自量力地逆天而行呢？”

“何者为天？”与六大声驳斥道，“如信长那般放逐将军，挟持天皇之辈，不义之甚，我等岂可向他低头？！”

“直江殿下，”狩野秀治转向与六，一字一顿地说道，“昔日室町开幕，尊氏公岂止挟持天皇，他将后醍醐天皇直接驱逐去了吉野，如此行径，难道是义吗？为何祖先不义，得了天下之后其子孙便成为义了呢？放逐不义之徒的后辈，为何反是不义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景胜，用比较和缓的语气劝说道，“百年乱世，兵燹不断，只有织田信长一人终于得了统一之势，此势无可阻挡。倘若信长消灭武田，吞并了甲信，则东国再无人可与抗衡，以我上杉一家之力，是无法扭转天下大局的。到时候信长以天皇御诏来讨伐我等，御实城大人欲以玉碎，天下谁人以你为玉？在下并非劝说御实城大人今日便归降信长，但凡还有一线生机，我等也将辅佐御实城大人奋战到底。但逆势而行，不可称其为智，顺势而行，不可称其为怯，还请御实城大人三思。”

“不必再说了，”景胜一拂衣袖，“我不会投降信长的！”

越中战线新任总指挥官，最后确定为吉村领主吉江织部助景资——也就是与六好友中条与次景泰的生身父亲。春日山城东拼西凑，勉强拉起来千余兵马，交给吉江景资增援鱼津城。命令才刚颁布，景资之父、已经退隐的老将入道宗訚亲自来到本丸请令，说：“老朽一门均在越中前线，孤身栖于越后，实在食不安寝，请御实城大人允准在下也前往鱼津，与儿孙们共同杀敌吧。”

吉江入道宗訚，本名常陆介宗信，乃是谦信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御馆之乱爆发之时，宗訚正在越中前线，守备增山城，听闻木舟城主、越中豪族石黑成纲暗通织田，即以七十岁的高龄亲率兵马奇袭木舟城。那一战虽然取得完胜，杀尽石黑满门，石黑成纲弃城而走，但宗訚也不慎受了箭伤，从此便回归越后，交卸了家督之职，安心养病。

如今宗訚以拳捶胸，“哈哈”大笑着说：“老朽与斋藤下野守殿下不同，不会病一场便起不了身的。箭伤早已痊愈，今晨从吉村领内快马加鞭赶来春日山城，御实城大人请看，老朽气不粗，面不红，还能上阵去杀敌呀！”

景胜闻言皱了一下眉头：“宗訚大人一门祖孙三代都上战场，倘有万一……”

他所谓的“祖孙三代”，是指宗訚之子、吉江家督景资，以及景资的长子寺岛长资、次子中条景泰，此刻全都在鱼津城中防备，或者准备增援越中，倘若宗訚得以同往，那真是三代齐上战场，自己又于心何忍呢？

“御实城大人，”吉江宗訚收敛了笑容，深深地俯下身去，大声说道，“身为武士，能将战场作为绝命之地，比死于床榻要荣耀一万倍。况且，孩子们都在鱼津，刀枪无眼，倘有疏失，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得下去吗？倒不如去和他们并肩作战，老朽若战死，有儿子报仇，儿子死了，有孙子报仇，说不定……哈，说不定最终倒是老朽为儿孙们报了大仇！末子长忠因为身体孱弱，还留在越后，反正吉江家不会绝嗣，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景胜盯着老将好一会儿，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如此，便答允你了。”然后，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越后的武人都如此忠勇，上杉家岂会灭亡！”

“头盔的样式非常奇特，一般的兜都是一重[革每]【日式头盔上防护脖颈的附属物。】，此兜却有两重，更显威风凛凛。”

嗯，二重革每虽然总的来说不多，但在笠型革每里其实还是很普遍的。只不过别人的下革每大多是锁子的或者是革制的，只有上杉家是在笠型革每作为上革每的同时，是以伊予札板或是板札作为下革每。这是上杉家兜的一大特点，并非仅是直江家的爱字前立兜如此，上杉谦信的饭纲权现前立兜、景胜的摩利支天万字前立兜，都是这种类型的二重革每。所以跟别人比较固然可以说这种二重革每是与众不同，在上杉家却是素有传承的。

