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后局（上）】

倘若有人问起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人物，一班蠢昧无知的小民或许会告诉你说是垂拱治天下的紫微真人。要是拿这话去问千年繁华的京都贵种，被问到的人必然会撇撇嘴，回说帝释喜见城中的万乘至尊虽然有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到底还只是一个冲龄的稚童，如何能够执掌烦乱的朝政。真正握有权柄的还要说是睿智沉静的后白河法皇。

然而你若是有机缘问到熟晓宫中事务的殿上人，对方却会故作神秘地拉近你，掩着嗓子低低地说道：“所谓操弄天下权柄的人，除了那位法皇无双的宠姬又有何人呢。”他说的乃是宫中人称丹后局的贵妇。这女子原是法印澄云的女儿，本名高阶荣子，是法皇近臣平业房的妻子。平业房受法皇指派阴谋策划对抗六波罗，被平清盛流放以后杀害。姿容万千有如飞燕玉环的丹后局此后得到了法皇的宠爱，入宫随侍，产下了观子内亲王（宣阳门院）。

这丹后局非但美貌过人，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她为人聪慧，议论时事的时候往往能够一言击中关键的实质，高明的言论每每连秉性刚强的后白河法皇也不得不屈身拜服。

香雾缭绕，此刻丹后局便专心致志在批写众多臣工递送上来的表章奏折，而后白河反而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修剪着手中妖娆的花枝，作那花道之戏。

丹后局翻开顶上的一本奏章，略看了一眼，诧异地轻嗤了一声：“有趣啊，伊予守上书请院宣，欲立镰仓殿为朝敌而讨之。”

后白河漫不经心地应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九郎义经接纳备前（源行家封官备前守）之后，顾虑赖朝忌恶，早有上书请宣旨讨赖朝。我多次开谕他勿令生事，这二人还是屡屡奏请，甚是烦恼。”

“这一次有所不同呢，九郎上书说镰仓派出刺客阴谋对他不利，奏疏上再三泣血陈情，言说朝廷如果不允可他便要走赴镇西。”丹后局放下笔，说道：“言辞之下似乎有移动天皇乘舆以为支持的意味呢。”

“这岂不是又一个六波罗，却如何是好。镰仓果然派出了刺客？”

丹后局点点头：“只怕是真的，官厅的探马已有具表上报，昨夜京中有颇大的骚乱。”

后白河还是有一些不相信：“源赖朝向来是个戒急用忍的人物，怎么也这么沉不住气了。”

“刺客确实是镰仓派出的，但是刺杀九郎义经未必就是镰仓殿做的，这件事情很有蹊跷。”

后白河手一震，剪落好大怒放的一朵花，不由愣了一下。丹后局见后白河不解地抬头看她，掩着嘴微笑：“镰仓殿若有心做掉九郎，之前就没有必要把义经拦阻在腰越。只需让九郎进镰仓参觐，三五名有力的武士就可以轻易取下九郎的性命，何必费心费力派刺客行刺他。”

“或许赖朝不原意背上杀灭血亲的骂名。”

“身在武门，镰仓殿要是有这样的妇人之顾忌，如何能够成就大业。诛杀源义仲、源义广时镰仓可有半分手软。源赖朝的刺客乃是为备前而来，不经意却被人用来行刺九郎。源氏兄弟失和，正有人在等着坐收渔人之利呢。”

后白河索性放下花束，端坐下来，正色对丹后局问道：“此言作何解释？”

“平将门叛乱迄今也有两百五十年了，百官臣工视关东为畏途，朝廷在那里不设流官久矣。期间掌控关东八国的乃是以血亲维系的当地武士家族。这些门阀势力非但世代把持关东一带的军权武力，连份属朝廷的人事安排、土地封赏一样自专之，关东八国已成独立之分治王国。是以日本全境早已分裂成为事实上的东西二国。”

后白河黯然答曰：“此事先祖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收伏无力可恃啊。”

“本来东西分治，各安其事。不过六波罗平清盛雄才伟略，插手东国事务，驱狼吞虎，徐徐侵割，格局渐成。可叹人算不如天算，平清盛一死，大事遂成泡影。所谓源平合战，骨子里实际乃是东国门阀势力对西国朝权贵族的反制而已。”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那镰仓殿源赖朝又是怎么说？”

“朝廷虽然颓废，威权不堕。关东门阀实力有限，又各自为政，需要一个能够将他们统一起来的大义名分，身为源氏栋梁的镰仓殿便是门阀势力选中的大义旗帜。只有擎持着这面大旗，门阀武士才有勇气团结起来对抗西国。从对抗西国、打垮平家这一目标来说，源赖朝的利益和东国门阀的利益是相一致的。”

丹后局又续道：“然而赖朝与武士之间的终极目标又是不一样的。关东武士的目标是打垮插手东国事务的平家以后维持住东西分治的格局，统合武门力量，整治关东。至少在目前，武士们对他们眼中腐朽灭裂的西国政治毫无兴趣。而出身朝权势力的源赖朝魂梦牵萦的乃是凭借东国武士的力量返回京都，重建其心目中理想的公武合流之国家。从某种角度说起来，源赖朝倒是与平清盛有些许类似呢。”

“这样的分歧在打倒平家之前尚不明显，平家一旦灭亡，双方的争执就无可避免了。镰仓殿源赖朝和九郎义经的争执，其实就是这一分歧的具像表现。”

丹后局这么悠闲地说着天下的大势，看后白河法皇一脸的愕然，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待续）

【丹后局（下）】

世事无常，梦中之梦；花开踟蹰，岂有不败。听丹后局谈古论今，娓娓道来，后白河法皇只觉得心中恍惚，仿佛那梦蝶的庄周，不知此身何处。

丹后局接着说道：“镰仓殿源赖朝并非无谋的傀儡，其下手诛杀东国门阀代表人物上总广常，就是对门阀势力的一次削弱。用意乃是为了确立自身在关八国的权威所在。然而赖朝毕竟在关东一带根基浅显，他所仰仗的无非父祖当年植于关东武门的恩义而已。上总一门的败死多半还是要归罪于广常自己的跋扈，得罪了其他力量较小的门阀势力，结果被大家一起合力去除。”

“源赖朝意识到自己可凭恃的实力有限，作为大义名分的旗帜作用随时可以被其他的源氏栋梁所取代，这也就是他对于源氏一门中第二人的出现格外敏感的缘故。为了维系他在东国的权威，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借重朝廷的影响，以此来压服关东门阀中的不满情绪。设立近畿总追捕使的举措，表面是对朝廷权力的欺凌，实际是他涉足西国的第一步。总而言之，源赖朝的步骤就是借东国的武士门阀来侵袭西国朝权，然后借西国朝权的威势来压服东国门阀。此种微妙的行为，也只有镰仓殿这样的政略天才方有可能实现。”

