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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长篇小说连载]爱之传承

1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3 9:51:35

原载天涯,考虑到咱这儿好些朋友不去天涯,所以也在这儿贴一遍吧,请大家多提意见:

第一章、悲剧的开端

天正六年三月十四日,天色阴沉,浓云如同巨大的黑幕一般笼罩着整座春日山。此山原名钵之峰,后来武家的长尾氏从奈良春日大社请来神体,于山间构建了春日神社,这才改为今天的名字。这长尾氏,可以说便是今日越后守护兼关东管领上杉氏的前身。

春日山城,因山得名。

这座山城乃是越后国【日本古国名,大致等同于今天的新潟县。】的中心,几乎占据了整个前山,土垒纵横,楼橹密布,可谓北陆数一数二的坚固城防。然而在乌云的笼罩下、压制下,此刻的春日山城却显得格外萧条和悲哀。

天象相应人事,或许真是如此。

山城以本丸为中心,盖有守护【幕府统辖下一国的军政首脑称为守护。】的御馆。此时各地有力大名都逐渐构建起了新型的城砦中心建筑——天守阁,但春日山城的主人却无意将钱财浪费在这般无用的事务上,因为只要有他坐镇,并无一兵一卒敢于开进越后,更遑论接近春日山城了——若无敌军,要天守何用?

本丸之外便是二之丸、三之丸……其间连通的道路蜿蜒曲折,即便真有敌军杀到,这般反复回环的防御工事,也足够将其遏制住了。

与六,此刻便正奔跑在二之丸直连三之丸的通道上,他神情惶急,满脸都是油汗,还因为仍略带寒意的春风吹袭,沾了无数尘灰。这几日间,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惶急模样,甚至失魂落魄地仿佛死途将近一般,然而与六如此慌忙的理由,却又与旁人不同。

好不容易跑到了三之丸,进入主人的居馆,与六奔跑中不及看路,竟然被庭院里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嘴啃泥扑翻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脸上更是沾满了黄土,骤然看去,这位原本英姿飒爽的年轻武士竟仿佛乞丐一般。

一个声音在走廊上响起:“与六,御中城大人面前不得无礼!武士以沉稳为一大要务,何事如此慌张呢?”

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名中年武士,瘦长的脸,面色惨白,双眉倒挂,乍看上去倒象是坟间才刚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彦、彦伯大人,”与六喘着粗气询问道,“御中城大人在这里吗?”

所谓“御中城大人”,乃是指的这三之丸真正的主人——上杉喜平次景胜。景胜乃是谦信公【指战国名将、越后国主、关东管领上杉谦信】的养子,不但赠予他上杉的苗字【日本贵族和武士分家之姓。】,还将弹正少弼的官位下赐,上杉家中,自从谦信公第一侧近山吉孙次郎丰守去世以后,景胜实领家中最多的兵马。因此对应谦信公“御实城大人”的尊称,众人皆呼景胜为“御中城大人”。

也就是说,那本丸也即实城的主人是谦信公,这三之丸也即中城的主人便是景胜了。

与六用袖子擦净面孔,跟随那名中年武士登上走廊,进入内室,拜见景胜。这一年上杉景胜年仅二十四岁,才比与六大五岁而已,但他却拥有着与其实际年龄完全不符的格外沉稳的性格,平常话语也少,只习惯以深邃的目光表达用意。听到响动,景胜从铺在地板上的春日山城全图上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与六。

与六匆忙跪下,双手扶地禀报道:“刚得到的消息,柿崎左卫门殿下【指越后名将柿崎景家之子晴家。】今晨于城下遭人暗杀了!”

“啪”的一声,景胜手中折扇似乎是无意识地敲打了一下地面,然后猛然直起因为查看地图而微俯的腰来。从震惊中挣扎出来以后,他几乎是本能地望向引领与六进来的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微微皱了一下倒吊的眉毛,缓缓俯下身去:“暂时不关在下之事。”

“新介,”景胜叫着对方的名字,“你说‘暂时’,何意?”

中年武士闻言,发出了如同夜枭鸣叫般的阴冷笑声:“‘那即便不是御中城大人的指示,也定然是狩野的阴谋!’——过不了多久,二之丸那里定然会这般论断的吧。”

狩野秀治,通称新介,号为彦伯,此人在越后诸将中真是一个特异的存在。越后武风很盛,恃勇斗狠之士比比皆是,而象狩野这般身体孱弱、武艺低微者,通常情况下是很难在此间立足的。况且他还不是上杉家的谱代之臣【谱代是指世代侍奉某一家族的武士。】,而是曾与谦信公为敌的越中【日本古国名,即今天的富山县。】神保氏家臣狩野秀基之子。天正元年,谦信公再次出征越中,椎名氏降伏归参,神保氏遁走,狩野父子作为降将跟随着凯旋之师来到越后。

不知道怎么一来,狩野秀治竟然被景胜看中,向谦信公请求,让他做了自己的侧近。不仅如此,此后景胜对秀治言听计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之丸简直是景胜与秀治两人共同执掌的。

一介降将,瞬间便攀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无怪乎狩野秀治会招致众多妒忌与憎恶的目光了。然而对于景胜麾下群臣来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反倒逐渐接受了秀治,以与六为首的许多年轻武士更对秀治礼敬有加。原因有两方面:一,秀治并不因为得到景胜的宠信便役使气指,对于与六等年轻人总给予父兄一般的关怀,而对于同辈则始终客客气气;此外,秀治之无欲,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秀治不擅权,不贪钱,也不喜欢听阿谀奉承之言,若仅如此还则罢了,他还偏偏不好色,不爱酒,日常居住于普通的武士长屋中,所食只有白饭和渍物而已。除了陪伴侍奉景胜和归宅读书外,他的生活简直寡淡到了彻底无味的地步。年已三旬的秀治也不娶妻,景胜几番提起,他都推托说:“一个人生活比较清闲。”他的俸禄也很低微,仍旧是初仕上杉家所得的十贯文而已,景胜要给他加俸,甚至要赏赐知行地【知行是指主家赏赐的封地。】,他全都婉言谢绝了。

这样一个人,似乎除了相貌猥琐一些,有碍观瞻以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上下一心的景胜集团中,又岂会有人真的厌恶他呢。

而外人之所以厌恶狩野秀治,其实真正的根源在于近年来景胜派势力的极大膨胀,而不关秀治本人之事吧。

听到狩野秀治说到对于重臣柿崎左卫门大辅晴家被杀一事,外人皆会丝毫不加分析便归罪于三之丸君臣,景胜不禁微微苦笑。他问秀治说:“如之奈何?”

狩野秀治瞥一眼景胜面前的地图,突然膝行两步,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道:“请御中城大人即刻进入本丸,接管金藏和兵器藏!”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语气却极坚定。景胜闻言面色一沉,与六却不禁惊得瞪大了眼睛——“彦伯大人,您是要与二之丸开战吗?!”

狩野秀治微微转过头去,竖起一枚手指贴上嘴唇,意思要与六放低语声。与六急忙趋前两步,坐到秀治身边,用几乎只有屋中三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询问:“倘若御中城大人夺取本丸,则与二之丸的战事不可避免……”

“与二之丸的战事已然不可避免了,”狩野秀治冷笑道,“倘若不发生柿崎殿下遇刺之事,则御中城大人尚有机会与二之丸谈判,即便最终三郎大人【指上杉谦信另一名养子,出身小田原北条家的三郎景虎。】入主本丸,御中城大人也能作为他的臣下生存下去。然而如今乱相已萌,二之丸定然认定是御中城大人或者在下策划了暗杀事件,他们还肯善罢甘休吗?柿崎殿下偏向于谁,杀了他对谁有利,此乃尽人皆知之事……”

“汝意是说,”景胜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柿崎左卫门遇害,或许也是二之丸的阴谋?”

“在下并未下此论断,”狩野秀治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然而御中城大人身旁有在下和与六,三郎大人身旁却有长尾内膳——那人的阴谋诡计,恐非我等所能彻底洞悉。先不论暗杀的主谋是谁,此事既然发生,便不容得御中城大人犹豫了,必须当机立断入驻本丸,倘若迟了一步,恐怕内膳会撺掇三郎大人抢先发难的!”

景胜闻言陷入了沉思,良久默然不语。与六急切地反对道:“当此人心混乱之际,倘若御中城大人抢先有所行动的话,必将人心背离。况且,我等占据本丸并无大义名分……”

“既然谦信公遗命将家督之位传于御中城大人,那么入驻本丸也是顺理成章……”

“您在说什么?”与六大惊,“据在下所知,谦信公并无遗命!”

“果真如此吗?”狩野秀治紧紧盯着景胜的表情,“谦信公临终之际,果然并无一言一语谈及继承人之事么?”

一代名将上杉谦信是在三月九日,也就是五天前突然病倒在厕所中的,待侧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然神志昏沉,无法开口讲话了。据大夫的诊断,谦信公所得的乃是“虫气”之症,也就是说有积郁之气上冲脑部,导致颅内出血。后来判断说,很可能是长年饮酒和素食的习惯,导致了此症的骤然发作。

根据景胜的回忆,谦信公居于春日山城中的两名养子,包括自己,也包括大自己一岁半的二之丸之主上杉三郎景虎,闻讯后都立刻赶到养父身边。他们共同在病席前侍候了整整四天四夜,除了吃饭和如厕外,谁都不敢离开。景胜和景虎两人相互戒备,景胜偶尔离开之时,必有倾向他的侍从在旁监视景虎,景虎的举动也一般无二,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谦信公突然清醒过来,也是很难向其中一子留下遗言,却牢牢地瞒住另外一子的吧。

然而谦信公却始终都未曾醒来,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席上,一动不动。直到十三日的午后,他才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喉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响。景虎和景胜几乎是同时俯下身去,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却谁都没能听清那究竟是无意识的呻吟,还是真的有话要说。

这大概便是回光返照之相吧,过了不到一刻钟,谦信公终于在昏迷中于世长辞了。

此刻听到狩野秀治郑重其事的询问,景胜急忙把那四日间的情景再度于脑海中闪回一番,然后以确定的语气回答道:“确然,父上并无遗言。”

狩野秀治的双瞳骤然闪出一线狡狯之色:“倘若三郎大人突然宣布领受了谦信公的遗命,接掌越后与春日山城,那又如何?”