受教了。

三

天正十年二月，织田、德川联军果然开始甲信攻略，大举侵入武田领，而小田原北条氏也起而响应，发兵进攻骏河。

消息传到春日山城中，对于是否要出兵救援武田一事，与六和泉泽又五郎两人起了争执。与六认为，上杉、武田两家既有盟约，又为姻亲，倘若不肯派发一兵一卒前往救援的话，是为不义之举，况且，织田军在吞灭武田后定会北取越后，此为唇亡齿寒之势，不可不救。泉泽又五郎苦笑着回答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呀，直江殿下，然而如今我等哪有余力去救援武田呢？”

两人相持不下，最终只得把目光转向一直不说话的狩野秀治。秀治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织田志在灭亡武田，暂时不会北上攻我越后的。”

“为何？”

“织田虽然兵马强壮、粮草充裕，也只有一次吞下一个家族的力量，是不敢得陇望蜀的，”狩野秀治冷静地分析道，“况且，在取下了甲信甚至上野以后，织田的领地便会与北条相接，两家必起摩擦，此时再妄图从南线对我开战，又有多少胜算呢？按照在下的估算，织田在攻灭武田后会暂时按兵不动，怂恿德川家与北条相争，可能静待一两年，等甲信领土稳固，等柴田胜家击破了越中防线，那时才从西、南两路对我发起全面攻击。”

“如此说来，确实不必要救援武田了。”泉泽又五郎不住地点头。

“不，不可不救！”狩野秀治突然提高了声音，“我等必须南下川中岛，一方面做出救援武田之势，正如直江殿下所说，以申天下的大义，另方面巩固奥信浓防御，以防产生连锁效应，武田、上杉在信州的领地同日崩溃！”

与六闻言，大感振奋，急忙转向景胜，深深一俯：“在下愿率与板之兵前往救援武田。”

“直江殿下，”狩野秀治提醒他说，“不要和织田军硬碰，要保存我家的实力。武田的灭亡已无可避免，倘若你能够将武田大膳大夫一人救出生天，送来春日山城，那便是大功一件了。”

与六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点一下头：“在下遵命。”

一方面派人送信去与板城，调集兵马南下，一方面与六本人也集合了春日山城下直江邸中的数十名侧近武士，准备安歇一晚，次日清晨便出征信浓。虽然狩野秀治关照他不可损耗实力，只须做出救援武田的样子便可，主要目的是巩固奥信浓的防御，但他本人却不相信武田的灭亡果真无可避免——

“骏河肯定是守不住的，甲斐也很危险，但倘若武田大膳大夫逃往信州，有我上杉军的援护，或许还能保住最后一片领地。”

既然如此，救人更比救火急切，是一刻也拖延不得的。自己早一日进入信浓，武田家便多一分存活的希望。终究武田大膳大夫乃是菊姬夫人的兄长，能够救下武田一门，菊姬夫人会倍感欣慰的吧，夫妇同体，菊姬夫人的欣慰，也便是主公景胜的幸福了。

从景胜夫妻，很自然地他就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阿船夫人。结婚已经好几个月了，阿船夫人仍旧愁颜不开，她所说的“笑着迎接殿下进入寝室”的那一晚，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自然，对于与六本人来说，也还没有做好让妻子笑着迎接自己进入寝室的心理准备。

“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征信浓，去救援武田家了。”晚饭时对阿船夫人说起此事，与六注意到阿船夫人握着饭勺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随即便镇定了下来，满满地盛一碗白饭递给丈夫：“预祝您旗开得胜，奏凯而还。”

对于阿船夫人这般近乎冷漠的表情，与六多少感到有点失望。

第二天一早，与六早早地便起了身，来到正厅穿戴铠甲。家臣们都已经穿戴整齐，全都单膝跪在廊下等候。与六才刚扎束好衣袖，从人准备好笹龙胆前立的筋兜、小樱韦威具胴，还未及帮他穿上，突然从内室方向传来一阵侍女的吆喝声。

与六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两名侍女在阿船夫人的指挥下抬进来一具黑漆的铠甲箱，摆在与六面前。阿船夫人瞥了一眼与六的铠甲，缓缓地跪伏在地：“殿下已是直江家督，为何不穿戴我直江家世传的铠甲上阵去呢？”