“源赖朝的身边，集合着代表关东门阀的东国独立派和侧近官僚组成的亲近京都派。后者的代表人物就是与朝廷有着良好关系的九郎义经。平家征讨战中，千叶、三浦这样的东国有力御家人云集在源范赖的麾下，鏖战九州却没有尺寸功勋。九郎义经凭恃的乃是西国南海一带的新附势力，只两个月就彻底灭亡平家，独占全部战功。这样的结局是东国门阀所无法接受的，他们为了维持东西分治的两国格局，就必须抑制镰仓殿在西国实力的扩张，这才是他们不得不全力对付九郎义经的根本原因。”

后白河恍然大悟，情不自禁一击掌：“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有心对付九郎义经的并非镰仓殿本人，而是以东国独立为目标的关东门阀集团了？”

“不错，正如我所说，镰仓殿如果要对付源义经，只需在腰越驿用三五个武士监视义经进入镰仓，便可以轻易将他拿下；又何必将他拒止在镰仓之外，然后用刺客刺杀，这种无谋的举措实在不象源赖朝所为。九郎义经虽然以源氏第二人的面目出现，但他的实力尚不足以挑战兄长的权威，义经与门阀之间恶劣的关系也使得源赖朝不必担心关东武门会放弃自己而拥戴义经。况且，九郎义经所统合的西国势力的壮大，对于源赖朝来说其实利莫大焉。从各个方面来说，源赖朝都没有理由出手对付源义经，有心下手的只能是与源义经所代表的京都亲近派目标背逆的东国独立派。”丹后局见后白河终于明了自己的见解，颇为欣喜。

后白河问道：“依你看来，九郎义经与关东武门的对抗有几成胜算？”

“义经必败。归附在九郎麾下的新附势力原本就及不上关东的武门，更何况新才归附，恩义尚浅；一旦落到下风，恐怕不能替义经用心用命。而九郎义经真正可以依靠的势力集团远在陆奥平泉，仓促难有作为。我以为九郎义经和关东集团一破脸，义经就会败亡无疑。”

“那么我们便拒绝九郎义经的奏请，好言劝他勿要生事？”

“不妥。关东武门对抗九郎义经的目的乃是维持东西分治的两国格局，这一目标其实与朝廷的利益是相一致的。朝廷现在实力不足，难以插手东国事务，能够维持分治的格局对朝廷来说其实不坏。倘若义经在西国经营有日，实力膨胀以后，源氏兄弟二人同心合力，就有可能彻底制服东西二国，统合天下，这难道是法皇乐意见到的局面吗。”

后白河站起身来，捡起花束，乱蓬蓬很随意地置入花插，细细欣赏了一下，居然婀娜绰约，极有风姿的样子。他笑一笑，说道：“果然你是明白事理的，可惜是个女子，不然我一定册封你作大纳言。”

丹后局也笑：“主上戏言了。”然后她又沉下了脸，“这一次京都朝廷与关东门阀的利益一致，都是想要维持东西分治的两国格局，算是心照不宣地默契了一下。我只担心时日迁延，朝廷与关东终究免不了还是会有一场总决战呢。朝廷总是这么依附着未来的胜者，不能培植出自己的实力来，将来的局面还真是无法想象啊。”

这么说着，后白河法皇和丹后局二人都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待续）

【北道行●道之奥】

我在京都盘桓，于皇族贵戚虚伪无营养的笑容之间周旋时，九郎判官源义经和三五名忠心不贰的随从正跋涉在北陆道的风雪迷路之中。

源义经困苦孤蹇，黯然退出京都的时候，原本的打算是奔赴西国南海，收拾人心，徐图再起。和自行其是的关东不同，西国诸侯大多拜服在京都朝权之下，又有六波罗平家余威弹压，倘若有源义经这样颇负众望的人主尊奉朝廷的大义名分前往西国振臂举义，四方豪杰云集，天下的权鼎大有可为。义经当初自九州押解俘获归返京都，一路结交平家高官，还将大纳言平时忠的女儿收为侧室，恐怕那时就已经有了别样的心思了。

好在九郎义经时运不济，西去的道路一再阻滞，大好前景就此渺然。亲卫丧失，又和追随同行的源行家离散，义经就此遁入吉野山寻求神佛的庇护。自古以来，南都北岭的僧众就是京都皇族天然的盟友，六波罗平家跋扈的时候，有志气与之对抗的也就只有这些佛门的子弟了。源义经想必也是报持同样的心思，联络了比睿山延历寺和京都鞍马寺的僧兵，意图不轨。镰仓了解九郎的谋划以后，直接派出军兵踏破刀矢禁入的山门丛林，一番烧杀，刚刚围聚起来的一点小势力立刻便化为乌有。

和只知道一味烧讨的平家不同，镰仓在击破意忿难平的山门势力以后，着手开始准备东大寺的重建工作。东大寺作为佛门的大丛林，在南都北岭中是一座标志性的存在。昔日由于不服从六波罗的管制，东大寺被平重衡纵火焚掠，京畿一带的佛门势力因之而衰。如今镰仓主动示好，众多佛门子弟心怀感念，最后那一丝反感也烟消云散了。

源义经藏匿山中，诸多山僧被镰仓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渐生异心，打算擒获义经献给镰仓。源义经窘迫无措，将欲自寻了断，亲卫武士 佐藤忠信苦劝乃止。佐藤带领十余甲士自称判官之名迎战僧兵，九郎义经乘机走脱，这一次是连一向随侍左右的心爱女子静御前也被遗落。天下之大，四野茫茫，有魄力有实力与镰仓正面抗衡的也就只剩下孤垂北地的雪国平泉了。

倘若将日本国的地图摊开来，白河关以北那片广大的土地自古便被称作陆奥国。由于其位置在东山道更深邃处，所以也被雅称为“道之奥”。在不通世事的西国人看来，陆奥之地乃是未知的世界，夷狄所在，连说话间提到也需要带上轻蔑的微笑方能维系自身之高贵。然而在通达人的眼里，奥州不仅版图辽阔，也是当时日本唯一的黄金产地。提到奥州自然就会想到糠部的骏马，京都奢靡生活不可或缺的和纸与大漆；更不必说自陆奥跨海远航契丹，换取大陆种种珍稀的特产，往返商贸所得百倍的利润。历代朝权对待奥州便是这么一个矛盾的心态，既因为其荒僻辽远而轻贱之，又因为其富足盛产而垂涎之。

