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的译作《花之庆次》出版以后,我一直在跟他讨论一个话题,就是日本战国小说在中国市场究竟有多大,接受度有多高。那天闲聊的时候,说到日本剑侠小说,我说读者肯定是更爱看个热闹,剑侠总比那些大名来得精彩。中国本来就有武侠土壤,甚至古龙的许多段子,就是借鉴日本剑侠风格。适当引进一些剑侠小说,或许会有更广泛的前景。于是吉川决定先试着译上一个短篇,投石问路,就有了这个柳生非情剑的外传《心之一方》。
不过据吉川自己说,他很努力地想按照古龙的笔法来翻译,但是发现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工作,毕竟两者之间还是有着根本的不同。在这里帖出来,也是想跟大家讨论一下,这种风格的剑侠故事,这种风格的译法,是否能对中国读者产生足够兴趣?
心
之
一
方
“决不可对视其眼。”
柳生十兵卫三严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自比试开始以来,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的自戒了。他的眼睛紧紧盘旋于对方的腰带附近,这是因为他十分清楚,视线搭上对方眼睛之际,那时也便是自己的死期。
今天的对手绝非寻常之辈,乃是二阶堂平法的正统继承人松山主水大吉。
所谓二阶堂平法,乃是曾任镰仓时代政所执事的二阶堂山城守行政之子出羽守行村、向念阿弥慈恩求学后开创的一派剑法。大吉的祖父身为这一流派传人集其之大成,而到了大吉这一代则更是加入了奇特的法术。这便是被称为“心之一方”的可怕法术。
这简直就是一种奇门邪术:与大吉对峙之人,皆会一瞬间全身战栗动弹不得。要斩杀呆若木鸡的对手,那便是三岁孩童也能轻而易举做到。如是这般无数剑法家都惨死在他的剑下,这种邪术也随之名声大噪,终至无人再敢向其挑战。“心之一方”就像是一柄百发百中的魔剑,无人不对其谈虎色变。
大吉担任的是肥后细川藩的剑法指南一职,素不与他人来往,生活独享其乐。而宽永十二年九月中旬的某一天,自称是诸国修行中的柳生十兵卫却忽然出现,向他提出了真剑比试的较量。
“这家伙果真脑袋清醒吗?”
细川藩的家臣们不禁如此作想。向大吉提出真剑比试可无异是自杀行为哪。就算比试用的是木刀,一流的剑客也能以之击毙对方。当然了,大部分人都会手下留情,负者受的仅是一时伤痛之扰。可要是换成真剑的话,可就不会有人心存慈悲了,败者必然一命呜呼,毕竟真剑就是你死我活的代名词。
当时,柳生十兵卫这个名字对普通人而言并不算有名。就算是有人听说过将军家的剑法指南——柳生宗矩的名号,恐怕也没几个知道其子十兵卫三严的。十兵卫幼时起虽然被安排当了将军家光的习剑对手,但在宽永三年十九岁之时,却因触家光的逆鳞,一时被迫蛰居在小田原,之后回到柳生,从宽永九年起才踏上了周游修行之路。就是这样一个年方二十九的剑法家,九州熊本的边陲之人自然对他鲜有耳闻。因此有人提议休要理会,早点把他解决掉即可。之所以这样的提议遭到否决,是因为十兵卫的父亲宗矩位居的是幕府总目付的要职。
总目付,日后又称大目付,司监察大名之实权,可谓是掌握了大名们生杀予夺大权的位高权重人物。虽说这次比试是由对方挑起的,但杀了此等要职之人的儿子只怕也是不妥的吧。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藩厅迟迟未能颁下这场比试的许可。
其实这正是十兵卫的目的所在。他开始周游诸国的修行,是在宗矩担任了总目付的同一时期,其实他的真实任务是受了宗矩的授意调查西国诸藩实情。当然,十兵卫本人毕竟干不出秘密调查的勾当,负责具体实施的,是他的两个从人。这二人不仅是柳生的门徒,同时也是伊贺忍者中的一把好手。为了修行,十兵卫每到一地会向有名的剑客发出挑战,按照手续要向藩厅提出请愿,势必会在该地滞留若干时日,此二人正是趁这段时间完成相应的刺探。十兵卫可以说只是个傀儡,只要在所到之地行事大动干戈、将当地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一人身上就行了。而当比试一旦结束,即可扬长而去,某种意义上来说,任务相当轻松不过。
在剑术方面,十兵卫更无任何不安。六年的柳生庄居住期间,深受祖父石舟斋熏陶的一干故老传授了他大量新阴流的秘技。而他原本就是天禀过人,年龄也正值心技体一致之秋,自负不逊于任何天下的剑客,事实上至今他确实也从未历经一败。
“柳生十兵卫真乃劲敌。”
这一说法在西国的剑法家之间不胫而走。
但即便是柳生十兵卫,也唯独不情愿和这个松山主水大吉相斗。谁会愿意跟身怀不明邪术的对手作性命之争呢?然而作为秘密调查之人,又岂可放过侦查领地有五十四万石之多的肥后细川藩的机会呢?