“啊，我……”

阿船夫人膝行两步，亲手打开铠甲箱，只见里面摆放着直江家世传的溜涂棋石头札胸取二枚胴具足和爱字前立的双重[革每]筋兜。骤然见到这套素来崇敬的铠甲，与六不禁感觉头脑一阵眩晕。

“殿下与家父身形相似，这套铠甲一定会很合身的。”阿船夫人在侍女们的帮助下，为与六穿好具足，细紧丝纽，最后把爱字前立的筋兜递到他面前。与六双手接过筋兜，凝视着那一个大大的“爱”字，不禁心潮澎湃，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爱之兜，我有戴上它的资格吗？”

“殿下，”阿船夫人表情严肃地说道，“请让父亲大人在天之灵保佑您吧，请让我为您祈祷吧。爱之兜人人可戴，无所谓资格，爱之心并非人人皆有，那才是殿下所必须终生追寻的！”

与六重重地点一下头，双手缓缓举起，把爱之兜扣到头上——确实尺寸契合，毫无不适之感。

“殿下，”阿船夫人率领侍女们俯伏在地，大声说道，“恭祝殿下武运昌隆，马到成功！”然后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请殿下一定要平安归来。”

“是的，”与六低头望了一眼妻子，他仿佛看到阿船夫人明亮的双眸中隐含着清澈的泪水，“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归来，为了上杉家，为了直江家，也为了夫人你！”

与六率同数十名家臣出阵信浓，快马加鞭离开春日山城，当晚投宿于生父樋口总右卫门兼丰守备的直峰城中。走进直峰城本丸议事厅，与六突然想到数年前自己孤身前来游说长尾景明之事，环境依旧，而世事已非，故人已成腐土，胸中不禁澎湃起万分的感慨。

樋口兼丰和阿藤夫人坐在侧位迎接与六。与六见了急忙跪倒：“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上坐吧。”

樋口兼丰淡淡地一笑：“你现在已经是直江家督了，理应上坐，我们……”

“到内室去吧，”与六凝望着鬓角已现白发的母亲阿藤，不禁鼻子有点发酸，“到内室去，便不用讲这些俗礼了吧。”

进入内室，与六紧紧拉住母亲的手，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阿藤夫人也含泪微笑，抬起袖子来帮与六擦拭泪水：“你已经是直江家督，是一员大将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我，我不能侍奉双亲，实在是太惭愧了……”

“与六呀，”父亲兼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身体都很好，不用你侍奉什么的，你能够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就很感欣慰了。直江兼续殿下，哈，这个名字可有多威风。你知道吗，与六，为人父母，只要看到子女成才，那就最高兴了，还哭什么呢？”

可是嘴里虽然这样说，他也不禁转过头去，悄悄地抬起袖子来抹抹眼睛。

“这次出阵，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母亲双手合什，也和妻子同样的祈祷道，“毘沙门天保佑，你们都要平安地回来。”

“我们……”与六问道，“与七还在越中吧？”

“与七快回来了，”樋口兼丰勉强微笑着说道，“御实城大人准许他继承扬北小国的家业，改名为小国实赖——啊，樋口家名，最终要由老四来继承了吗？”

他所说的老四，是指与六和与七的弟弟樋口与八。与六问父母：“与八还好吧，妹妹喜多也好吧？”

“他们还在上田，都很好，”阿藤夫人告诉与六，“正在商谈喜多和须田家公子的亲事呢，倘若一切顺利，她今年夏天便要出嫁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喜多都要嫁人了，”与六抹抹眼睛，笑了起来，“在我印象里，她还是个流着鼻涕满处乱跑的小丫头呢。”

“是呀，时间过得真快，”樋口兼丰笑道，“当年我受谦信公之命出阵奥信浓，与须田相模守殿下并肩作战之日，仿佛就在昨天一般。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他便说我命中当有一子，成为天下的豪杰，他这不是说中了嘛，哈哈。如今喜多要和他的长子右卫门尉殿下成亲，其实两家的交情，从那时候便已经结下了呀。”