平泉大致位于陆奥的中央，北上川与衣川合流之处。滔滔衣川东流而去，关隘以北被称作“奥六郡”，乃是著名的虾夷地，平安时代奄有其地的是其俘囚长安倍氏。1053年身为源氏栋梁的源赖义赴任陆奥国守兼镇守府将军，安倍氏有所不安，关闭衣川关隘以示抗拒，前九年战役于是爆发。战事初起之时，安倍氏兵马强壮，屡战屡胜；而源赖义全无朝廷的支援，以一己之力苦苦支撑，节节败退。不少国守府的官员眼见情势不妙，纷纷背叛源氏投靠安倍，藤原经清便是其中之一。经清平素便与安倍交好，还娶了安倍女儿做了虾夷人的女婿。源赖义以私通夷狄的罪名斩杀部将平永衡，藤原经清惧不自安，率众投奔陆奥。

后来源赖义得到出羽国清原氏的援助，终于击败安倍氏，陆奥一国也转由清原氏所有。藤原经清被源赖义俘获，赖义厌恶他反复，以钝刀徐徐斩之。藤原经清的遗孀再嫁清原氏，遗孤清衡在清原家度过了愁苦的少年时代。

后三年战役中，统领奥羽之地的清原家发生了内讧，新任陆奥守八幡太郎源义家武力介入。纷争的结果，继承有安倍、藤原两氏血统又在清原家长大的藤原清衡出人意料地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成了奥羽的主人。

藤原清衡不久便将主据自丰田馆迁移至地势开阔的平泉，其用意乃是展示自己由奥六郡之主到奥羽两国主宰身份的华丽转变。这一北国名门的后裔已然摆脱了悲苦的命运，昂然乜视着西国那腐朽灭裂的滚滚红尘。

（待续）

【酒中九郎】

文治三年（1187），源赖朝行文平泉，要求藤原氏将朝廷叛逆源义经绑缚递京，以正典刑，否则将视以同谋。对于这样的虚言恫吓，藤原秀衡自然是一口回绝。东北藤原一族，世据奥羽二州，养兵十七万，盔甲鲜明，威震海内，这样雄厚的实力绝非因为连年战乱而破败凋敝的关东所能轻易小觑的。或许，在藤原秀衡的心中，拥立源义经以为号召，率领十七万铁骑如同水银泻地一样汹涌西向，收拾破碎山河，重归一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再不济的话，至少也应该能够谨守家业，维持住奥羽割据的现状吧。

然而当年十月，踌躇满志的藤原秀衡便一病不起了，将死之时，秀衡召集诸子，奉源义经为大将军，举国听命，再以嫡长子藤原泰衡继任陆奥押领使。藤原秀衡既薨，支持奥羽那一片明媚天空的擎天巨柱颓然倾倒，不详的尘埃弥漫四野；世人都明白，奥羽百年来安宁闲适的生活已经屈指可数了。

听闻秀衡的死讯，源赖朝屡次上书京都，求乞法皇的院宣，借朝廷的权威来压迫藤原泰衡，强令他交出源义经，以绝人望。藤原泰衡刚刚继任，人心彷徨，尚未归附；他既惧怕镰仓趁机发兵讨伐，又担心源义经横夺兵权，威胁到他奥羽主宰的地位。泰衡有心铲除源义经的势力，又害怕因此引起家中的叛乱，越发不可收拾。毕竟尊奉先主秀衡遗命而听令于源义经的臣子也不在少数，其中又以弟弟藤原忠衡与赖衡侍奉源义经最为恭谨。不知不觉奥羽藤原氏已经悄然瓦解，眼见仰慕源义经风采而归附衣川之馆的藤原子弟日增，困居平泉馆的藤原泰衡只能如野兽般徘徊。

文治五年（1189）二月，藤原泰衡杀害了亲近源义经的六弟赖衡。四月源赖朝向京都朝廷上书，求取院宣以讨伐奥羽藤原氏。出于平衡诸势力压制镰仓的目的，后白河法皇拒绝了源赖朝的请求。但是为了安抚赖朝，法皇正式颁下了追讨源义经的院宣。随同院宣一起被送往奥羽的，还有源赖朝亲口允诺之交出源义经以后藤原氏能够得到的种种优厚条件。

藤原泰衡终于下定了决心，闰四月三十日派兵五百骑突然袭击源义经居住的衣川馆。源义经及其部众寡不敌众，微弱的抵抗旋即被粉碎，鹫尾经春等众多郎党逐一战死。当平泉的军兵即将踏入衣川馆时，源义经在持佛堂中亲手杀死了跟他一起跋涉北路逃亡陆奥的妻子河越氏，自戕而死，时年三十一岁。

之后藤原泰衡命人将源义经的头颅浸泡在美酒之中，漆函盛之送往镰仓。六月十三日于镰仓郊外的腰越驿，时任镰仓侍所正副主官负责御家人事务的和田义盛与梶原景时仔细检视了源义经的首级。不过历经四十余天暑热的天气，沉醉在美酒中的义经之首级已经不复昔日俊朗的神采，变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腐肉，即便是与之熟识的和田与梶原也无法辨认出曾经一起并肩讨伐六波罗平家的九郎判官。

回想当年踏波蹈浪，千里驰骋，立下不世功勋的源义经自西海返回，被阻止于镰仓门外时，也正是在腰越驿写下了至性至情的《腰越状》；无奈造化播弄，终究还是逃不过悲凉的运命。看到九郎义经凄惨的下场，即便是与他有着刻骨仇怨的梶原景时也不觉落下无常的泪来。

或许是感慨源义经的悲运，后世传言镰仓检视的不过是源义经部众之一的首级，其真身早已自衣川馆遁出，逃亡虾夷之地。是故夷人代代崇奉义经，以之为神，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村言妄语了。

（待续）

【征夷大将军】

建久元年（1190）十月，源赖朝率领千余名亲近之御家人气势恢宏地进京朝见法皇。其前队三骑一列，重甲明刃，司开道之职；后阵身着水干（服饰名）背负野箭，步伐整齐，追随其后。卫列其中的众多勋旧贵胄得意洋洋，气宇轩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源赖朝。赖朝骑跨在高头白马之上，姿容美妙，风采卓绝，有如王者再世。

此刻放眼天下，真乃源氏掌中之器鼎，西海平定，奥羽拜服，再无一人有实力来挑战镰仓的威势；睥睨四顾，赖朝已经登临武家所能攀越之顶峰。所欠缺者，惟一名号耳。而这一点源赖朝是早有筹措的。远至文治元年（1185）十一月除灭平家以后，源赖朝便提议在京都朝廷设立“议奏”的制度，所推举藤原兼实以下十员议奏，都是归附镰仓的朝权贵族，以此来控制中枢。建久元年（1190）四月，藤原兼实的女儿任子立为后鸟羽天皇正宫，亲镰仓的势力因之渗入皇室。源赖朝心思所至，无往而不顺服。