“不可能!”景胜双目圆睁,立刻反驳道,“那定然是伪造的!”

“真伪与否,人心混乱之际是无从分辨的,”狩野秀治双目中的阴狠狡猾之色益发浓厚,“待到人心稳固,恐怕三郎大人的地位也已然稳固了。到那时候,御中城大人能够前往何处避难呢?三郎大人即便失败,也能回到小田原城去,大人您的家乡就在越后,难道打算去国流浪吗?”

景胜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转头望向与六,却见那名青年武士原本清澈的瞳仁里,此际充满了面对混乱局面的恐惧和无所适从。再转回来望向狩野秀治,秀治的目光里却只有狡狯和急切。

“并无它途可走了么?”景胜轻轻叹了一口气。

“恐怕没有了,”狩野秀治回答道,“在下这般为御中城大人谋划,恐怕同一时刻,长尾内膳也以同样甚至更激烈的言辞,在为三郎大人谋划呢。”

“倘若我占据本丸,假称父上的遗命,便可以稳操胜券吗?”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狩野秀治知道主君决心已下,于是收回了目光中的急切之色,露出一丝淡淡的欣慰的笑容,“第二步,则要尽量拉拢家中重臣。”

“哪些人?”

狩野秀治听到询问,即从腰间拔出折扇,在地图的左侧轻轻一点:“越中方向,当然是松仓城主河田备前守;不动山城有山本寺伊豫守。”然后又在地图右侧一点:“中郡赤田城的斋藤下野守、与板城的直江与兵卫、上条城主弥五郎大人、白河庄领主源五大人;扬北的本庄越前守;还有上野厩桥的北条丹后守。如此八名重臣,若能鼓动其半,才可说稳操胜券。”

“还有栖吉城主古志十郎殿下和三条城主神余小次郎殿下呢。”与六提醒狩野秀治。

然而秀治却轻轻摇头:“那两位,是定然无法说服的。”

2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3 9:52:34

上杉景胜最亲信的侍从便是狩野新介秀治彦伯与樋口与六兼续二人了,此外还有中条与次景泰和泉泽又五郎久秀等等。其中与六、与次、又五郎都算是谱代之臣,从小跟随景胜,秀治却是新参。但不仅景胜更为倚重老谋深算的秀治,就连与六也衷心钦佩秀治的谋略,待之几同父兄。

与六诞生于永禄三年,是家中的次子,其父樋口总右卫门兼丰,乃是越后上田领主长尾越前守政景的家臣,母亲直江氏,是越后与板城主直江大和守景纲的堂妹。

说起来,樋口氏也算武家名门,与六才刚牙牙学语,父亲兼丰就经常会把他抱上膝头,将家族的起源反反复复,娓娓道来:

“我家祖上,乃是信浓国【日本古国名,俗称信州,即今天的长野县。】木曾谷的地头中原氏。源平争乱之际,源氏公子驹王丸殿下被流放到信浓,交与大隅守兼远公看管。然而兼远公看到平家的暴政无法长久,而那位驹王丸公子又生得孔武有力、气宇不凡,于是便起了反正之心——与六呀,你可知道驹王丸公子是谁么?那便是鼎鼎大名的朝日将军木曾义仲大人呀!”

父亲拍着大腿,讲得口沫横飞、血脉贲张,但年幼的与六却对此并不感兴趣,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木曾义仲究竟是谁。即便成年以后,与同僚们品评起历史人物来,他也从来不把义仲放在眼里——

“似此等恃勇斗狠之徒,他为的不是天下大义,而只是个人恩仇罢了。便如同汉国的西楚霸王项羽一般,都说史迁褒项羽而抑高祖,然而微言大义之中,也在恨他未能将勇猛化作仁心,未能秉持大义而行,只是个乡野莽夫罢了。”

父亲兼丰的观点当然和成年后的与六不同,在他看来,木曾义仲乃是智勇双全的忠义之将,他最终所以失败自杀,纯粹是苍天不肯佑护,或者敌对方——源赖朝、源义经——的运势更为强盛的结果。父亲的这般看法,与六直到老年才终于模模糊糊地有所感同身受——

“天不从义而行,即便勇猛无前如谦信公、深沉多智如景胜公,也终究无力回天呀……取天下者均非义人,虽然可叹,却也莫可奈何……”

拉回去再说父亲兼丰的故事,中原一门跟随木曾义仲起兵,中原兼远之子次郎兼光和四郎兼平与义仲约为兄弟,和根井行亲、楯六郎亲忠并称为“木曾四天王”。正是那位次郎兼光,他分家出去,新定的苗字为樋口——这便是樋口家族的来源。

寿永三年,曾经辉煌一时的朝日将军木曾义仲于京都郊外被源义经战败,身首异处。樋口次郎兼光则在降伏后被处以斩首之刑,子女逃散流亡,最终来到越后国,依附于豪门长尾家。将近四百年过去了,猛将的后裔并无太大建树,樋口兼丰只是长尾上田分家门下百余名中级武士中的一人而已,本为薪炭吏,努力半生,终于被任命为侍大将,没有知行地,俸禄为三十贯。

“木曾四天王”之中,根井行亲临阵战殁、今井兼平切腹自杀、楯亲忠不知所踪,只有樋口兼光是在投降后被处死的,相比较之下,与六完全不明白对于祖先的功绩,父亲究竟有什么可夸耀的——“兼光公降伏在先,被杀在后,如此不义之行,实足为百代之耻!”

与六降生的时候,父亲并不在他身边。那是永禄三年的九月份,谦信公第一次关东出阵,上田领主长尾政景率兵跟随,樋口兼丰也在阵中。直到第二年的四、五月份,越军才陆续归国,兼丰回家以后,连铠甲都来不及脱,征尘也来不及洗涤,就立刻抱起已经半岁多的与六,用自己粗黑的面庞去摩擦与六雪白的小脸。

被父亲刚硬的须根扎疼了的与六,不禁一扁小嘴,放声啼哭起来。

“奥信浓【指信浓国最北部的地区,“奥”是幽深之意。】的须田相模守殿下曾经说过,我将来会得一子,将成为天下的豪杰,大概就是在说与六吧!”樋口兼丰充满了憧憬地对妻子说道,“老大体弱多病,将来樋口的家业,大概还得传给与六吧。”

长兄满丸比与六大八岁,但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地生病,在与六周岁后不久,他就突然夭折了。对于长子之死,樋口兼丰虽感悲伤,因为在意料之中,所以很快也便平复了下来——“果然如此,这第一个孩子果然是养不活的”——于是他更把所有的保爱都放到了与六身上。

父亲之爱,与母亲之爱绝然不同。与六还没学会走路,父亲就经常把他抱在怀中,纵马在原野上驰骋,好让婴儿习惯战马的颠簸;父亲还削了很多小小的竹刀木枪,作为与六唯一的玩具,母亲买来的泥塑木偶之类,却全都被父亲气哼哼地摔碎了;甚至与六连话还说不全呢,父亲就打开书本,开始教他识字。

“快点长大吧,孩子,真盼望看到你元服【指男子的成人礼。】初阵的那一天,”樋口兼丰时常急不可待地这般唠叨,“到时候你将跟随着为父……不,跟随着政景公甚至是辉虎公去纵横沙场,去斩将立功,光复我樋口家族的英名!”

他口中所说的辉虎公,正是其后威震天下的“越后之龙”不识院真光谦信,本名长尾景虎,后因继承关东管领上杉氏的家业,一度改名为上杉政虎,又受将军足利义辉赐以偏讳【指在上位者将名中的一个字赏赐给臣下使用。】,改名为上杉辉虎。

与六诞生的第二年,爆发了震憾天下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长尾政景虽然留守春日山城,并未从征,樋口兼丰却作为一支荷驮队【运输部队。】的指挥官驻扎在善光寺平,在战役的最后阶段与武田军小小打了一仗。这场战役的结果可谓是五五分,双方都未能取得决定性的成果,而对于兼丰来说,他却因功获得了家主长尾政景的奖赏。

政景还吩咐说:“阿藤产后也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仍然让她来侍奉夫人吧。”

所谓阿藤,就是指的与六之母直江氏,作为武家之妻,她是有进入内馆侍奉主家之人的义务的,并且在与六降生以前,也确实充当过政景正室绫姬夫人的侍女。出自越后名门的直江氏仪态优雅,手眼灵活,做事勤快,深得绫姬夫人的喜爱。

“殿下容禀,”樋口兼丰一开始还想推辞,“在下日夕忠勤,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小儿。小儿年纪尚幼,离不开母亲,请殿下宽容一两年,等小儿能够自己玩耍了,那时再召荆妻来服侍夫人吧。”

然而长尾政景却笑一笑回答说:“儿子还小吗?没有关系,一并带进内馆来吧。”

就在这种情况下,与六第一次见到了他终生的主君上杉景胜。

上杉景胜原名长尾喜平次显景,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元服,小名叫做卯松。卯松是长尾政景的第二个儿子,但与樋口家的情况相同,政景长子也早早地夭折了,卯松就此成为上田长尾家排位第一的继承人。

母亲带着与六来到上田的中心坂户城中,拜见长尾政景夫妇,是在永禄五年的春季,当时卯松虚岁八岁,与六还不到三岁。但是与六这孩子早熟得很,才八个月就学会了走路,很快又基本掌握了说话的技能。当母亲按着他的小脑袋朝主君夫妇磕头的时候,与六竟然能够完整地背出临行前父亲所教的一大套话来:

“再下是樋口家的与六,今日得见尊颜,甚感光荣。”

“哦,”长尾政景惊异地朝前倾了一下身体,“阿藤,我记得这孩子是在关东攻略那一年所生的吧?”

