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一个人的身份已经有了天壤般巨大的改变,而又经过同一地方,眼见同一番风物的时候,这种“逝者如斯夫”的感怀便更为强烈。
九年之前,也就是正元二年的仲春,那时候我才不过二十出头的一个毛小子,身穿布衣,足登芒鞋,科头无帽(代表身份的小冠掖在内衣里,生怕有所破损),千里迢迢从临沂赶到洛阳来谋出身。一眨眼九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是景元四年的秋季,我也已届而立之年,此番离开洛阳,启程向东,身份、境况、心情,都与当时大不相同。
因此在重见那座女娲祠的时候,我真的恍然如有隔世之感。下得车去,缓缓步入,只见这祠堂比九年前更为破败,女娲像不仅斑驳陆离,拦腰还有一道伤口,仿佛断成两截,重新修补过的——嗯嗯,总不会是我当日撞翻供桌,震倒神像所致吧?
从人把神祝揪了过来,按倒在地。我招呼他抬起头来,仔细一瞧,仿佛认得,正是当年守祠之人。只见这人比当年更为老瘦,身高不到五尺,骨肉不足百斤,倒有好尖一个鼻子,如鸟喙般下钩,更显得其人狡诈无赖,一副下等地痞相——也不知道这般相貌之人,如何做了神祝?
问他:“汝唤何名?”神祝满脸的谄笑,回答说:“小人姓罗,表字四雍。”还解释说乃是“雍州”之“雍”也。
我刚从都督雍州职上卸任不久,否则也不会理会他的话。然而听到一个“雍”字,却不禁多问了一句:“天有四维:南北西东;人有四维:礼义廉耻。如何不叫四维倒叫四雍?加顶帽子很好看么?”
罗四雍赶紧解释说:“家父有言,和合辑睦是为雍也,四雍就是四方太平,国家和谐。”
可笑,什么太平和谐?自阉宦乱汉到今天已经五十多年了,兵连祸结,无一日止息,虽说我刚挥师灭了西蜀,东吴尚且割据一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讨平,哪有什么太平,有什么和谐可言?看这神祝的德性,料想其父也定然是个流氓无赖,这般寒门庶族,没学问胡起名字倒也本在意料之中。
想到这里,我不再理会神祝,仍然抬起头来注目女娲神像。罗四雍大着胆子建议说:“大人休看神体破旧,却最是灵验。大人可要课上一卦?”
他提到占卜课卦,我倒回想起来了,当年远来洛阳求官,就曾在这里掷筊以求吉凶。当时祈祷说:“此次上洛,若能谋得好官,请赐圣筊;若只是捞个小吏、清客做,请赐阳筊……”结果掷出一个阳,另一个筊却滚到供案下面,看不清楚。
如今想来,这确实是神灵的指点,因为我这些年的境遇,正在圣筊和阳筊之间,虽一时只得个小吏做,终究有苦尽甘来的一日,如今紫绶金章,女娲神想是早便料到了的。
既然如此灵验,我岂可不跪拜致谢,同时再卜一卦,此去寿春,究竟吉凶如何?可是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低头却见满地的尘灰,再瞧一瞧自己簇新的蔽膝,不禁有些犹豫。
干脆吩咐从人:“取两万钱来,给这神祝重修祠堂,再塑女娲神的金身。”两万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小数目,从人答应一声,很快就端了满满一大盘钱来。可是才刚要递给罗四雍,却又被我喝止了:“且慢!”
一听到这个“钱”字,我就发现罗四雍的小绿豆眼中大放精光,原本皱皱巴巴的小脸瞬间便舒展了开来,唇边甚至有口水留下……我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我也未见有爱自己的工作如爱铜钱者也,这两万钱倘若交到他手上,真用到祠堂和女娲身上的,或许一半还到不了。
于是吩咐从人:“持某的名帖,将钱送去洛阳令处,着他尽快重修此祠,务必细塑女娲神像。女娲乃是人种之母,自当美貌……不对,是应该端庄慈蔼,岂能这般狰狞模样?”
眼角一瞥,罗四雍满脸的失望之色,看得我这个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