然而源赖朝这一次还是碰了一个大钉子。赖朝进入京师，居住于昔日平家之六波罗第，先后拜谒后白河法皇与后鸟羽天皇，献沙金八百两，骏马五百匹。朝廷对赖朝也是待遇优渥，颇有抚慰，特特颁下敕书，授源赖朝权大纳言一职，不久又兼右近卫大将。这两个职位都是二位、三位的高官显爵，但却并非赖朝所求。源赖朝念念不忘者，是武家阶级之最高荣耀“征夷大将军”的称谓。

后白河法皇绝非吝惜官爵赏赐的人物，寿永三年（1184）旭将军源义仲执掌京都的时候就曾经获此殊荣，不过未满十日源义仲便兵败身亡了。此刻源赖朝东征西讨，天下一统，甚至还平定了世人以夷狄视之的奥羽藤原氏，获封大将军职位可谓名至实归。法皇故意不遂从赖朝的心意，应当还是惊惧于武家势力的扩张以及无奈于其脱离朝廷掌控的现实。后白河法皇自文治元年（1188）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风烛残年之际宁可拼命挤兑着让自己无法安睡的源赖朝也不能够顺遂其心意啊。

十二月，源赖朝愤然上表辞退两职，而后留藤原高能驻守六波罗，返回镰仓。翌年二月，源赖朝在镰仓改组公文所为政所，以大江广元为别当，负责政务推行。再堪定问注所、侍所等机构，以三善康信为问注所执事，负责司法决断；以和田义盛为侍所别当，负责军警治安。此外，任命一条能保为京都守护，天野远景为镇西奉行，逐渐规划完善了镰仓政权的大体模式。

建久三年（1192）三月，后白河法皇崩，寿六十六岁。这位一生为了恢复朝廷权威用尽心计的人物终于怀着无限的遗憾，先赖朝而去。后白河在位仅仅三年便让位出家，历二条、六条、高仓、安德、后鸟羽五世天皇，以法皇院政的形式执掌朝权，政令无出其右。治承四年以来战乱频仍，后白河法皇于六波罗平家、源义仲、源义经以及源赖朝等诸多势力之间摇摆依附，竭力维持住了朝廷天下共主的权威。直到源赖朝无视院宣而擅自讨伐奥羽藤原氏之后，没落朝廷的最后一张帷幄才悄然落地，现出柔弱的身段。后白河法皇对此已经天命不予，无能为力了。

法皇死后，朝政落到了太政大臣藤原兼实的手中。藤原兼实素来与镰仓亲近，只待法皇葬仪结束便于七月派出使节前往镰仓，正式拜源赖朝为征夷大将军。

镰仓幕府就此开幕，以相模国镰仓为中心，关东八国为根基，辐射西国、南海、奥羽诸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武家政权于焉迈上了历史的舞台。

（待续）

【源范赖之死】

建久四年（1193）后白河法皇丧期结束后，镰仓幕府在关东各地举行了一系列狩猎活动。三月在下野国的那须野，四月在信浓国的三原，五月则移镇到骏河国的富士野，每一次都涉及到大规模的军队调动与实战演练。这样的狩猎活动不单是对镰仓武力的训练，还是对各方不臣势力的震慑，以此来宣示幕府的权威。

源赖朝嫡长子源赖家此时年方十一岁，也跟随着参加了这一次的狩猎行动，于众多御家人簇拥之下飞箭如虹，射倒了一头野鹿。源赖朝大为高兴，为此设立酒宴，与众多御家人狂欢痛饮，以示褒美。赖朝还特意派出使者前往镰仓向妻子北条政子通报嫡子初阵的功绩，政子闻听以后回说：“将军嫡男初阵当在修罗战场，用敌方大将的首级来证明武勇。射倒区区野鹿，有何称道之处？”并不以为喜。

狩猎富士野的时候，发生了“曾我兄弟复仇”的事件。源赖朝近侍工藤祐经因为领地的纠纷，曾经派手下射杀了叔父伊东祐亲之子河津祐泰。河津祐泰的子嗣后来被寄养于曾我家，孤苦长大。曾我兄弟为报杀父之仇，探明仇雠的居所，于夜间偷偷潜入营帐，斩死了工藤祐经，引发极大的骚乱。诸卫士只当有敌方武士夜袭幕府，暗夜之中不辨真伪，互相砍斫，死伤甚多。兄长曾我祐成被卫士斗杀，弟弟曾我时致既愤怒又伤心，久战之后于是就擒。

事态平息以后源赖朝问明来由，有感于曾我兄弟的孝义，有心赦免。工藤祐经遗孤泣涕呼冤，曾我时致自己也但求速死，于是遂其所愿。

富士野骚乱的消息传到镰仓，以讹传讹，演变成为“将军遇害身亡”的谣言，留驻镰仓的幕府成员闻听以后人心惶惶，多有异动。源赖朝庶弟源范赖来到将军官邸，安慰北条政子曰：“假有大变，有范赖在，勿以为忧。”源赖朝归返镰仓以后听到范赖这样的言语，深深为之厌恶。

八月的时候风波越演越烈，到处传说源范赖有异心，图谋反乱。源范赖大为震恐，上誓书陈情。赖朝心有芥蒂，见誓书上以源范赖自称，大怒，说范赖乃庶子，何得妄称源姓。代替源范赖呈上誓书的使者辩驳说：“三州（源范赖授官三河守）实为故左马头殿之子，将军之弟也。之前三州率军追讨西海，源氏之名列于敕书，岂是僭冒？”事后源范赖更加惊惧。

没过几天，源赖朝夜寝的时候，发觉床下有异常气息，叫来近卫武士搜捕，寻获一人，乃是范赖豢养的勇士当麻太郎。其人说道：“三州（指源范赖）屡次奉上誓书，未能得到将军谅解，日夜忧虑。我身为臣子，愿代为闻听将军左右的议论，所以在此潜伏，非有其他。”反复拷问，不改供辞。逮捕源范赖问话，也坚持说并不知情。源赖朝于是下令将范赖放逐到伊豆国修禅寺拘禁。臣属源范赖的家臣和武士不服败亡，固守抵抗，源赖朝派遣结城朝光、梶原景时带领兵马前往诛灭。

梶原景时劝赖朝杀源范赖以绝后患，源赖朝不语。梶原景时及其子嗣景季、景高率领五百精骑，疾驰至修禅寺围杀。事出非常，源范赖来不及披挂盔甲，只身手执长弓据险射之，参与围捕的武士伤亡甚多。不久范赖弓矢用尽，与六岁的嫡子一起引燃烈火自焚而死。待到火灭，梶原景时于灰烬之中找到源范赖的遗体，割下首级带回镰仓。此后范赖一党被肃清，亲近范赖的大庭景义与冈崎义实出家为僧，离开了幕府中枢。

源赖朝与源义经、源范赖兄弟三人之间阋墙之争是赖朝最叫人诟病的地方。源义经私自接受朝廷封官，稍后又公然兴兵反抗，犹有取死之处；源范赖为人一向忠厚低调，不求显达，只因为一系列混乱与误会，终致灭亡，很是叫人叹息。然而要是考虑到幕府草创，将军后继之位的争夺隐约现出端倪的话，源范赖落到这样的下场就不奇怪了。