三月初二，与六一行人在关田峠附近与七百与板军会合，随即快马南下高梨领，驻扎在饭山城中。归属上杉家的奥信浓豪族们陆续前来参见，但他们大多是孤身前来，没有携带兵马。

“请直江殿下暂驻饭山城中，不可贸然南下，”豪族们纷纷劝说道，“据说织田、德川集结了七万大军，浩荡而来，武田家已如风中枯叶，灭亡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我等不可前往救援，以免触怒了织田信长。”

与六只得对他们说：“我也并无长驱南下与织田军对战之意，但要防备织田在灭亡武田后挥师北上。请各位速速回去整备兵马前来会合，我等前往旭山，笼城固守。”

一听只是为了防备织田军北上，并无真的救援武田之意，奥信浓诸将全都长出了一口气，于是纷纷点兵赶来会合，很快便集结了三千兵马，进驻川中岛西北部的旭山城中。从旭山城向东南方向望去，武田的重镇海津城如在眼前一般，可是豪族们再也不肯前进一步了，这使得与六懊悔无地——

“早知如此，便对他们直言相告了……不，倘若那样，他们连旭山城也是不肯来的吧。怎么办呢？要怎么说服他们继续前进呢？”

正感无计可施之时，突然家臣广井出云守来报：“山浦源五大人前来会合。”

“什么？”与六闻言微微吃了一惊，“源五大人为何会到信州来？”急忙步出旭山城本丸相迎。

这位山浦源五景国，本名国清，乃是越后白河庄的领主，生父是奥信浓第一豪强村上兵部大辅义清，后来过继给谦信公做了养子。御馆之乱中，他从属景胜阵营，立下大功，拜领“景”字，改名为山浦景国。因为是主家公子的身份，因此与六将上位让与景国，自己与诸将侧坐相陪。

“直江殿下，”才刚落座，山浦景国便一捋浓密的络腮胡须，大声问道，“你准备何日发兵海津城呢？”

众将闻言都是一愕，高井郡豪族须田相模守满亲急忙问道：“源五大人此言何意？直江殿下只命我等协守旭山城，并无南下救援武田……”

“什么？”山浦景国双目一瞪，恶狠狠地望着与六，“直江殿下，四年前你对在下说过的话，难道都是虚言不成？！”

四年前是天正六年，因为谦信公猝然辞世，爆发了御馆之乱，与六曾奉景胜之命前往求见景国，以恢复村上家在奥信浓的旧领作为说辞，劝诱景国加入了景胜阵营。如今景国重提前事，与六也不禁吃了一惊，急忙解释说：“如今我家与武田定有盟约，不可往攻……”

“谁说要和武田开战？”山浦景国冷冷地一撇嘴，“你以为我要背弃盟约，趁人之危吗？眼见武田已无力守住北信浓的领土，我等正当前往助其守御，抵抗织田的侵攻。倘若武田最终为织田所灭，正好趁此机会恢复我等故领，倘若武田还能存活下去，也好以我等的奋战将领土交换回来。御实城大人不是命汝前来救援武田的吗？如此逡巡不进，是何道理？！”

说着话，他突然狠狠瞪了一眼坐在侧面的长兄村上义胜，大喝道：“父亲大人临终时的遗言，兄长早便已经抛去脑后了吗？如此怯懦，父亲大人的遗骨要何日才能回归故土？！”

虽然年龄比山浦景国要大，相貌也一般的威武，但在兄弟的怒目瞪视下，村上义胜却匆匆垂下头去，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景国随即环顾众将，冷冷地说道：“各位祖先所留传下来的土地，都有部分为武田所夺，捏在他人手中，数十年间均不能恢复，你等便毫无羞惭之心吗？你等还想看着故土再落到织田手中，更换新的主子吗？！”

一见诸将的气势均已被山浦景国所压服，与六心中暗喜，但他并不急于借着景国的威势下令进兵，反而以退为进地分辩道：“我军兵力有限，无法与织田正面抗衡。今日的形势与往日不同，西有柴田，东有新发田，上杉家四面皆敌，不可贸然轻进，损耗了实力。在下也有南下海津，救援武田之意，但只恐战事一开，无法抽身，反为主家招来祸患。”

“只要指挥得法，进退得宜，哪有无法抽身的战斗？”

“既然如此，在下可以下令南进，但源五大人可能遵从在下的号令呢？倘若武田已不可救，故土无法遽复，在下下令退兵，大人可愿听从呢？”