“正是。”

“如此说来,他还不到三岁,竟然如此乖巧,”长尾政景点头微笑,“想卯松要到两岁半才开始学说话,四岁了也未必能如这孩子一般背出那么一大套来……”

“孩子学会说话的早晚,并不能注定将来的成就,”与六的母亲安慰政景说,“大家都说卯松公子聪明伶俐,必成大器,晚几年学会说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聪明是聪明,”长尾政景皱一皱眉头,“伶俐就未必了。那孩子有什么想法都憋在心里,既不肯和我说,也不肯对他母亲言讲,实在很令人担忧呀。”

不久以后,与六就在内馆见到了那个不喜欢说话的卯松公子。卯松虽然很晚才学会讲话,但体格发育却非常快,虽然年仅八岁,却已如同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一般,身高超过四尺。他整天绷着一张小脸,不说话,更不会笑,这种习性一直延续到成年以后。

——“从来也未曾看景胜公笑过。”家臣们时常这般议论。

然而与六却见过景胜的笑颜,那还是景胜被称作卯松的时候。当时为了在内馆侍奉绫姬夫人的同时也能照管好与六,不让那小小的孩童到处乱跑,与六的母亲想出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把儿子放进一口盛水的大缸里。以与六的年龄和气力来说,是打不翻水缸的,而缸壁光滑,他也根本爬不出来。

与六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但即便如此,在未通人事之前,恐怕也仍然会到处乱跑的吧,若是摔到磕到,那就很危险了,于今存身缸中,专心一意地玩他的竹刀木枪,母亲也就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前去操劳馆中的内务了。

这一有趣的安排,某日被卯松发现了。

水缸摆在庭院的角落里,卯松经常来到院中挥舞木刀,练习武艺。小男孩天性好动,更喜欢破坏,总不肯凭空挥刀,一没有大人照管,或者劈树,或者斩花,那是根本避免不了的。那一天卯松在砍碎了院里才刚植的一大丛菖蒲花以后,顺手就往水缸上劈了两剑。

“当,当”,如同洪钟一般的大声响起,呆在缸里的与六吓了一大跳,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卯松听到了哭声,满心疑惑地凑近水缸,低头往里望去。他在朝里看,与六在哭了两声以后也朝外望,目光相对,与六吓得止住了哭声,卯松却轻轻皱了皱眉头。

卯松不说话,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与六。与六也不说话,他看着卯松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在跟随母亲初来内馆的时候,他远远地向少主卯松磕过头,早就已经忘记了对方的长相。

然而卯松却还记得与六,这少年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记忆力,凡见过一面的人,几乎永远也不会忘记。双方对视了好一会儿,卯松终于开了口:“你是樋口家的孩子吧?”

与六点点头。

卯松还以为这孩子是失足跌入缸中的,于是伸出手去,要扯他出来。但与六却一个劲地朝后退缩。最后卯松急了,身体用力朝前一倾,伸手按住了与六的肩膀。与六大吃一惊,匆忙蹲了下去,卯松收势不及,竟然一个跟头也栽入缸中。

与六张开嘴就想大叫,却被卯松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按住了他的嘴。“不许叫!”卯松的面孔涨得痛红,仿佛万一被人发现他栽进水缸乃是莫大的耻辱似的。他站起身来,双手扒着缸沿,想要爬出去,然而缸壁太滑,双脚并无借力之处,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未能如愿。

看到对方气哼哼的样子,与六破涕为笑。

“不许笑!”卯松压低声音喝道。他随即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把手里的木刀架在缸沿上,然后双手双脚都缘着木刀而上,终于跃出了水缸。出去虽然是出去了,但却摔了一个大跟斗,嘴也磕破了,脸上全是泥土。

与六继续笑,却被灰头土脸的卯松爬起来狠狠瞪了一眼,于是急忙伸手捂住小嘴。卯松关照他:“不许告诉别人,连你娘也不能说,听到没有?!”与六听话地点点头。卯松伸出手去:“拉勾,你绝对不说。”

与六急忙伸出手去与卯松小指相勾,并且许诺说:“我是武士,武士说不说就不说。”

“听我的话,你会成为一名好武士的。”卯松满意地点点头,并且唇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与六看见主君上杉景胜第一次露出笑容,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3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3 9:53:20

三月十四日晚间,上杉景胜接受了侧近狩野秀治的建议,打算抢先入驻春日山城本丸,接管金藏和兵器藏,从而在必然到来的夺嗣争乱中占据主动权。

担任此行先锋的乃是樋口与六,因为名义上是“接管”而非“抢夺”,因此他并未穿着战铠,但麾下二十余名武士却都身穿简便的皮甲,以铁箍抹额,腰佩长刀,做好了随时都可以开战的准备。

“长尾内膳很可能也向三郎大人献上了占据本丸的计策,倘若如此,今夜便会发生争斗,”狩野秀治曾经这般叮嘱与六说,“你必须用手头仅有的兵力将敌人堵在本丸门口,而使御中城大人得以顺利进入。怎么样,可有觉悟么?”

“遵命,”与六俯身回答道,“只要在下一息尚存,是不会让内膳他们得手的!”

然而一路行来,沿途却并未发现有来自二之丸的人马。很明显,或许长尾内膳计不及此,或许他虽然献上计策,三郎景虎却并未采纳,看起来自己将能顺利进入本丸,并且迎接主公入驻了。

火把簇拥下的与六,不禁在马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在本丸门口,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挡住了去路。当时本丸之门大开,守兵各持火把分立在门侧,仿佛早有预料会有人前来似的,一个高大的身影则矗立在大门正中,手横长枪,如同一道牢固的门闩一般,将去路彻底堵死。

与六吃了一惊,策马上前,借着料峭春风中火把摇曳不定的光芒定睛望去。只见此人身高在六尺开外,身披黑漆涂五枚胴具足,头戴一顶三日月前立的桃形兜,手横一间半的长枪,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再看他的相貌,丑陋得令人胆寒:即便在火光映照下,面色也如同蟹盖一般铁青,浓眉如炭,怒目圆睁,狮鼻阔口,浓密的络腮胡须如同钢针一般根根倒立。

这是人吗?这简直就是地府里掌刑的判官嘛!

与六大吃一惊,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好一会儿才喊出声来——

“下野守……殿下……”

拦路之人非他,乃是谦信公麾下重臣、三岛郡赤田城主、有着“越后的钟馗”异名的大将斋藤下野守朝信。

当与六认出斋藤朝信的时候,对方也已然看清了马背上的与六,于是招呼说:“原来是你。”与丑陋狰狞的相貌不符,朝信的语声却相当柔和。

他对与六说:“你回去禀报御中城大人吧,本丸、谦信公的灵柩,以及本丸中的金藏、兵器藏,都由我下野守来守护。倘若御中城大人想要进入本丸,便请他亲自前来与在下打话吧。”

倘若对方乃是二之丸的部属,即便兵马再多,来将更为骁勇善战,与六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冲上的吧——绝对忠诚于主君,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指令,本就是他素来为人所称道的性格特征。然而当面拦路的乃是斋藤朝信,如此情势,别说与六料想不到,就连上杉景胜和狩野秀治也从未提及,该当如何应对,他仓促间实在拿不定主意。无奈之下,只得驳马后退,前去禀报跟随在后的景胜。

当晚景胜也没有穿戴盔甲,只是身着绘有竹雀家纹的黑色直垂,头戴折乌帽子,骑着一匹青黑色的战马。当听闻与六所报以后,景胜不禁微皱眉头,然后缓缓地将目光朝右方扫去——狩野秀治就正立马在他的右侧。

秀治朝主君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并无大碍,便请御中城大人前去与下野守打话吧。”

于是景胜催马来到本丸门口,低头望向横枪而立的斋藤朝信,对方也抬起头来望他。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好一会儿,朝信突然一吹胡须,笑了起来:

“即便是在下,也无法使御中城大人首先开口吗?好吧,御中城大人,您若想进入本丸的话,那便请跟随在下进来吧——不过,只准您一人前来。”

说着话,斋藤朝信反手将长枪朝身后一背,转身投入了黑暗的本丸。景胜面无表情地策马跟随,与六急得在后面大叫了一声:“御中城大人!”

景胜头也不回,只是从腰间抽出折扇朝后一摆,意思是说:“稍安毋躁。我一人跟随下野守进去,你等不必跟随。”

早就习惯了主君沉默寡言的性格,从他一举一动中皆可明确看清用意的与六虽觉焦急、恐慌,却也不敢违令。况且,形势也不容许他违令,景胜一人一马才刚进入本丸,守兵便从两侧聚拢过来,再度将大门牢牢堵死了。

斋藤朝信大步进入本丸,借着馆内投射出来的微弱的灯光,走到廊前。然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将长枪插在身旁,伸出左手去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景胜甩蹬下马,弯腰坐在走廊上。斋藤朝信也在他身旁坐下,两人间保留着约摸两尺的距离。

你叫我进来,是有话要说吧,此地无人,那便请开言吧——景胜望着朝信在昏黄灯光下依然烁烁发亮的瞳仁,以目视意。

“请恕在下无礼,”斋藤朝信沉声说道,“谦信公猝然辞世,并未留下遗言,这越后国,这广袤的关东大地究竟应该由谁来统治,我等家臣心中也均莫衷一是,充满了悲伤和混乱。然而,御中城大人,倘若您想要靠着接管本丸,以及本丸的金藏、兵器藏来强夺家督之位,势必要与三郎大人开战,那么越后便会危如累卵了……”

景胜仍然不说话,只是继续望着朝信的双眸,这种无声的威压就连猛将“钟馗”也不禁缩了一下脖子,话语停顿了一下。但他立刻就凝定了情绪,如同将跃龙门的锦鲤一般,逆着这股激流的威压而上——

斋藤朝信从腰间抽出采配【大将专用的指挥棒,棒端一般缠裹着细纸条,抖动时会发出响声。】,倒过柄来在两人中间的廊板上轻轻一点:“西面,织田家闻听谦信公辞世,定会卷土重来;东面,小田原北条氏乃是三郎大人的本家,倘若我越后内乱,北条不会置之不理,定将出阵上野【日本古国名,即今天的群马县。】策应;南面,是与北条家签有盟约的武田家,势必发兵挺进奥信浓。御中城大人即便夺取了家督之位,您能够在深陷三面重围的境况下依旧保证越后的安宁吗?请听在下一言,您还是立刻退回三之丸去吧。”

景胜的目光轻轻扫过身旁的廊板,仿佛正跟随着斋藤朝信的采配所指,神游了越后周边一番似的。但他随即再次抬起头来,依旧牢牢地盯着朝信的双瞳,好一会儿,才突然开口招呼道:“下野守。”

“在。”

“你并不知道今晚我将前来,是吧。倘若来的不是我,而是三郎,你又会怎样对他说呢?”