此时源赖朝的嫡子源赖家年仅十一岁，功绩不显，尚难以得到诸多御家人的归附。而源范赖久在军中，曾经担当追讨使的职位率领大军征讨西国，与平家浴血奋战，颇有功劳。范赖为人又谦逊恬退，很得众多勋旧老将的拥戴。源赖朝不能不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一旦西去，将军职位是否会象两百年前的北宋王朝一样，以一场“烛光斧影”的形式落到自己的弟弟手中。

另外值得注意的就是富士野骚动以后的种种流言，其中必然有推波助澜之人。此间种种，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待续）

注解：曾我兄弟成年以后投奔在北条时政麾下，后者是曾我兄弟最大的支持者。

【宫变】

镰仓幕府的创立并不意味着旧势力的立刻消亡。幕府政经两要的统治基础主要还是来自于关东八国，朝廷授予源赖朝八国的国司任免权，由幕府直接收授。对于其他各地，镰仓幕府没有直接的统治手段，只能在各国派驻守护负责军备与警察事务，然后在朝廷所有的庄园中派驻地头，协助管理。守护与地头逐渐取代作为朝廷代表的国司与庄园领主的地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此时的镰仓幕府尚不能明目张胆地加以侵占。是以幕府早期，日本存在着一个“公武两重”的尴尬政治格局，武家在关东占优，公家在西国占优；武家在军事实力上无可抵挡，公家在大义民心上颇有号召。虽然此消彼涨，各有进退，操切之间幕府也不得不承认朝廷的正统所在。

即便在旧势力的壁垒京都朝廷内部，也泾渭分明地存在着以后白河法皇为代表的皇族势力以及太政大臣藤原兼实（后世九条家的始祖）为代表的贵族势力。中世之日本，几代天皇皆冲龄登基，藤原氏以外戚干政，是为摄关政治。及到白河天皇以后，皇族借助武士阶级的力量，推行上皇院政，从贵族阶级手中夺回了朝政的控制权。后白河法皇当政期间，武士阶级的代表六波罗平家反客为主，威胁到法皇的院政统治，于是沦为国贼而被讨灭。后白河法皇死后，废墟之上重新崛起的贵族势力倚靠着镰仓幕府，重新控制了朝政的走向。这也就是藤原兼实亲近幕府而与之结盟的原因所在。

藤原兼实得意洋洋地代表朝廷将征夷大将军之职位授予源赖朝的时候，其心中想必是无限欣喜的。法皇崩殂，院政就此消亡，摄关政治的重开就在眼前；假以时日，如藤原道长般“月满无亏”的荣华岁月也是可以期许的吧。

然而事非所愿，建久六年（1195）二月，借着奈良东大寺重建完成的时机，源赖朝带着妻子北条政子第二次进京朝见。他这一次的目的乃是计划送长女大姬入宫，取代藤原兼实之女任子成为后鸟羽天皇的正宫皇后。与源赖朝接洽的，却是昔日源赖朝与藤原兼实共同的政敌丹后局以及后鸟羽天皇乳母的丈夫源通亲。源赖朝希望仿效平清盛的手段，与天皇结成儿女亲家从而以外戚的身份攀附上正统的地位，从而摆脱当前公武两重的不利局面。

藤原兼实获听这一消息以后，如五雷轰顶，于是跟镰仓幕府决裂。兼实最后的救命稻草押在了女儿任子的身上，结果任子不幸只产下一名皇女，为后鸟羽天皇诞下子嗣的反而是源通亲的继女在子。

第二年，大势已去的藤原兼实被免除太政大臣的职位，其身后所恃的贵族势力也随之土崩瓦解。朝政大权落到了源通亲与丹后局的手中，这就是所谓“建久七年的宫变”。与藤原兼实维持着名义上同盟关系的源赖朝因为还在继续大姬入宫的操作，在这件事情上保持了沉默。

大姬之前被指配给了旭将军源义仲嫡男源义高。这原本是一场政治婚姻，大姬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年轻的夫婿；当源义高被父亲源赖朝处死以后，大姬伤心欲绝，从此缠绵于病榻。如今父亲再次企图将自己当作一件工具包装以后送给他人，她于是对人生彻底失去了信心，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建久九年（1198）正月，后鸟羽天皇将皇位让给在子为他所诞的土御门天皇，重开院政，京都朝廷中亲近幕府的势力被清扫一空，渐渐转而以强硬的态度来回应幕府的诸多干涉之举。

此时的源赖朝还不死心，仍在筹划次女三幡姬的入宫事宜，只不过终究还是落到了一个镜花水月成泡影的下场。

建久七年的宫变是源赖朝晚年最大的失策。早期的镰仓幕府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关东武家门阀势力的集合体，源赖朝身为盟主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他只有通过公武合流的方式来获得大义名分，从而压制住那些谋求独立的武家门阀。然而源赖朝过于操切，轻易抛弃盟友藤原兼实，任由昔日的院政势力坐大，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是叫人扼腕啊。

（待续）

【云隐】

建久六年（1195）源赖朝第二次进京觐见，归返时途经美浓，随行亲信将领稻毛重成收到家中送来的急信，说妻子重病卧床，恐将不起，请他从速返家。稻毛重成妻子乃是源赖朝正妻北条政子的妹妹，两人原是连襟。是故赖朝以骏马下赐，送忧心似焚的重成飞马回程。重成归家不久，其妻因病落世，重成自觉人世无常，勘破红尘，于是剃发出家。

建久九年（1198）年末，稻毛重成思念亡妻，在相模川上架起一座渡桥以为功德，并在渡桥落成的时候举办了盛大的供养法事来追思逝者。故人西去，留给未亡的只有如许青烟，一地黄纸。

因为连襟的缘故，源赖朝也出席了这场法事，眼见众僧吟诵，法香萦绕，心中别有感触。当年正月，后鸟羽天皇让位于土御门天皇，以上皇的身份重开院政，朝廷里面外戚源通亲为首的皇权势力一时气焰大张，而亲近镰仓幕府的朝臣则几乎扫荡无遗。源赖朝不愿对京都用强，筹划着安排次女三幡姬入宫侍奉土御门天皇，希望以此来弱化京都对幕府的敌视。只是迁延数月，朝廷的态度一直非常冷淡，至今毫无进展。

京都方面尚且如此，对幕府不满的地方势力以及众多野心勃勃的枭武者便蠢蠢欲动，各地迹象不稳的暗报如雨一般汇集到源赖朝手里，操切之间赖朝却想不出好的手段去应对。动用武力镇压自然简单，却要冒与朝廷撕破脸皮的风险。倘若一着不慎被后鸟羽上皇院宣为朝敌，天下汹汹，根基尚浅的镰仓幕府恐怕有覆灭的危险。