“你是总大将，只要说得有理，怎可能有抗命之事？”

与六心中暗笑，于是陡然站起身来：“既然如此，便请源五大人为先锋，我等发兵前往海津，去拯危救难，以申天下的大义吧！”

四

山浦景国的及时来到，使得与六终于说服奥信浓诸将离开旭山城，发兵南下。原计划当日午后便即发兵，可是以景国为大将，村上义胜为副将，第一阵才刚出城，与六正在穿戴铠甲，突然部下木次左近前来禀报：“武田家有使者求见。”

“有请。”

与六身披溜涂棋石头札胸取二枚胴具足，爱之兜放在身边，端坐廊下，麾下诸将全都甲胄齐整，两旁侍立，等着武田使者到来。时候不大，一名年轻武士身穿红丝威的腹卷，腋下夹着头盔来到与六面前，单膝跪倒。与六定睛一看，此人却有些眼熟。

“在下武田家臣平林正兴，拜见直江殿下。”

“哦，你是太郎！”与六猛然想了起来，不禁一拍额头。说到武田的武士，因为他很少上阵，所以认识的并不算多，但四年前曾受命前往商谈结盟事宜，主要接待者是平林藏人正桓，言谈中大感投契。此番来人正是平林正桓的嫡子太郎正兴，攻打直峰城之时也有过数面之缘。

认出来人之后，与六便问：“目下形势如何？织田、德川联军已经杀到了哪里？”

平林正兴突然间伸手一拍地面，放声大哭道：“武田家已……已经灭亡了！两日前，我主大膳大夫大人已于甲州天目山切腹成仁！”

诸将闻言，无不大惊失色。与六既感震惊、遗憾，又不禁深深地慨叹道：“不想数百年的名门，竟然灭亡如此之速……织田信长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平林正兴流着泪回答说：“非关织田进军神速，而是我家的人心已然离散……”

织田、德川联军来攻，起因乃是西信浓守将、武田亲族木曾义昌的叛变，随即织田信忠自信浓伊奈方向，金森长近自飞驒【日本古国名，在今天的岐阜县北部。】方向，德川家康从骏河，北条氏直从伊豆【日本古国名，在今天的静冈县东部。】，四路进兵，直捣甲斐。在三家近十万大军的猛攻下，武田家臣团瞬间崩溃，下条信氏、小笠原信岭、依田信蕃、穴山信君等大将陆续降伏。就在与六率军进入奥信浓的同时，武田胜赖、信胜父子放火烧毁根据地新府逃亡，计划中的目标有两处——一是信州豪族真田昌幸的本处上田城，二是同族大将小山田信茂的本处岩殿城。

出于对同族一门的信赖，武田胜赖最终选定岩殿城为落脚之地，以期重整兵马，恢复故土。然而他才走到半路，就听闻小山田信茂已与织田暗中沟通，想要设下埋伏擒拿自己。胜赖一时乱了方寸，转头逃向天目山，便于此山间被织田、德川联军赶上，一族都被迫自尽——甲信之雄武田家就此灭亡。

听完平林正兴的叙述，与六不禁长叹一声：“信玄大人在世之时，曾经说过：‘坚城并不可恃，唯人是城，人是垣，人是堀。’如今人心离散，垣已崩，堀已平，武田家自然灰飞烟灭了……”

慨叹过后，他问平林正兴：“你此来，便是为了通知我此事吗？令尊可还安好，现在何处？”

平林正兴回答说：“我等屯驻信州的武田家臣们，闻听主家灭亡之事，无不拔剑斫石，悲痛难禁。众人纷纷议论，有人建议先暂且归从织田，寻找主家的遗孤，待机而动，家父却说：‘即便能够寻找到武田遗孤，以我等的力量，也是无法与织田相抗衡的。上杉家是我等的盟友，不如前往投靠吧。’如今赞同家父主张的两百余人都聚集在善光寺中……”

“如此甚好，你速速请来相见。”

“在下不恭，”平林正兴突然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与六的面孔，“是在下对家父说：‘主家灭亡，我等均已是浪人之身，穷蹙而投，上杉家未必肯与接纳。不妨在下前去拜见上杉主将，对方果有诚意的话，定会亲身前来招募我等。’”