对于所谓的“心之一方”,十兵卫询问了身为伊贺者的从人——因为忍术同样也近乎邪术之故。伊贺者答道,或许这是一种催眠术吧。传说掌握了某种忍术的忍者,只要一瞬间看了他的眼睛,就会坠入沉沉的睡梦之中。用现代话来说这应该是一种瞬间催眠术吧。这种法术需要的是凌厉到极点的集中力。若是能出其不意分动对方心神,或许就能击败这种集中力。
于是听从这个伊贺者的进言,来到熊本的十兵卫向大吉发起了真剑挑战。首先是以此举来令细川藩产生困惑,以此来获得宝贵的时间。其次在比试之际,十兵卫大胆放弃使用真剑,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藤杖。
杖长四尺(122cm),粗细约有1.5厘米,以黑褐色的漆涂制而成,手柄部分施以南天竹的花纹,藤杖前端则镶有金饰。虽略嫌粗大,但确是一条普通的手杖。
如预想的一样,这一作战方案令得松山主水大吉颇为不解,相峙之时不禁流露出一丝迟疑之色。
就算对手是个狂妄之人吧,可是否究竟应该斩杀这以此等藤杖来挑战之人呢?况且对方是幕府总目付之子,并非可一杀了事的剑术家。更何况对方的剑术非比寻常。对方一路席卷西国剑术道场前来九州之事,大吉已有所耳闻。如今二人对峙之际,他也断然不看自己的眼睛,只保持着观望腰带附近的视线,从容而立。这分明是对“心之一方”已有一定心理准备的左证。
然而奇妙的是,此人并不发动攻击袭来。原本新阴流乃是攻击的剑法,理应突进而至,以排山倒海般的斩击在气势上压倒敌人。然而对方却纹丝不动。这实是奇怪。
“是害怕看我的眼睛,因此不敢动吧。”
只能如此作想了。真是愚蠢。大吉的“心之一方”虽是也包含了催眠之术,但并非仅仅就这么简单。这中间还糅合了俗称“远当”的气功,再加上快得离谱的剑速,当三者融为一体之后,才可称得上是完整的“心之一方”。
“找死!”
大吉下了如此决心之后,将气集中于丹田之内。这是为了施行“远当”之术。这种气功至少会一挫对方的气势。受到冲击的对手,百分之百会看向大吉的眼睛。越是努力不去看的人,越是会条件反射地望来。此时正是施以强力催眠术的绝好时机,与此同时迅速逼近,予以电光石火般的一斩。那之后幕府再有天大的麻烦来都不关我事了。这是真剑比试,乃是生死的较量。对方明知这一点还敢用藤杖来挑战,分明是想令自己动摇。差点中他的道,险哉。
“喀——”
虽声音并不高,但一股令人全身战栗的凌厉气合已发自大吉的丹田,如同一道沉重的冲击波般向十兵卫迎面袭来。
十兵卫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股气合一般,身如风中柳枝,巧妙而柔韧地一摆,避过了冲击。与此同时,犹如受反作用力被吸引而去,双脚沙沙向前而行。
他的眼睛始终紧闭。
直观察觉踏入一足一刀间境之际,十兵卫手中的藤杖向上扬去。杖与大吉那闪电般兜头迅疾落下的剑相交一处。剑原本是该斩断藤杖后带着余势斩杀十兵卫的,可现实却是这支杖将大吉的剑一折为二,并将其右拳打得粉碎。
此藤杖内用三条百炼精钢相拧、空隙间填以和纸、再以藤条外卷而成。十兵卫依靠此杖大破“心之一方”,日后为其起名为“十兵卫杖”,终生不离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