思虑及此，源赖朝心思沉重。恍惚之间，烟云缭绕中许多故人旧颜纷至沓来，其间多有历年战乱中凶死的恶鬼，牵连人世，无法西去极乐世界，满腹怨怒无处倾诉。如今因为高僧的抚慰，得见幕府将军尊严，一一拥上来，扯住源赖朝的衣襟不放，哀哀号哭，以诉不平。

源赖朝心中厌恶，法事刚刚结束，便迫不及待回返镰仓。一路之上源义仲、源行家、源范赖身着战甲，率领鬼兵鬼卒，汹涌而来，或者咆哮示威，或者寂寥冷视，无不怨气如潮，势不可挡。赖朝长叱呼啸，纵马急奔，孤身突围而去，众多随从追赶不上，远远被抛在身后。

将及镰仓，妖氛愈盛，层层黑云迷雾间一员无头武士悄然隐现，行至面前，躬身下跪，言曰：“臣源义经平定西国南海，有功于镰仓，无辜被戮，乞请将军宽宥。”源赖朝骇然，再次鞭马向前，九郎义经的怨魂呼号凄厉，如蛆附骨。

再往前奔至稻村碕，忽然金鼓大作，悠然有宫乐之声。朦朦憧憧的鬼仆中间拥出一名皇者装束的幼童，周身不断淌水，正是溺死在坛浦海中的安德天皇。天皇身边一员女官眼见源赖朝疾驰过来，跃众而出，骈指指着赖朝喝道：“天皇鸾驾在此，来者何不速速下马。”

源赖朝大惊，急忙勒住快马的辔口。马匹反应不及，人立而起，仰天长嘶。赖朝心思恍惚，一时不慎，竟从马上坠落下来。

等到侍卫赶上来救援的时候，源赖朝已经重伤倒地，几乎口不能言。回到镰仓以后迁延数日，赖朝自觉不免，于建久十年（1199）一月十一日出家，十三日撒手西逝，享年五十三岁。

源赖朝一生，半半蛰伏，半半龙游；举事以后，算无不定，罕有败衄，将士归心。其纵横睥睨，自困窘之囚人做到武者的总统领，开府于镰仓，号令天下，兵马大权悉数于归，功绩堪比汉之光武、唐之太宗。只是赖朝骤然离世，方才草创的镰仓幕府内外诸般纷乱未得解决，其后种种争执流离也因此而埋下根源。

（待续）

【二代（上）】

源赖朝的长子乃是与八重姬所出的千鹤丸，甫一出生便叫外祖父伊东祐亲溺死。现在的嫡长子是与北条政子所出的源赖家，幼名万寿丸。

赖家生于寿永元年（1182）八月，源赖朝时年三十六岁，入主镰仓而号令东国，正是鲲鹏变幻，扶摇云天的大好时机。中年得嗣，赖朝极为重视。北条政子安产期间，赖朝几次在鹤冈八幡宫祈祷，还亲自监督众多御家人整备修缮了八幡宫前的一段大路以做供奉。生产之后，赖朝便选定自己乳母比企尼养子比企能员的妻子作为赖家的乳母。

源赖家七岁学习披甲骑马，九岁学射，武艺娴熟，颇得源赖朝喜爱。建久六年（1195）跟随源赖朝进京朝觐，稍后叙从五位上右近卫权少将，再兼任赞岐权介，一路青云，荣宠无双。

正治元年（1199）一月，镰仓初代将军源赖朝急死，赖家转左近卫权中将，继任源氏家督，是为二代镰仓殿下，时年十八岁。

源赖家继位不久，镰仓幕府以赖家母亲北条政子的名义禁止赖家亲听诉讼，代之以北条时政、北条义时、大江广元、三善康信等十三名有力御家人的合议制度，以此来剥夺了新将军裁决诉讼的权力。

心有不甘的源赖家指定小笠原长经、比企三郎等五名年轻佞进作为臂助，除五人之外，没有命令不得觐见将军。少年君臣无所事事，浪荡镰仓，终日蹴鞠为戏，落在诸般勋臣贵胄眼中，徒然叫人感叹荒嬉。

幕府重臣安达景盛豢有美妾，风姿妖娆，顾盼生辉，时人多有倾慕之心。源赖家垂涎日久，几次派人送去书信，那女子绝无依从的意思。身边侧近于是献上一条恶计，命令安达景盛将兵前往三河讨贼，远远遣走，然后顺利夺取那女子，成就好事。

八月安达景盛回返镰仓之后，愤恨难当，誓言报复。源赖家召集小笠原长经五人，披挂甲胄，宣称要带兵诛杀景盛。镰仓当日烟尘滚滚，握矢执刃的兵丁喧嚣往来，诸多观望的町人心惊不已，纷纷逃散。眼见一场讧杀不可避免，北条政子亲自来到景盛父亲安达盛长的宅邸，并派人送信给源赖家说安达一族乃是追随先君起兵关东的老臣，岂能妄行诛戮。如若强加兵衅，北条政子将先当其矢矣。源赖家嗒然乃止。第二天北条政子带着安达景盛表示臣从的誓书回到源赖家处，又训诫了赖家一番，这才将此事压服了下去。

经此乱事，镰仓二代威德日减，勋贵旧戚不臣渐起。骑墙两可的徒众眼见赖家不堪扶持，纷纷星散而去，少年将军身边只剩下先父赖朝为其指定的托孤重臣梶原景时。梶原景时身为侍所长官，执掌镰仓御家人事务，因为先后构陷源义经、源范赖，与其他御家人关系恶劣，颇有抵牾。

当年十月，梶原向源赖家密报镰仓诸将暗地里预备废黜赖家，拥戴他弟弟千幡（即后来的源实朝）继任将军的阴谋。听闻此信，千叶常胤、三浦义澄、畠山重忠、小山朝政、结城朝光等镰仓六十六员御家人重臣联署弹劾梶原景时。源赖家接获上书很是踟躇，但在和田义盛的极力迫使下只好命令梶原景时卸除幕府职务，归返领地相模。

第二年一月，失意落魄的梶原景时率领郎党前往京都，寻求朝廷庇护；行经骏河国清见关时，遭到当地幕府武士的袭击，身死族灭，阖族三十三颗首级悬示于道旁。

正治三年（1201），梶原景时昔日属下城长茂率兵进京，袭击正在京都奉公服务的幕府重臣小山朝政，被留守的武士击退。城长茂向上皇请旨讨伐幕府，未得许可，藏匿于吉野山，稍后被杀。其子侄城资盛则在越后国同时掀起反乱，与幕府为敌，到五月时溃败。