“原来如此，”与六微微一笑，缓缓地站起身来，“太郎，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见识呢。如此忠勇的人才，我又怎可不茅庐三顾，亲自前往寻访呢？”

奥信浓豪族纷纷劝阻，但与六坚决不肯听从，他只带同木次左近、近藤十郎卫门等五名家臣，跟随平林正兴，策马前往善光寺而来。

见到与六亲自到来，平林正桓等人出寺门迎接，团团拜伏在地。与六伸手扶起正桓，柔声安慰道：“盟友覆灭，在下实感悲恸。平林殿下这便随我回越后去吧，我定会禀明御实城大人，将你等收为麾下，以期为故主复仇的。”

平林正桓流着眼泪说：“在下等人的性命，便全都交付给直江殿下了。”正要动身，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且慢！”

与六放眼望去，只见那是一名年轻武士，身材矮小，但双眼很大，炯炯有神。此人高喊过后，便迈前数步，在平林正桓身旁单膝跪倒，抬头直视着与六，大声说道：“在下乃海津守将春日弹正之弟元忠。家兄并无归从上杉之意，特命在下前来劝说平林殿下回海津协防。平林殿下答复说，倘若上杉不肯出兵救援我家之难，那便随在下回去……”

“哦， 原来是春日殿下。”与六知道海津城世由武田信玄亲手提拔起来的春日一门镇守，先代春日虎纲，又名高坂昌信，人称“逃之弹正”，威名震撼整个信浓国。三年前，虎纲病殁，将家督和守将之职交给了次子弹正忠昌元，眼前这个春日元忠，想必是虎纲的小儿子了。既是名将后人，他的态度不禁恭敬起来。

“春日殿下，”平林正桓转过头来，语气有些不满，“昨日便即听闻上杉家发兵前来救援，你却仍然啰嗦不休，不肯放弃在下，回复令兄。适才你又言道，倘若上杉主将不肯亲身前来招募我等，不如还回海津去吧。此刻直江殿下已然前来，你还有何话说呢？”

春日元忠微微一笑，依然紧盯着与六的眼睛：“不错，在下可谓连输两阵，但却尚未心服。在下还有一言请问直江殿下，欲做最后的突击，不知直江殿下可肯直言答复呢？”

与六点一点头：“请问。”

春日元忠突然收敛笑容，把腰一挺，大声质问道：“上杉家果然能为武田报仇吗？三五年内，上杉军可能再入信浓，协助我等复兴主家呢？直江殿下能给在下一个承诺吗？！”

与六沉吟了一下，黯然摇头：“不能。”

“什么？！”

“上杉目前的形势，比昨日之武田尚有所不如，”与六颇为喜爱春日元忠的直爽，不欲欺瞒，于是直言相告道，“西有柴田猛攻鱼津城，东有新发田作乱，北条随时可能直捣我之腹心。在下前来，只为救援武田，武田既不可救，便希望能够招募更多忠勇的武田武士，为我上杉家效力。为武田复仇，此固我等的心愿，但三五年内，恐怕并无这般实力。倘若各位因此而无意前往越后，那便请自行散去吧，无论固守海津，还是暂时臣服于织田，皆可自决，在下绝不勉强。”

说完这几句话，他突然把脸一板，提高声音：“倘若跟从在下回去，从此便是上杉之臣，第一要务是保卫上杉家的安危。我等皆可与春日山城共存亡，绝不腆颜事敌，没有这般决心的，就不必跟来了！”

平林父子同时表决心说：“我等愿意跟从直江殿下，死而不弃！”

与六紧盯着春日元忠的眼睛，元忠也望着他，良久，方才淡淡地一笑：“实不相瞒，昨晚接到家兄来信，他已决定将海津献给织田，暂时蛰伏，以待后举了。”

“什么？！”在场的武田家臣们无不大惊。

“因此，在下也不想再回海津去了，”春日元忠缓缓地俯下身去，“请原谅在下的无礼，在下今日才真正看到了上杉之‘义’究竟何在。请直江殿下允许在下也跟随您前往越后去吧。”

山浦景国率领上杉军南下海津城协防，但守将春日昌元已有归降织田之意，闭门不纳，景国只得悻悻然退回旭山城。与六在旭山城内又多停留了四天，等安排好了奥信浓各将的防守任务，才协同平林父子、春日元忠等武田遗臣两百余人回归越后。