斋藤朝信闻言,唇边突然流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然后他依旧用采配之柄在廊板上指点,沉声回答说:“西面,织田家闻听谦信公辞世,定会卷土重来;东面,小田原北条氏虽是三郎大人的本家,却觊觎关东各国已久,定会趁此机会以策应为名直取上野的;南面,武田家也是同然,倘若奥信浓诸将不肯听从三郎大人的号令,则武田定会趁机并吞奥信浓。从来亲情不可恃,盟约不可恃,倘若在春日山城中引起纷争,各方势力都将妄图染指我越后。三郎大人即便夺取了家督之位,您能够在深陷三面重围的境况下依旧保证越后的安宁吗?请听在下一言,您还是立刻退回二之丸去吧。”

听了这正反两方面的说词,景胜微微点一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如此,终非了局。”

“可惜谦信公无言而逝,”斋藤朝信长叹一声,“御中城大人可知道谦信公近年来为何如此保爱三郎大人吗?”

他顿了一顿,见景胜并不追问,于是继续说道:“关东之地,势力犬牙交错,谦信公多次出征,在下也皆跟从,深知无论凭借武力还是大义,都很难将其平定。因此谦信公迎入北条家的三郎大人为养子,希望将来把关东管领之职交与三郎大人,如此则可安定关东并北条氏、武田氏之心,凝聚力量,完成对织田信长的包围网。到时候由御中城大人为越后之主,继承长尾家业,为诸将先阵,杀入洛中,那么信长的暴政便可被推翻,天下也可粗定了。”

“我是上杉,”景胜冷冷地反驳道,“早已不是长尾了。”

斋藤朝信点一点头:“如此谋划,也并非毫无破绽。虽然可以联结北条、武田,形成包围之势,但两家皆我宿敌,是否能够同心一意还在未知之数。况且,即便两家愿意协同出兵,武田在长筱之战中损失惨重,短期内难以复振,北条远在关东,山水阻隔,鞭长难及。我越后一国,顶多再加上越中和佐渡【日本古国名,今属新潟县。】,将要独立支撑包围网的大局,倘若谦信公在世,自然无所畏惧,一旦谦信公无法出阵,无论御中城大人您,还是三郎大人,恐怕俱非织田信长的对手……”

景胜闻言,也不禁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对自己有多少斤两非常清楚,比起谦信公来说,倘若那是一只翱翔长空的苍鹰,则自己还只是才学会飞的雏鸟而已。即便与那织田信长相比,桶狭间、姊川、长筱等战,信长奇谋百出,用兵之法已凛然接近了往日的关东双雄——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况且此时信长挟持朝廷,霸占畿内,领地和年贡都超过上杉家三倍还不止,要以一己之力与其对抗,实在是件很艰难也很危险的事情。

然而即便自己很难摆脱这一危局,难道他三郎景虎便可以如愿吗?景胜知道自己必须先说服斋藤朝信相助自己,朝信外表粗豪,实则文武双全,他不仅仅是谦信公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还多年担任家中奉行【指事务官。】,主导内政,若能说服朝信,则自己的胜算就会多上好几分。他还记得午前商议之时,狩野秀治曾经提到过八位重臣的姓名,说若能拉拢其中的半数,那便胜券在握——斋藤朝信正在这八人之中。

但以景胜的性格来说,他是不会如同朝信一般长篇大论,试图说服对方的。他只是沉吟少顷,然后说了一句话:

“若以三郎为主,恐怕我家会成为北条的傀儡。”

然而这一层考虑,分明斋藤朝信早就已经思忖过了,因此闻言并无任何惊骇或者赞同的表情流露,他只是笑笑回答道:“倘若今晚前来的不是御中城大人,而是三郎大人,那么越后便绝不会变成北条的傀儡。”

“下野守……”

斋藤朝信霍然立起,声音也略微放高了一些,斩钉截铁地说道:“在下是‘钟馗’,一辈子跟随谦信公降妖伏魔,然而当此乱局,若不能将自身化为恶鬼的话,是无法稳定谦信公留下来的基业的,甚至想保住越后都难上加难。倘若御中城大人甘愿化身恶鬼的话,那么,‘钟馗’便为您前导吧!”

抢夺本丸的计划因斋藤朝信而一时受阻,但随即又因朝信的决定而重新步上正轨。在朝信的接应下,景胜一行人圆满地控制了春日山城本丸,以及最为关键的金藏和兵器藏,做好了随时与二之丸火拼的准备。

“在下是在等待,等待谁有化为恶鬼的宏愿和决心,”斋藤朝信这样对景胜说,“如此之人,才有面对危局毫不畏缩的胆量。不能把握时机之人,是无法重新稳定越后的!”

当然,景胜派占据本丸的消息根本不可能封锁,天还没亮,二之丸就派来了使者责问。景胜按照狩野秀治的献策,公开宣告说:“依照父上的遗言,我弹正少弼景胜今日正式接掌上杉一门。上杉家督入驻本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可奇怪的?”

“谦信公并无遗言,此乃矫诏!”来使大声反驳。

景胜毫不留情地立即以上杉家督的身份将来使拘押起来,并且颁发令旨,要驻扎在春日山城外的五万大军各自散去,各军将领,也包括二之丸的三郎景虎全都前来本丸觐见。

谦信公本已下令集兵东进,讨伐悖逆犯上的织田信长,各路兵马齐集春日山城下,约定于本日也即三月十五日正式出征。然而因为谦信公的猝然辞世,出兵之事只得作罢。虽然即便没有景胜的命令,各部也会陆续散去的,但景胜抢先以上杉家督的身份下达指令,无疑是在向整个越后,甚至向全部上杉领宣示自己的主导权。

兵马散去还则罢了,但无论是谁,倘若遵令来到本丸,那就算是承认了景胜家督地位的合法性,从此也不敢再掀起风浪来了吧。然而很可惜的,前来觐见之人却寥寥无几,谦信公的旗本【指领主的亲卫部队。】、侧近,倒有七成都装聋作哑,其中半数还直接跑去了二之丸,向三郎景虎宣誓效忠。

春日山城,不,整个越后国,整个上杉家就此二分,臣属们根据自己的好恶开始站队,或者暂时蛰伏,观望风色。相比起来,就实力来说,景虎派反而占据了上风。

“这可怎么办才好?”与六心急如焚,不住口地询问狩野秀治。

秀治却只是微微一笑:“如此看来,抢先夺取本丸这步棋是走对了。以今日的时势,倘若御中城大人……不,如今应该尊称为御实城大人,倘若御实城大人未能进入本丸,那么败相已现,包括你我,被杀或被放逐,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与六闻言,不禁重重地打了一个冷战。

4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6 13:04:54
没有人看吗?555真悲剧呀……
5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6 13:05:20

第二章、遗言

天正六年三月十五日,景胜在春日山城本丸中为谦信公举办了盛大的葬仪。包括三郎景虎在内的诸多臣僚都出席了殡葬仪式,但也都在仪式结束后转身便走,不肯直接面对景胜。除斋藤朝信之外,第一个请求会见景胜的重臣,乃是三岛郡与板城主直江与兵卫信纲。然而信纲在见到景胜以后,却仍然称呼他为“御中城大人”,并且开门见山地问道:“请问御中城大人,柿崎左卫门大人是为何人所杀?!”

直江信纲本名长尾景孝,乃是总社长尾氏家督显景的末子,后来在谦信公的指令下,他娶了家老笔头【笔头乃首席之意。】直江大和守景纲之女阿船,因为景纲并无子嗣,因此在天正五年去世以后,便将家督之位传给了婿养子信纲。

这位直江家新任家督信纲大人正当壮年,身材高大,面孔方正,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如果说斋藤朝信乃是“钟馗”的话,那么直江信纲便是金刚力士了。这尊金刚力士突然来到本丸,却并非前来觐见景胜,宣誓忠诚,反而怒气冲冲地询问柿崎左卫门大辅晴家的死讯,仿佛指责景胜乃是凶手一般。侍立在景胜身旁的侧近樋口与六、中条与次、泉泽又五郎等人闻言无不动容,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景胜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将手中折扇一摆,制止了即将暴跳起来的与六等人,然后一指直江信纲:“汝是奉行众,杀害柿崎的凶手究竟是谁,我正待向汝询问。”

直江信纲瞪着怒目,没好气地回答说:“刺客共有三人,都是外乡口音,行凶过后便飘然不知所踪。此时人心慌乱,在下无从探查,但有传言说此事与三之丸有关,是以在下前来询问御中城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安坐景胜身旁的狩野秀治打断了:“既知是人心慌乱之际,那么种种不实传言定然甚嚣尘上。阁下身为奉行,不能探究其真伪,反来责问御实城大人,不知是何道理?”

“闭嘴,你这个……”直江信纲狠狠瞪了狩野秀治一眼,大声咆哮起来。

“放肆,与兵卫。”出于保护秀治的目的,景胜也不禁怒喝一声,但他随即放缓了语气,缓缓说道:“倘若此事与我无关,汝前来责问便是以下犯上;倘若此事与我有关,难道因为汝的责问,我便会将所知合盘托出吗?汝身为奉行众,便是如此调查案件的么?”

直江信纲冷笑一声:“此事一日不明,在下便一日不会承认御中城大人的家督地位,又何来以下犯上之说?”

“其实此事不必深追,只需动点脑筋,便可大致探知凶手的方向。”狩野秀治淡淡地说道。

“什么?!”

“与兵卫殿下,”秀治将手中折扇一摆,缓缓地回复,“你应该知道,昨夜乃是斋藤下野守殿下迎接御实城大人进入本丸的,倘若御实城大人果然与此事相关,以‘钟馗’嫉恶如仇的性格,难道会为虎作伥吗?你们两家本是世交,下野守殿下的行事风格,你应该很清楚。”

直江信纲的养父景纲本与斋藤朝信之父定信同为越后守护代长尾家的谱代之臣,交情不浅,景纲对于定信素来以兄礼事之。其后斋藤定信去世,其子朝信与直江景纲一起侍奉谦信公,并为重臣,斋藤朝信对待景纲也如同父兄一般。两家因缘深厚,这一点信纲本人也是很清楚的,他当然不会相信朝信竟然会投靠刺杀柿崎晴家的幕后凶手,狩野秀治只一句话,便将他心中的疑惑彻底打消了。

多少有些气馁的直江信纲不再呵斥秀治,反而追问道:“难道是二之丸的阴谋,但……”

“不可能,”狩野秀治继续分析,“如今春日山城内的形势,与兵卫殿下您不会视而不见,柿崎殿下与三郎大人关系甚为密切,三郎大人又为何要自断臂膀呢?”