忠于幕府将军的梶原景时一党至此被彻底夷除。

（待续）

【二代（下）】

建仁二年（1202）七月，源赖家叙任从二位，就职征夷大将军。所谓人在琼楼玉宇高处，惟有彻骨寒。凭借父祖的恩义登临将军职位，蓦然回首，舍却那些阿谀的奴仆，周遭遗留下来的只剩下寂寥与迷茫。

早期的镰仓幕府，说到底无非是一个关东武家门阀势力的集合体。幕府将军的作用，乃是捏合维系这一集合体的轴心所在。源赖朝苦心打造之下，群雄俯首，源氏将军逐渐取得了实质化的权柄。然则赖朝天命不予，中道崩殂；继业的二代将军恩威不足，诸多军头飞扬跋扈，集权化的进程因之嘎然而止。源赖家有心无力，心境便也日益沉沦。

当时有陆奥熊野的僧人，因为领地边界的纠纷，赍带着地图文书等证物来到镰仓寻求公义。源赖家听完讼词之后，提笔在地图中央画下一道界限，说道：“土地之广狭，听天由命即可，何必劳烦使者捡核。”如此草率的断案，争讼双方尽皆瞠目不知所以。站在源赖家的角度，多少则有点暴弃的味道了。

源赖家此刻可以依赖的只有其岳父比企能员一门。比企能员养母比企禅尼曾是源赖朝的乳母。源赖朝流放伊豆二十年，世情凉薄，孤苦无靠，全赖比企禅尼钱粮支援，赖朝深感恩德。起兵之后，比企能员投奔赖朝帐下，西征六0l波罗平家，东讨奥羽藤原氏，颇有功勋。源赖家出生以后，以比企能员妻子为乳母；赖家长成，妻之以能员女儿若狭局，有子一幡。比企氏凭借与两代源氏将军的深厚情谊，在幕府中颇有势力。

建仁三年（1203）正月，源赖家嫡男一幡参拜鹤冈神社，巫人给出谶言：“今年镰仓当有变，嗣子难以承袭。譬如河岸枯树，妄人犹自攀杪。”听闻此消息的人无不悚然。

八月，源赖家病重不起，北条政子代替赖家做了如下处分：关西三十八国地头交给弟弟千幡管辖，关东二十八国地头以及天下总守护的职权由嫡子一幡继承。比企能员心有不满，让若狭局转告赖家说：“威权两属，争衅自起。若非翦灭北条，嗣君之安，岂可得乎？”源赖家将比企能员招至寝卧，细细商议。

这边厢计议未定，那边厢北条政子已经将赖家的密谋急报父亲北条时政。时政思虑犹疑，造访幕府文臣之首大江广元：“比企能员矫命谋乱，吾意欲先发诛杀，何如？”广元答曰：“诛否任意。”时政这才拿定主意，与天野远景、仁田忠常部署抵定，假托佛事祈福有请比企能员。

比企能员将行之时，子嗣谏曰：“恐有密谋，不宜辄往，请严行戒备。”能员不以为意：“我若甲仗而行，足招嫌疑。”于是轻身而去，到达之后，遂被天野远景、仁田忠常二人擒杀。

能员之子比企宗员护着赖家嫡子一幡，据守小御所，极力抗拒。北条义时率兵鼓噪攻杀，和田义盛、畠山重忠等镰仓诸将追随相从。比企武士几番奋战，北条军兵稍稍退却。猛将畠山重忠见状，取代义时再上；比企武士眼见不能敌，于小御所各处放火焚烧，然后集合一处自刭，一族妇孺尽皆葬身火海，年幼的嗣君一幡亦遭到了北条一方武士的诛戮。战后比企一族姻亲故友，或被幕府逮捕下狱，或者流亡逃窜，殆无遗存。

源赖家病体稍愈后，听说一幡、比企能员已死，大怒，派遣堀亲家作为使者给和田义盛送去了讨伐北条时政的御教书。和田义盛转手就将御教书献给了时政，时政当即捕杀了堀亲家。与女儿政子商议之后，北条时政废黜源赖家，将之幽闭于伊豆修禅寺；奉立赖家弟弟千幡，是为源实朝。

第二年七月，北条时政派遣刺客刺杀源赖家。赖家身手劲捷，为人警觉，难以轻取。刺客等赖家在浴室休憩的时候，以飞索环颈，然后取头而去。源赖家时年二十三岁。

（待续）

【海那边的天国（上）】

建保五年（1217）初夏，镰仓由比滨的海岸格外喧哗。百余名的汉子散在各处，皆精赤了上身劳作；烈日炎炎，惊涛拍岸，众人虽然挥汗如雨，却不曾有丝毫懈怠。

海滩正中，一座海船的龙骨已经成型。船长二十余丈，宽十丈许，巨木横陈，帆桅参天，任他经年海客、异域商贾，见此庞然大物，无不惊奇磋叹。巍巍重舟，傲视众生，虽鲲鹏不能掠其顶，虽鲸鲵不能比其肩。

诸般船工之间，众多武士、侍童簇拥着一名戴着乌帽子的少年将军四下巡视，渡海而来的宋人陈和卿身为匠师在一旁指点应答。少年将军听闻陈和卿答曰再有月余海船便可完工，甚是欣喜，心想：“此人言说我前生乃是育王山长老，而今终于有机会得见前生之地，何其快慰。”

少年抬起头来，见那海天一色，缥缈无际，心中想到，“都说海那边的大宋物阜民丰，花团锦簇，仿佛天国一般，这人世间果真有这样的神仙居所么？”

“即便没有这般的盛景，能够从这污秽的地方逃开，也是好的。只恨不能双生羽翼，早登佛土。”少年将军这样想着，任海风拂面，目光迷离，竟是痴了。

源实朝，幼名千幡，生于建久三年（1192），乃是镰仓将军源赖朝的次子，二代将军源赖家的同母弟弟。建仁三年（1203）九月，北条时政废黜源赖家，拥立源实朝。京都从镰仓所请，叙源实朝为从五位下，拜征夷大将军。

当此变故之际，人怀危惧之心，北条时政代替将军行政，谕告镰仓诸将士安堵如故。自古权臣篡朝，无非废立一事，北条氏行此伊尹、霍光之举，威权日隆，隐隐凌驾于诸军将之上。历经梶原氏和比企氏两次讧乱，幕府中有实力与北条一较高下的豪门贵戚皆被清洗一空。外敌既去，腹心之敌于焉潜生。

此时北条时政前妻已然故亡，现在的妻子牧氏依仗着时政宠爱，骄恣不法，而时政皆纵容之。时政子女北条义时、北条政子以及女婿畠山重忠的妻子为前妻所出，京都守护平贺朝雅的妻子为后妻牧氏所出，双方平日夙有摩擦。