他没有卸除铠甲，只是将头盔夹在腋下，直入春日山城本丸议事厅来向景胜复命。春日山城中早已得知武田家灭亡的消息，菊姬夫人哭得如同泪人一般，虽然景胜和她说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终究夫妇一体，也只得好言抚慰，陪着慨叹了几声。此刻见到与六，他不禁伸手一拍敷板，恨恨地说：“我太高看大膳大夫了，数代名门，竟然崩溃得如此之速……”

“时势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狩野秀治劝景胜说，“武田大膳大夫既已归天，死者为大，御实城大人也不必再埋怨他了。”说着转过头来询问与六：“武田一门和重臣们都是什么下场？”

与六根据从武田遗臣处得来的消息，回禀说：“逍遥轩信廉被俘，也有说已被斩首的；上野介信隆在上野城被三河兵所杀；典厩信丰于小诸城自刃；五郎盛信在高远城战死；迹部大炊助、长坂钓闲斋，据说弃主逃去不见踪影……但也有人说，他们跟随大膳大夫在天目山自尽了……”

狩野秀治询问道：“与六，你是见过那两个人的，据你看来，他们会逃去无踪呢，还是会为主殉死呢？”

“这个……交情尚浅，人心难测。”

秀治“哈哈”地笑了起来：“身为奸臣，自然是逃去无踪了，即便日后在天目山发现尸体，也定是在逃亡徒中迷路，为敌兵或草民所杀。”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把脸一板，转换了话题：“你回来得正好，我正在和御实城大人商议出兵之事。”

“难道御实城大人要亲征越中吗？”

狩野秀治轻轻摇头：“正如我日前所言，织田在吞灭了武田之后，不会立刻向奥信浓挺进，我等必须设法解决越中的危局。然而新发田的叛乱，牵制了扬北多家兵马，不能驰援越中，因此御实城大人想要亲征扬北，夺回沼垂城和新潟港，切断叛贼和织田的海路联系。”

“与六，”景胜沉稳地说道，“自从继任上杉家督以来，国内扰乱不休，使我不敢远离春日山城，但身为大将，岂能不出阵杀敌，以振民心士气呢？正要等你回来，担负守城重任，然后我便可无后顾之忧地出征扬北了。”

“新发田重家极为悍勇，御实城大人千万小心，”与六甲胄在身，无法跪拜，只得盘着腿躬一下腰，“御实城大人可将我与板之兵尽数带上，此外……侧近旗本，皆可从征，只留在下与武田遗臣守备春日山城便可。”

“哦？”狩野秀治微笑道，“直江殿下很信任那些人吗？”

“倘若不能相信他人，便无法得到他人的相信了，”与六坦然回应，然后又加上一句，“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期盼御实城大人允准。”

“你说。”

“平林藏人父子、春日元忠，此三人在下颇为喜爱，希望御实城大人能够赏赐给在下。”

“这是小事，答允你了。”

与六离开本丸，回到自己的宅邸，阿船夫人带着侍女仆佣在大门口迎接，然后帮与六卸除铠甲，擦拭干尽，装入箱笼。与六留心观察阿船夫人的神情，就见她一如既往地面沉若水，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归来而感到高兴，不禁心中有些失落和烦闷。

因为有两百多名武田遗臣需要安置，与六回家转了个圈便又再度登城，连晚饭都是在城里吃的，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他泡了一个热水澡，洗漱完毕，换上睡衣，步入寝室。阿船夫人早就铺开了被褥，跪在榻榻米上迎候。侍女拽上拉门，与六望着自己的妻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很遗憾，此番出征毫无所获，有辱直江家世传的铠甲。”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船夫人陡然抬起头来，“直江家世代相传的不是铠甲，而是头盔前立的‘爱’字，出征是为了保卫家园，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您能够平安归来，那比夺取了十里百里的土地更要珍贵！”

与六迈进两步，坐到阿船夫人面前，望着妻子的面孔：“可是，我看你似乎并不开心……”

“我很开心，”阿船夫人回答说，“殿下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神佛面前祈祷，希望您能够平安归来。风吹草动，狗吠鸟鸣，都会害怕是什么不好的预兆，整天提心吊胆地度过。大概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吧，我现在只感觉全身乏力，刹那间，又害怕这一切都只是幻想梦境一般。如此复杂的心境之下，无法向殿下展露笑颜，还请您原谅。”