“诚如所言,”此时直江信纲已经彻底从狂怒中平静了下来,不禁点点头,“那只有一种可能性,便是武田或织田派来的刺客所为了。”

“若是敌国所为,那么柿崎殿下却又不够分量了,何必劳心费力刺杀于他呢?”狩野秀治微微一笑,“请问与兵卫殿下,您可知柿崎殿下为何会着力结交三郎大人,甘于听其驱遣?”

“倒要请教。”

“目的很简单,乃是为了关东呀!”

按照秀治的分析,柿崎晴家一心想要进入关东,受封上野国的富庶领地,因此才靠拢北条家出身、在关东问题上有很大发言权的上杉三郎景虎。然而柿崎家若想染指关东,则有一个人必受其害,从利益方面去做考量,那么凶手也便呼之欲出了。

“是丹后守……”直江信纲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室内众人除景胜外也无不动容。

北条丹后守高广,本是越后国内数一数二的猛将,后来被谦信公委以重任,成为上野国厩桥城主,主管关东攻略事宜。此时的上杉家[系统过滤]有四名家老,执重臣之牛耳,在内为斋藤朝信和直江信纲,率领重兵屯扎在外的就是北条高广,以及越中国鱼津城主河田长亲了。

北条高广素与柿崎晴家之父景家不睦,此乃人所共知之事,倘若真如狩野秀治所言,晴家接近三郎景虎乃是为了插手关东事务,求封上野,那么倍感威胁的北条高广派遣刺客前来暗杀晴家,倒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当然,谦信公还在世之时,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可惜谦信公已然辞世,越后尚且二分,再不可思议之事置于此时此地都不出奇。

“据阁下所言,刺客操着外地口音,会不会是关东之人呢?”狩野秀治最后补充了一句,以加强自己推测的可信度。

“此事,在下定会彻底调查,”直江信纲朝向景胜微微俯身,“适才所言,得罪了。然而不管这春日山城最终以谁为主,在下乃是谦信公在世时所任命的奉行,治理内政、纠察案件,乃是份内之事……”

“与兵卫,”景胜语气平静地说道,“倘若我以上杉家督之身解除你的奉行职务,那你便不用再探查此事了。”

“什么?!”

“只是假设而已。我仍任命你为奉行,尽快展开调查吧,不管背后的凶徒是谁,哪怕真是北条丹后守,只要证据确凿,我都不会宽恕他的。”

“遵命。”直江信纲答应一声,就待行礼告退。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回应说:“遵命,御实城大人。”

直江信纲退出去以后,以景胜为首,室内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狩野秀治。秀治淡淡地挑了一下眉毛,回答说:“只是猜测而已,我对卜算之事一窍不通,又尚无查看过柿崎大人的尸体,怎能立刻便指出凶手的方向来呢?”

众人闻言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景胜却仍然牢牢望定了秀治,期待他的后话。果然,狩野秀治低头沉吟了少顷,突然对与六说:“听闻你与弥次郎大人颇有交情,不如即刻便以御实城大人吊唁使者的身份,去一趟柿崎宅邸吧……”

他所说的弥次郎,乃是指柿崎景家的次子、柿崎晴家之弟宪家。与其兄晴家不同,柿崎宪家素来靠拢三之丸,并且教授过景胜侧近与六的枪术,与六以师礼事之。于是在狩野秀治的谋划下,与六就匆匆来到城下的柿崎宅邸,求见宪家。

先代表景胜传达了哀悼之意,然后与六提出见一见柿崎晴家的尸体。宪家慨然允诺,并且介绍说:“家兄乃是遭人暗算突袭,第一刀砍在背后,然后前胸又受两刀,方才去世的。”说话间,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与六免不了又安慰了几句,然后问宪家:“弥次郎殿下可知凶手是谁,受何人主使么?”柿崎宪家摇摇头:“今晨直江与兵卫殿下也前来询问过,但在下实在想不出这越后国内究竟谁与家兄有此深仇大恨,必欲取其性命而后快。”

“直江殿下适才也去本丸觐见了御实城大人,”与六不动声色地说道,“提到城内种种不实的谣言,弥次郎殿下您未曾听闻过吗?”

“岂有此理!”柿崎宪家一拍大腿,双眉倒竖,“那不过是二之丸长尾内膳的阴谋罢了。若说御中城大人派人暗杀家兄,在下是定然不会相信的。若说是狩野那……狩野彦伯又怎敢不禀报御中城大人而独自行此恶计?请放心,在下不会听信无根的传言,一切且待直江殿下调查过后,自然水落石出。”

与六心道,以直江信纲有限的智谋,恐怕终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其父大和守景纲尚在人世,或者此事交由斋藤朝信前去调查,当此混乱之际,也非一两月即可见分晓的吧。说不定柿崎晴家的死,将会成为永久的谜团呢。

会不会真是狩野秀治暗中派人刺杀了柿崎晴家呢?以秀治惯常的冷面冷心、阴谋秘计来说,他确实是有可能瞒着景胜动过这种念头的,然而秀治身旁只有仆佣,并无得力的下属武士,他的智谋再高,行动力也绝然不足。多方猜测的结果,或许仍以秀治所言,矛头直指北条高广为最接近事实吧。

当然,此时的与六料想不到,许多年以后,民间传说中竟然会将这桩阴谋记录在他自己的头上……

与六与柿崎宪家商讨了一阵,两人皆不得要领。最后与六提出:“请您即刻登城去觐见御实城大人吧,如此一来,则城内的谣言自然止息。况且,柿崎家不可一日无主,令兄并无成年子嗣,恐怕这副重担还要弥次郎殿下您挑起来才是。只要在下进言,御实城大人定无不允之理。”

柿崎宪家闻言,丧兄的悲痛神情瞬间扫除了一半,急忙俯身施礼道:“那便多承樋口殿下美言了。在下正要前去觐见御中……御实城大人,便请樋口殿下陪伴在下同往吧。”

柿崎宪家前往本丸宣誓效忠,可谓给景胜派投下了一剂扫除病痛的良药。此后陆续有上杉家臣不顾三二之丸的阻挠前来本丸觐见景胜,以明确自己所从属的阵营。其中最令景胜欣喜的,乃是自己素来仰慕的儒者山崎专柳斋的到来。

山崎专柳斋秀仙,本是常陆【日本古国名,即今天的茨城县。】佐竹氏的家臣,当谦信公第二次关东出阵之时,主动向佐竹家提出要聘用此人作为自己的儒学教师。此后专柳斋便来到春日山城,为谦信公讲解四书五经,景胜、景虎等上杉家的养子也全都接受过他的教导。

此外,专柳斋还曾担任过与织田家的联络役一职。不过那是在上杉、织田两家尚有盟约之时的事情了,自从两家破盟交战,他便卸下了这些俗务,专心在春日山城中研究学问,教授课程。

虽然对于山崎专柳斋的到来感到万分欣喜,但景胜仍一如既往地板着面孔,不见笑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先生前来相助,在下感激不尽。”然而专柳斋却摇摇头:“余此来是为了大义名分,并非为了御中城大人。请问,谦信公辞世前确曾留下遗言,传位于御中城大人吗?”

景胜并不愿意诡言欺骗这位恩师、大儒者,垂下头去默然不语。狩野秀治才说了一个“此”字,就被山崎专柳斋打断了话头:“即便真事,从阁下口中说来,都未必能见其真了。余要听御中城大人亲口所言。”

景胜依然沉默不语,专柳斋倒是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等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尴尬的静默:“谦信公确曾留下过遗言!”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直江信纲大步走了进来,在专柳斋的身旁跪伏下去,大声说道:“御实城大人,拙荆这些时日一直在病席前侍奉谦信公,随后又为谦信公擦拭遗体,安排灵柩,直到今日午间才离开本丸,回到家中。在下向妻子仔细探询了谦信公临终前的情况,据她言道,谦信公确实有遗命传下。”

众人闻言,都是悚然一惊,尤以狩野秀治的脸色变得最为难看。然而景胜虽然心下惊恐,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问直江信纲:“阿船夫人何在?”

“正在议事厅外等候。”

6楼
长宗我部时亲 发表于:2009-11-6 19:15:16
那么到底是谁暗杀柿崎晴家的呢,现在有靠谱的答案没
7楼
田中信義齋人龍 发表于:2009-11-9 18:08:55
此后陆续有上杉家臣不顾三二之丸的阻挠前来本丸觐见景
8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9 22:07:36

直江船本年二十二岁,乃是已故的与板城主直江大和守景纲侧室所生之女。她并无兄弟,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长姐名叫阿浪,曾长年侍奉谦信公,于永禄四年出家为尼,次姐早夭。阿船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嫁给长尾景孝也即后来的直江信纲为妻,因为其姐阿浪的关系,她此后也长年侍奉谦信公的起居,对于并无妻室的谦信公来说,这一对姐妹也算是真正管理内馆事务的半个女主人吧。

阿船夫人声称谦信公留下了遗命,与六乍闻之下,不禁大惊失色。主君景胜已经明确表示过谦信公并无遗言了,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阿船夫人在撒谎,二是阿船夫人掌握了连景胜也不清楚的真正的遗命。出于对阿船夫人的亡父——直江大和守——的近乎崇拜的尊敬,出于对直江信纲耿直个性的了解,更出于对阿船夫人本人的仰慕,与六并不相信她会撒谎,那么,便只剩下后一种可能性了……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谦信公的遗言究竟为何呢?连主君景胜也不清楚的遗命,真的对己方有利吗?倘若遗命是要传位给三郎景虎,那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要在山崎专柳斋先生面前破坏天下之大义吗?!不,不能这么做……

即便最终上杉家督之位落到那可恶的三郎景虎的手中,即便自己连同自己的主君都将因为轻举妄动夺取了本丸而遭到放逐甚至是处斩之刑,自己也不能违抗谦信公的遗言……这是做人的原则,做人倘若不秉承大义,又与禽兽有何区别?!