元久元年（1204）十一月，源实朝迎娶坊门信清的女儿，畠山重忠与长子重保前往京都迎之，平贺朝雅设宴款待。宴饮之间，重保与朝雅渐起纷争，全赖酒客劝解方才作 罢。朝雅不能甘心，秘密告知岳母牧氏。牧氏心中衔恨，在北条时政那里构陷畠山重忠。

久之，北条时政动了杀心，与隐居的稻毛重成谋划之后，第二年六月由稻毛重成出首密告畠山重忠叛乱。于是时政再与两个儿子义时、时房计议。义时二人素与重忠交好，苦苦劝谏，时政心中不快，怫然而起。牧氏派人对北条义时说：“汝曲庇重忠，欲令继母为谗人乎？”义时惧而从之。

于是北条时政先派兵围杀身在镰仓的畠山重保，又派使者给重忠送信说：“镰仓有变，宜速来会。”重忠不疑有他，率领百三十骑奔赴而来。将及武藏二俣川，伏兵大起，漫山弥野，重忠左右侍从劝说退返本据，征召信浓、陆奥各地畠山军兵，当可一搏雌雄。重忠说道：“重保既死，何所顾恋。昔者梶原景时畏死逃亡，暴尸道路，为世人耻笑，我岂能重蹈覆辙。”于是战死沙场。

畠山一族追随源赖朝起兵，屡立功勋，雄距关东，北条时政颇为忌惮。当北条义时自武藏归返，时政问起军中始末，义时愤然对曰：“重忠亲族多在异地，所率不过百骑。以此观之，实非谋叛，岂能谗构至此，太可伤悯。”时政默然。

畠山重忠威武勇毅，素孚人望；闻其冤死，镰仓诸将皆为之不平。北条时政不得已，诿过于稻毛重成父子，杀之以谢天下。

（待续）

【海那边的天国（中）】

畠山重忠死后，武藏各地豪族势力悉数归入北条时政掌控；北条氏内执幕府权柄，外领虎贲强兵，一跃而成为关东各门阀势力中擎牛耳者，顾盼之间，昔日同僚纷纷拜服门下。身为镰仓将军的源实朝反倒渐渐沦落成为傀儡一般的人物了。

时政宠爱后妻牧氏，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当此春风拂面，得意非凡之时，牧氏的野望也格外膨胀起来。她心中厌烦源实朝乃是先妻派北条政子所出，有心废黜，于是日日在时政耳边吹枕头风，说自己的女婿平贺朝雅也是源氏一族的疏属，当可取代源实朝立为新的镰仓将军。

元久二年（1205年）闰七月，北条政子得知牧氏即将对源实朝不利，即刻向北条义时告急，义时匹马冲入父亲宅邸，抢得源实朝抱归。而后北条政子采纳三浦义村的计策，矫将军令驱散了北条时政聚集的军兵。第二天强迫父亲时政剃发出家，与牧氏一起遣归伊豆隐居，由北条义时控制幕府军政。同时命令驻扎京都的幕府将领就地扑杀平贺朝雅。

此事过后，北条时政彻底退出了镰仓幕府的政治舞台，独自过完寂寥的幽居岁月，于建保三年（1215）病逝，年七十八岁。

元久年间的牧氏事件以一种非正常的方式结束了镰仓幕府执权的初次交接，在北条政子的支持下北条义时登临武家政权高点，意气风发，正欲大有作为。

经此变故，幕府中原本臣从的各个门阀豪族蠢蠢心动，冷眼觑看，只待北条氏稍有懈怠便欲上前分一杯羹。其中尤以和田义盛为最甚。和田义盛原本是相模国豪族三浦氏的同族，一向以其武勇扬名天下；追随源赖朝起兵以后，义盛历经源平合战、奥州征伐，功劳卓著，是为幕府创业奠基的勋臣之一。之后的镰仓内讧中，和田义盛也一直和北条氏站在一起。比企之乱后期源赖家密令义盛讨伐北条，义盛不假思索转手就将赖家的御教书献给北条时政，直接导致了源赖家的被废黜。

承元三年（1209），和田义盛向幕府上书，寻求上总国司的职位。北条政子以违反幕府惯例为由断然拒绝。义盛心有不满，也只好暂且隐忍。

建保元年（1213）二月，信浓国人泉亲衡企图拥立前代将军源赖家的遗子千寿，打倒专权的北条义时，镰仓诸将亦有多人成为党羽。所谓涉事者众，事必泄焉；阴谋刚刚发动即被发觉，遭到残酷镇压，和田义盛子嗣义直、义重和侄子胤长三人也被牵连其中而遭羁押。

三月八日，和田义盛参见将军源实朝，以一身功勋换取了两名子嗣的性命，再乞求赦免胤长，未得许可。九日，和田一族九十八人群聚将军御所之外为胤长乞命。北条义时传令，故意当着义盛的面绑缚胤长交于刑吏，以示绝无通融之意。和田族人大感屈辱。

十七日胤长被判决流放陆奥岩濑郡，其位居镰仓的屋敷也被没收。和田义盛援引幕府惯例，向将军请求将胤长的屋敷转交给和田氏族人管理，源实朝允之。四月二日北条义时将胤长的屋敷转赐给平定泉亲衡谋乱中有功之臣，和田义盛派驻的代官则被驱逐。义盛深深怀恨，因此而决定举兵对抗北条。

和田虽然源自三浦，然而多年以来义盛把持着掌管御家人事务的侍所别当一职，隐约已经凌驾于主家之上，三浦家主义村因而颇有嫉恨。义盛秘密联络三浦义村之后，义村虽然表面同意追附起兵，背后却悄悄向北条氏告密。

五月二日午后，和田义盛正式起兵，同时派兵袭击大仓御所、北条义时和大江广元私邸。后两处因为抵抗微弱，顷刻陷落，诸般兵火集中在大仓御所一较高下。义盛三子朝比奈义秀奋力打破御所南门，突入庭院，幕府武士当者披靡，死伤惨重。北条义时与大江广元尊奉着源实朝，避入法华堂。

日暮时分，幕府方援军前来，和田氏气势稍衰，渐次退往由比滨。第二天上午由比滨集结了和田一党约三千余骑，再次向镰仓发动突袭。此时相模、伊豆一带的御家人武士闻听镰仓有变，纷纷赶赴前来，因为不知底细，徒在城外观望。大江广元用将军的名义下达御教书，派使者送到这些武士手中，书曰：“和田已溃，宜速来击破残兵”。于是武士竞集，攻守态势逆转，双方在镰仓街市中反复争夺厮杀。

五月三日下午和田义盛爱子义直战死，义盛极为悲伤，军心士气皆已不堪，终致溃散。战后，和田一族二百三十四枚首级被陈列在固濑川边示众，义盛及其子嗣都在其中。

和田一族灭亡以后，北条义时一人兼任侍所别当与政所别当两个职务，幕府实权悉数在握，镰仓时代北条执权的政治体制由此得以确立和强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