“与兵卫殿下还在的时候……”与六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他屡次出征，夫人您也会这般担忧吗？他平安回到春日山城中，回到你的身边，你也是这般心境复杂，无法欢笑吗？”

阿船夫人紧紧盯着与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我已逐渐都忘记了，请您也不要放在心上。笑吗？很久都没有笑过了，希望殿下能够使我回想起笑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与六突然伸出双手，一把将阿船夫人搂抱在怀中。他大声说道：“我会让你想起来的，会让你记得如何是笑，如何是幸福！我会珍惜自己的生命，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笑吧，我喜欢看你的笑，那灿烂的，如同和煦阳光、温暖春风一般的笑容。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来帮助你回想起来吧！”

阿船夫人倒在与六的怀中，她没有笑，却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有一刹那，她的表情如同躺在母亲怀中静静安睡的婴儿似的。婴儿的笑容是天真无邪的，但婴儿安睡的容颜却更恬然自得，毫无烦忧。有一刹那，她真的仿佛忘记了所有烦恼——但那真的可以长久吗？她所依靠的终究是一名武士，必须要迈上胜负难料的战场，况且，明日的上杉家，或许就是今日的武田家呀……

四月中旬，景胜亲自出阵征伐扬北新发田家。在渡过阿贺野川之后，他与本庄、色部等军合流，一口气攻落了沼垂城，然后围攻新潟港。新发田长敦率军前来救援，虽被本庄繁长击退，但本庄军损失也颇为严重。上杉家始终未能编组起一支强力的水面部队来，而新发田则有织田水军和佐渡的水匪相助，只要上杉军进入港中，他们就一哄而散，退到海上，远远地射箭骚扰，上杉军被迫后退，他们便又弃舟登岸，几番反复，搞得景胜头痛不已。

战况报至春日山城中，与六和狩野秀治商议，既然无法完胜，这仗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不妨留下色部军防备沼垂，只要沼垂城在手，即可切断新发田叛军与织田的海路联系，己方已立不败之地。当务之急，景胜应该立刻返回春日山，然后略加休整，即与扬北第一勇将本庄繁长共同出兵，增援越中前线。

预定景胜将于六月五日归城，然而四日晚间，春日元忠突然匆匆来找与六，递上一封书信，说：“在下巡查防务时捉到一名探子，搜出此信。据此人说，此乃紧急军情，要面见御实城大人呈递，而既然御实城大人不在城中……”

与六接过书信，展开来看了一眼，不禁面色大变。当晚下着暴雨，头顶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着与六的面色惨白如纸，春日元忠从来也没有见主公如此惊骇惶恐过。随即，惊雷炸响，几乎压倒了与六嘶哑的狂叫——

“织田信长，死了吗？！”

也没人评，也懒得贴了，干脆传上来，有想看的自己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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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政啊。不是不评，是你从头贴起，那些都是咱看过的啊。

天涯那边都在哼哼唧唧的不少人叫你贴完哪。

为何我不能下载附件的啊。恳请高人帮助，下载发我邮箱597321159@qq.com.

感激不尽啊

无法下载啊啊啊

我下载没问题，这应该不存在权限问题吧。

天涯那边我曾经想贴完的，也是没人理就懒得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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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政你ID级别高，又是你发的贴，自然没有问题啊。

我等小百姓，不能跟大名相比。还是行行好，施舍一下罢。

太政无需在意没人评论，只需在意点击率。似我等伸手党，文学水平又低的， 除了捉虫，自然无从评起。然则不评不等于不关注啊。

太政这部书写完了没有啊？貌似两年了～～

什么时候会出版？

明明冒犯啊，这书早写完了，说了不出版。

那么久远了，也没见到全的。我怎么知道写完没写完，何来冒犯？

如果不出版的话，那个是要下载全本来看啊

目前论坛下载不能，太政施舍一下能让大家都下载啊～～

你是守护啊，当然没问题，我们这些领民就不能啊。

该设置的都设了，还是不行就下下面这个链接吧

爱之传承

长门老爷班哉

若是下载了便不回，太不厚道。故此再次顶老太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