与六心乱如麻,眼睁睁着望着阿船夫人缓步走进议事厅中。他并非第一次见到阿船夫人,虽然自己元服以后就一直呆在三之丸侍奉主君景胜,但在此前后,因缘际会,也曾多次进入本丸,见到过那位美丽的夫人。说来可笑,对于成长中的与六来说,阿船夫人曾一度是他幻想的目标,虽然少年的心中也只不过战战兢兢、羞怯无比地动动念头而已……

与六才三岁就做了景胜的小姓【指武士身边未成年的侍从。】,那一方面出于景胜——当时还叫卯松——的求恳,另方面也是上田的绫姬夫人的安排。“这孩子虽然年幼,倒很聪明伶俐,卯松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不如便让他来陪伴卯松读书吧。”夫人这样对自己的丈夫长尾政景说道。

“这孩子除了年龄太小,简直毫无缺点嘛,”长尾政景也颇为喜爱与六,“年龄总会慢慢增大的。好吧,就让他去陪伴卯松,顺便也让阿藤去照顾卯松好了,那样她也不会因为操心内务而慢待了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三岁的与六正式成为八岁的卯松的小姓和伴读,或者更准确点来说,成为了少主的玩伴。

然而他们并没有留居上田的中心坂户城内,而是居住在春日山城下的宅邸之中。作为越后国主上杉家的重臣,长尾政景每年都有将近一半时间要时常登城议事,因此在春日山城下建造了宅邸。政景也经常会回归坂户城,处理上田的政务,但妻子身体孱弱、儿子还小,实在不放心他们经常两地奔波,因此绫姬夫人母子是长年客居于春日山下的。

绫姬夫人乃是谦信公的同胞姐姐,卯松是谦信公的亲外甥,谦信公非常喜爱这个外甥,经常接卯松前往春日山城本丸,陪他游玩,教他读书写字、舞刀弄枪。当然,此时的与六是并无资格陪同前往的。

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永禄七年,那一年卯松十岁,与六也已经五岁了。当年七月,突然有噩耗传来,长尾政景大人在与琵琶岛城隐居宇佐美定满同游信州野尻湖的时候,不知为何起了口角,甚至刀兵相见,最终两人相互对刺而死。

因为当时二人乃是同船而游,船上并无第三者存在,因此真相究竟为何,因何事起了争执,是谁先动的手,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当然,各种猜测和传言也喧嚣一时,众人都说以政景的年富力强,而宇佐美已年过七旬,定然是宇佐美抢先拔刀突袭,否则不会产生同归于尽的结局。

无疑,谦信公也是如此认定的,他暴怒如狂,当即下令没收琵琶岛城,将宇佐美一族尽数逐出越后。

对于此事,长大以后的与六自然有自己独特的解读,但在当时,他也是相当疑惑不解的。他只偶尔听到绫姬夫人对卯松说:“你父亲早就痛恨着宇佐美呀,或许是他先动手也说不定……但他如何会是宇佐美的对手呢?我不是在说武艺,是在说智谋和心机……”

此事实乃越后的一大丑闻,因此对外宣告,只说两人在游湖时喝醉了酒,溺水身亡。然而,倘若真是这么简单的话,那又为何要追放宇佐美一族呢?

总之,因为长尾政景的意外死亡,绫姬夫人母子失去了丈夫、父亲,上田一门也失去了当主。按照政景的意愿,当然是拥戴卯松继任为上田领主,但卯松实在是太过年幼了,根本无力担此重任。

于是舅舅谦信便直接接管了越后势力最为庞大的豪族——上田长尾家。

谦信公亲自来到政景的宅邸悼念,并且对绫姬夫人表示,愿意收卯松为养子,将来或许还有机会继承自己上杉的苗字,如此也方便把绫姬夫人和卯松都接入春日山城本丸照料。“这也是亡夫的心愿,”绫姬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如此,便麻烦御实城大人了。”

永禄七年的七月份,长尾政景去世,八月,谦信公第五次南下川中岛,却仍与武田信玄杀得胜负难分。等到川中岛出阵归来,卯松就作为谦信公的养子,跟随母亲前往春日山城本丸,与六身为小姓,也得到允许随侍在侧。

正是在春日山城本丸之中,与六第一次见到了直江家的阿船夫人。

阿船夫人是在天正三年的新春贺拜后来到春日山城中的。就在那次新春贺拜会上,谦信公向全体臣僚宣布,他将授予养子长尾显景——也就是当年的卯松——上杉的苗字,并将弹正少弼的官位也转让于显景,更其名为上杉弹正少弼景胜。

当时众人都认为此乃谦信公欲立景胜为世子的前兆,无不跪伏称贺。作为景胜侧近的与六当时也在议事厅中,敏锐的他注意到来自一个方向的复杂而仇视的目光——那正是出身北条家的谦信公另一名养子、上杉三郎景虎。

新春贺拜过后不久,阿船夫人就进入春日山城照料谦信公的起居。某次与六陪同景胜前往本丸觐见谦信公,作为公子的侧近,他不得召唤并不能进入厅内,而只能单膝跪在廊下等候。也不知道那父子二人究竟在谈论些什么,以谦信公的敏于行而讷于言,以景胜沉默的脾性来说,两人对面而坐,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是奇迹了,然而那次竟然恳谈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晚霞满天也没有结束。

与六感到双膝发麻,于是趁着没有人看见,急速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从左腿跪改为右腿跪。

然而他的举动却偏巧被招呼侍女掌灯前来的阿船夫人看见了。夫人以袖掩口,微笑着招呼说:“跪得时间长了,疲惫是很自然的事情。倘若无法忍受,那便站起来走几步吧,或者在廊下略坐一坐,这般小事,御实城大人不会在意的。”

与六闻言,面孔不禁涨得通红,循声望去,只见对方是位身着华服的贵妇人,因为以袖掩口,并看不清相貌,只见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蕴含着慈祥和蔼的笑容。

与六大吃一惊,急忙双膝跪倒行礼:“是朝仓夫人吗?在下失态了,万分抱歉!”

他所说的朝仓夫人,乃是指越前【日本古国名,在今天福井县的东部。】大名朝仓义景侧室所生之女,数年前被谦信公收为养女,嫁于养子山浦国清。在与六想来,谦信公并无妻室,能在内馆出现的贵妇人,大概就只有其姐绫姬夫人和养女朝仓夫人了吧,而绫姬夫人与六自然是熟识的,面前此人却非常陌生……

然而他话才出口,对方却放下袖子,略感不快地问道:“朝仓夫人年近三旬,难道我有那么老吗?”与六抬眼望去,只见那贵妇人正当青春年少,生着一张圆润的面庞,眉毛弯如新月,双眼很大,鼻口却均小巧,说不上天姿国色,却自有一种充满活力的诱人气息。

与六这年十六岁,正在情窦初开,思慕女性之时,骤然得见此女,双眼不禁定住了,好一会儿,竟然一动也不动。他在心中想道:“绫姬夫人体弱多病,我还当贵妇们都是一般模样,这位夫人却如此健康活泼,仿佛如同母亲一般……”

“你怎么了?”看到少年侍从这般模样,阿船夫人倒转嗔为笑,询问说,“你是景胜公子的侍从吧,是否第一次来到本丸?此前未曾见过朝仓夫人吧?”

“是……非常抱歉……在下……”与六闻言,急忙收敛心神,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我的名字叫阿船。适才所言,请你全都忘记吧,若是将来见到朝仓夫人,说我嫌她老了,她不会饶我,我可也是不会轻饶你的哪。”阿船夫人再度以袖掩口,放声大笑了起来。终究是越后武门之女,笑起来一点也不做作,异常爽朗大方,这在与六听来,更加觉得亲切。

景胜十岁的时候成为谦信公养子,随同母亲入住春日山城本丸。到了永禄九年,他十二岁的时候,谦信公为其元服,起大名为长尾显景,并且携同他关东出阵——那便是景胜的初阵。

此番进兵关东,主要目标乃是常陆的小田氏。小田氏夹在北条、佐竹两大势力之间,朝秦暮楚,曾一度被谦信公击破,但在北条的支持下,趁着前一年佐竹氏家督右京大夫义昭去世之机卷土重来。于是谦信公应佐竹新家督义重所请,亲自率兵东进,终于攻克了敌方本据小田城,小田氏治狼狈而逃。

初次上阵,年轻的长尾显景也即后来的上杉景胜并无用武之地,只是跟随舅舅来到战场,远远地眺望一番厮杀场面而已。与六当时只有七岁,自然无法跟随。

但既已元服,就算是大人了,再不能居住在本丸内馆之中,于是谦信公就在三之丸建造了宅邸,让景胜搬入。与六就此跟着景胜离开本丸,前往三之丸,在那里一直呆到他也成年元服,起大名为樋口与六兼续,更一直呆到景胜继任弹正少弼之职,而阿船夫人也在其后不久来到本丸,侍奉谦信公。

谦信公经常会召养子景胜去到本丸,考究他的武艺和学问,作为最亲信侧近的与六总要跟随前往,跪在廊下等候。他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每次见到阿船夫人都是在春日山城本丸内馆的廊下,时间长了,阿船夫人也知道了他的姓名、来历,在他或长或短的等待过程中,偶尔也会闲谈几句,甚至开开玩笑。

总是阿船夫人在开与六的玩笑,而在与六既敬且慕的心理因素下,他是不敢对阿船夫人有丝毫笑谑言行的,仿佛觉得那样便是玷辱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一般。

曾经有一段时间,与六暗中对自己说:“将来若要娶妻,定要娶阿船夫人一般的女子,既开朗而又能干。”当然,这种恋慕并不能宣之于口,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无意义的单恋也逐渐深埋心底,被武家男子的责任感冲淡了。

然而这般最初的单恋终究无法从心底彻底抹去,每当见到阿船夫人一次,都必然会重新泛起,虽然未必一日深过一日,却也始终存在。只是处在如今这般境况之下,与六满心都是谦信公的遗言和主君的前途,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紧缩,早已无暇趁此机会再欣赏阿船夫人的美丽容颜了。

9楼
高柳宗望 发表于:2009-11-10 16:18:26

呀呀,莫非御隐居样是因为受了天地人的刺激,所以决定新写一个直江的小说么?不过直江兼续是少年早慧的典型,写到现在还一点王八之气都无,实在是不过瘾啊。老写历史名人还原成普通人也没什么新意啊,年纪越大越平庸的故事看自己就够了,我要看小小少年横扫越后的传奇呀。

10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10 18:08:10
横扫越后?横爬越后吧。你还真以为直江是《天道》里那样三围都强的家伙么?
11楼
高柳宗望 发表于:2009-11-10 20:12:45
我说我要看,又没说我认为历史原型如何,难得有这么个可以往这方面靠的题材,换换套路嘛。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1-10 20:13:06编辑过]

12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11 9:38:59

阿船夫人缓缓步入春日山城本丸的议事厅内,原本总是泛着活泼笑意的面庞变得异常严肃。她跪倒在景胜面前、丈夫的身后,俯身行礼,口称:“御实城大人。”

听到这般称呼,厅上众人全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与六只感觉手足皆软,原本紧缩的心脏瞬间放松了下来。既然阿船夫人以“御实城大人”而非“御中城大人”称呼景胜,便说明她所要转述的遗言定然是对景胜有利的了。

直江信纲朝旁边侧了一下身体,让妻子可以直接面对主君。

“直江夫人,”山崎专柳斋询问道,“夫人一直侍奉在谦信公的身旁,得以听闻遗命,余等自然深信不疑。然而事关重大,还请夫人将准确的时间、地点和当时情境详细道来,容余等仔细参详。”

“是,”阿船夫人答应一声,然后条理分明地回答说,“那是在谦信公去世前一天的深夜,御实城大人与三郎大人均已在病席前服侍了多日,神思倦怠。大约是在丑时前后,御实城大人起身如厕,三郎大人打着瞌睡,因为屋外风起,在下恐怕谦信公受寒,便起身为他掖好背角……”

据阿船夫人所说,在为谦信公掖被的时候,突然看到他原本紧闭的双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她便凑近谦信公的耳边,低声问道:“御实城大人,万一您蒙神佛宠召而去,越后要交给谁呢?交给御中城大人吗?”

“且慢,”听到这里,山崎专柳斋开口询问,“夫人为何会如此询问呢?”

“因为在下知道,谦信公对于继承人选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因为病痛无法开言而已。”

众人闻言都不禁悚然一惊,就连一向最沉得住气的景胜也不禁追问:“你为何会有此等想法?”

“因为谦信公已经预感到自己辞世之日了,”阿船夫人的大眼睛烁烁有神,紧盯着景胜的面庞,“一个月前,才刚定下将于三月十五日出征加贺【日本古国名,在今天石川县的南部。】,讨伐织田军,谦信公便已请人为自己画下了寿像,并且亲笔写下遗偈。倘若对身后之事还并无明确打算,他会这样做吗?!”

“‘极乐地狱总有明,云雾皆散月在心,四十九年如一梦,一期荣华一杯酒’,”山崎专柳背诵了一遍谦信公的辞世句,然后不禁慨然长叹一声,“四十九岁便是大限,早有预言呀,只是余等不敏,未能事先勘破——请夫人继续讲下去吧,只是……你为何要先提到御中城大人之名呢?”

“在下乃是越后之人,希望由越后之人来掌管越后,这也在情理之中吧。”

“谦信公听闻夫人所言,可有回答?”

“有的。”

据阿船夫人所说,她问话的同时,睁大两只眼睛,紧张地盯着谦信公的表情,同时耳朵也支棱起来,搜索着哪怕一点点轻微的响动。她看到谦信公双唇轻轻开启,听到一句细微如尘的回应:“阿浪吗……你说得……说得对呀……”

说完这句话,谦信公便再度沉入昏睡中去了。阿船夫人抬起头来,却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见原本坐在旁边打瞌睡的三郎景虎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充满疑惑地盯着自己。

“三郎大人……”

“父上适才讲话了吗?”

“不……没有……是风声……”阿船夫人仿佛做贼心虚似的,结结巴巴地敷衍道。

“原来如此,”听完阿船夫人的讲述,山崎专柳斋轻轻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面对景胜,“谦信公确实是留有遗言的。”

狩野秀治匆忙问道:“那么,专柳斋先生……”

“且慢,”山崎专柳斋阖起双目,仿佛是在回答秀治,仿佛是在对景胜剖析,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余对阿船夫人自然深信不疑,相信谦信公确有留下遗言,但那是否便是遗命呢?谦信公将阿船夫人误认为其姐阿浪,可见其时神志已昏,他所言‘说得对呀’,或许并非对应阿船夫人所问,只是在陈述它事罢了。”

“不,谦信公确实是在回答我的问话!”阿船夫人急切地分辩道。

“即便如此,阿船夫人询问谦信公,是否让御中城大人来治理越后,”山崎专柳斋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并不等于承认让御中城大人继承上杉家督之位。上杉为何?上杉既是越后之主,又是关东管领、东国的霸主,上杉的家业并不仅仅只有越后一国。”

“先生的意思,还是应该由三郎来继承关东管领之职、上杉家督之位喽?”景胜目光炯炯地望着专柳斋,但话语中却仍然不表露丝毫急切之情。

“余并没有这样说,”山崎专柳斋睁开双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余只是就事论事,谦信公愿将越后交付于御中城大人,而待将关东管领之位与上杉家督之位传递于谁,其实并无遗命。在此种情况下……”

他突然转向阿船夫人,询问道:“听夫人适才所言,三郎大人莫非也听到了谦信公的遗命?”

阿船夫人不禁颤抖了一下:“很可能……”

“既然如此,他不肯宣告此事,也不肯找夫人求证,其心甚是叵测,”说到这里,山崎专柳斋转向景胜,深深地俯首说,“余所以询问如此之细,乃是要告知御中城大人,大义不在形式,不在遗言,大义在每个人的心中,上应天理,心之一念,善恶立见!就此,请允许余称呼您为御实城大人吧。”

景胜闻言,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山崎专柳斋并非不通事务、只知读书的腐儒,否则谦信公也不会主动向佐竹提出延请他来越后,还一度任命他担任对织田家的联络役一职。因此,既然已经承认景胜为上杉家督,专柳斋便将他前此在二之丸的所见所闻合盘托出——

“栖吉城主古志十郎景信、三条城主神余小次郎亲纲,这两位均已明确表态拥戴三郎大人了。”

与六闻言,不禁扭头望了狩野秀治一眼。昨日议论起家中重臣的向背,秀治提出八人,与六还想补充上这两人,但秀治却摇一摇头:“那两位,是定然无法说服的。”事实证明,狩野秀治的判断非常准确。

或许正因为事先已经料到,故而秀治并未流露出惊讶或担心的表情,他只是询问专柳斋:“我等拥戴御实城大人,入居本丸,下达诏令,解散军队,如此种种,不知二之丸做何应对?内膳是如何向三郎大人进言的?”

山崎专柳斋皱了一下眉头:“内膳心中所想,非你我所能逆料……他在人前绝不向三郎大人进一言,发一策,背后如何,并无人知。彦伯的策略确实着着占先,步步稳妥,然而二之丸却似乎并无应对之策。唯其如此,才更让人担心呀……”

他们所提到的“内膳”,乃是指直峰城主长尾内膳助景明。景明之父长尾景通(琵琶岛弥七郎)本是谦信公一门同族,从小姓、侧近累功晋升为侍大将,因为这层关系,景明从十三岁起,也便贴身侍奉谦信公,其后还担任奏者众,与山吉孙二郎丰守、神余小次郎亲纲并为后期侧近旗本中的矫矫者。山吉丰守原本领有谦信公旗本众中最多的兵马,受封三条城,但不幸于天正五年英年早逝,谦信公便将三条城交于神余亲纲,同时将直峰城封给了长尾景明。

“直峰城乃是关键所在,”山崎专柳斋指点着地图为景胜谋划,“请看,御实城大人的根据地是在上田,由春日山前往上田,必将经过直峰,倘若长尾内膳将此道切断,那么即便御实城大人占据了春日山城,又有何益?”

说着话,他转头瞟了狩野秀治一眼:“真正的战斗,不在春日山城中,而在直峰城!”

秀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此时阿船夫人早已告退,议事厅中只剩下景胜、专柳斋、家老直江信纲,以及景胜的四名亲信侧近——狩野新介秀治、樋口与六兼续、中条与次景泰和泉泽又五郎久秀。众人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之际,直江信纲开言问道:“下野守何在,为何不召唤他前来商议呢?”

信纲是不大看得起儒士山崎专柳斋和策士狩野秀治的,在他认为,此等人物顶多纸上谈兵而已,于国家大事并无助益。景胜既然继承了上杉家督之职,就应当召集重臣前来商议,而不是听信这些俸禄低微、没有知行的家伙。上杉重臣中,此时明确表态支持景胜的只有自己和斋藤朝信,那么朝信为何不见踪影呢?

听到他的询问,狩野秀治解释说:“下野守殿下出城去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只需这样一说,直江信纲自然明了斋藤朝信所肩负的重大使命,然而可惜得很,信纲却非心思灵敏之人,他闻言一愕,反问道:“当此紧要关头,他不留在本丸,出城何为?”

山崎专柳斋微微一笑:“倘若余所料不差,下野守殿下定然是出城去游说那些陆续退兵归城的领主们吧。”

景胜点一点头,直江信纲这才恍然大悟。

上杉家辖下的领主们,以越后为主,也包括佐渡、越中、能登【日本古国名,在今天的石川县北部】、部分奥信浓、羽州【出羽为日本古国名,俗称羽州,包括今天的山形、秋田两县】和上野,大小领主百余名,此前集结了五万大军,准备跟随谦信公远征加贺,攻打织田家北陆军团的首脑柴田修理亮胜家。当景胜下令诸军退去以后,原谦信公的旗本、侧近们很快就表明了立场,少数依附景胜,更多的则跑去二之丸向景虎宣誓效忠,其余谱代、外样【对应谱代而言,指新归附的势力。】领主们则大多还向背不明,尽快争取他们的支持,对于双方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吧。斋藤朝信作为侍奉谦信公数十年的老臣,威望素著而又颇有心机,委派他前去说服那些骑墙派,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倘若直江景纲仍在,以能言善辩著称的他理应是最佳人选,然而景纲已于去年三月辞世,婿养子信纲虽然继承了他的家业和地位,却并未继承养父的智谋和口才。

斋藤朝信是在当日午后才回到春日山城中的,景胜铺开地图,详细询问游说的结果。朝信回答道:“恭喜御实城大人,扬北【越后国东北部,与中部隔着阿贺野川相望,因为阿贺野川俗称扬川,故此叫做扬北。】已然平定了。”

所谓的扬北平定,当然不是说扬北众所有城主都已经答应归从景胜的领导,而是指扬北最具实力的本庄、中条两家已被斋藤朝信说服。扬北第一猛将乃是岩船郡本庄城主本庄越前守繁长,据朝信所说,繁长一见他面就冷笑道:“谦信公在日也要对我忌惮三分,如今谦信公已然辞世,春日山城中那些小娃娃,哪有资格继承其位呢?这越后之主嘛,还是我来当吧!”

本庄繁长还未元服之时,朝信就与其相识,非常了解这员猛将的脾性。繁长自视过高,一度连谦信公也不放在眼里,终于在永禄十一年与武田、芦名、伊达等家族暗中勾结,斩杀了上杉家的奉行长尾藤景,悍然掀起反旗。此次动乱延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可谓是谦信公治下越后国内最大的风波,然而繁长最终还是被谦信公战败,被迫将儿子千代丸交为人质,以换取自己的降服活命。

那次战后,斋藤朝信曾经与本庄繁长交谈过,繁长当时好象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地说道:“那家伙太厉害了……本以为这次应该有胜算的……”朝信没好气地呵斥他:“你怎敢不称呼御实城大人,而说什么那家伙!以你此次的所作所为,御实城大人理应取下你的首级,再将本庄家彻底绝灭,如今饶了你的性命,也未削取本庄领一寸土地,你应当感激涕零才是!”

“下野守殿下,”本庄繁长询问道,“莫非是你劝说御实城大人,饶过在下的吗?”

“不曾,”斋藤朝信冷笑道,“家中众人皆要求你切腹自裁,但御实城大人却说:‘越前守年轻气盛,故此较易受人唆摆。他未曾元服便跟随在我身边,我未能磨砺他的性情、锻炼他的心智,以至他走上邪路,此乃我之过也。若说需要切腹,我当在越前守之先。’”

本庄繁长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才叹口气说:“这便是所谓的‘仁心’了吧。那家伙……不,御实城大人手中的利器,并不仅仅太刀和采配而已,还有这份仁心呀。我学不来,终究还是斗不赢他……”

因此斋藤朝信非常明确地知道,本庄繁长虽然嘴上强硬,实则对于谦信公已经彻底心服了。他趁机直接引入正题,逼着繁长表态:“你若想自立,恐怕连扬北都有多家不服吧,更不须说中越和下越各家了。众人只会跟从谦信公的继承人——不是御实城大人,便是三郎,你挑选哪一个?”

本庄繁长瞥了斋藤朝信一眼:“听你这么一说,下野守殿下已经决定跟从御中城了吧。好吧,看在你我多年同僚的份上,也算我一个好了——哼,这越后国交给谁,也不能交给别国之人呀!”

不仅仅本庄繁长表态跟从景胜,蒲原郡鸟坂城主、原本在扬北威望最高的中条梅波斋藤资之子景资此时已然故去,由其婿养子与次景泰继承,身为景胜侧近的景泰虽未归城,中条诸将的向背却是显而易见的。就在这两家的影响下,岩船郡平林城主色部修理大夫长实等人也都陆续签下连署书状,拥戴景胜。

扬北说不上彻底平定,也可谓无忧了。

13楼
浅井亮清 发表于:2009-11-12 11:15:41

好文。

为什么贴在这里。这几天都没有看到。

老太政的文,越来越是需要私人细细品位的精品。这样的文章,放在网络上看比较吃亏的。这样的东西写起来更花功夫精力和情感,恐怕说起来。功业也不在目前吧。

我的那些同事,喜欢历史,但是水平不高的有很多。他们很津津乐道后世传说的奇迹野史,或者能引发着哲理的趣味故事,或者貌似历史的轻松戏说。这几年走红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些玩意。

公司新人给我推荐的东西,我看得莫名其妙。也是一个个八面玲珑(这个形容词很勉强,因为为了他的玲珑,别人显得非常弱知),想什么有什么的YY小说。

英雄凡人的区别,其实也不大。英雄并非藐视别人,唯我独尊的存在。特别是那样的智力英雄,不过是情商更高一点,更能忍一点,更会利用人一些,更会抓住形势一点。有横爬的时候,一朝得势也有更横行的时候。

不过直江感觉还是一个比较自信,自我,外向的谋臣.此篇直江远不如其他几个人生动。

14楼
武田信秀 发表于:2009-11-13 22:05:49

其实,大家想看的都是没有节选出来那部分啊。

15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16 23:20:55

景胜所宣称的谦信公遗命,很快便通过使番驰往各地,包括那些未曾接到兵役状集合在春日山城下的领主们,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全都了解了此时春日山城中一触即发的艰危局势。在这种前提下,双方阵营也就逐渐明朗化了。

扬北方面,鲇川、黑川、加地等家族明确表态拥戴三郎景虎,但有本庄、中条、色部三大家坐镇威慑,他们俱都笼城固守,不敢轻举妄动。

中越方面,枡形城主甘糟近江守景持、吉村领主吉江入道宗訚、木场城主山吉三郎景长,再包括斋藤朝信、直江信纲等人拥戴景胜;而以古志长尾家为中心,栖吉城主、谦信之舅十郎景信为首脑,栃尾城主本庄清七郎秀纲、三条城主神余小次郎亲纲等人则拥戴景虎。

上越方面,以旧上田领为中心的大小势力支持景胜,不动山城主山本寺伊予守定长、鲛之尾城主堀江宗亲等人,以及直峰城主长尾内膳助景明则支持景虎。

山崎专柳斋为景胜谋划道:“扬北之势,四六分,我方占优,暂可无虑。中越有下野守、与兵卫殿下坐镇,其势虽五五开,寻找转机亦不难也。上越有御实城大人强大的上田兵势……”

“且慢,”狩野秀治微笑着打断专柳斋的话:“就在下看来,无论中越还是下越,我方都处于劣势。”

“何所见而云然?”

“中越有栃尾众,此乃谦信公一手训练出来的军队,倘若本庄清七郎殿下统驭得法,恐怕下野守和与兵卫殿下即便联起手来,也未必便能取胜。上越之地,虽然上田众兵精粮足,但正如先生前日所言,只要内膳固守直峰城,切断通往春日山之路,则上田众毫无用武之地呀。”

“如此说来,”专柳斋冷笑一声,“总体局势我方为四,敌方为六,此乃必败之局喽?”

“不然,先生不要忘记上野还有丹后守父子,越中还有河田备中守,奥信浓各家也向背不明,”狩野秀治从腰间取出折扇,随手在地图上指点,缓缓地说道,“倘若丹后守策应北条军进攻扬北,奥信浓诸将策应武田军攻打上田,河田备中守再从东面杀来,如此,则我方的胜算将不足一成。”

“彦伯大人!”与六在旁听闻,不禁叫了起来,“倘若真的如此,该当如何处置?!”

狩野秀治朝与六摆了摆手,要他稍安毋躁,然后继续面含微笑地说道:“相反,倘若这三方都跟从于御实城大人,到那时候,才真能说是四六之数,我方占优。那么,应当如何说服那三方呢,以在下的拙见,御实城大人必须立刻给您两位义兄弟送去书信。”

“哦,”景胜点点头,“此言有理,我明白了。”

谦信公在世时一共收过四名养子,除景胜、景虎外,还有山浦国清和上条政繁,那便是狩野秀治所说的,景胜“两位义兄弟”了。

山浦国清本名村上源五国清,乃是奥信浓第一猛将村上兵部大辅义清之子。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以后,谦信公为了弥补未能相助村上义清夺回旧领之憾,于是迎入源五为养子,封赠他越后大片领土。其后,谦信公还将养女朝仓氏许配源五为妻,并允许他继承已经断绝了的原越后守护上杉氏山浦分家,改称山浦源五国清。

上条政繁则本名畠山弥五郎义春,为能登守护畠山义续的遗子,天正五年,也即谦信公去世的前一年,攻克能登七尾城,随即将弥五郎收为养子,不久后更令其继承已经断绝了的名门上条上杉氏的家名,改名为上条弥五郎政繁。

景胜写下两封书信,命令与六前往山浦领游说山浦国清,另一名侧近泉泽又五郎则去游说上条政繁。

与六领命回到自己居住的长屋中,整理了一下行装,打算趁着天还没有黑就出城上路。山浦领在古志郡的西部,距离春日山城倒并不算远,连夜加鞭疾驰的话,明日午前便可赶到。与六深知此番使命的重大,因此丝毫也不敢耽搁。

然而他背着包袱,才刚迈出长屋,忽然看到狩野秀治背着手迎面走来。与六敏锐地问道:“彦伯大人,您是有什么话要关照我吗?”然而秀治却微笑着摇摇头:“此去要防二之丸派人截击拦阻。来,让我先来试试你的武艺。”

说着话,他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举到身前,手中竟然倒持着两柄木刀。与六大感诧异,因为据他所知,狩野秀治并不擅长武艺,来到春日山城以后,也从来都没有取刀练习过。

“彦伯大人,您在开玩笑吗?”

然而狩野秀治的神情却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他把左手的木刀递过去,见与六不接,于是冷笑道:“看不起我吗?好吧,那你便拔出腰间的真刀来,我即以此木刀相对,且看是否会输给你吧。”

望着秀治如此庄重的表情,与六心中一片茫然,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过了木刀。怎么回事?难道彦伯大人精通剑术,只是从来都不在人前显示吗?嗯,以他的老谋深算,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接过木刀后,与六勉强摆了一个正眼的姿势,指着对方。然而狩野秀治却仍然倒持着木刀,似乎根本不用做任何准备,他都已经赢定了。“来吧,”他露出自信的微笑,“或许我一招便可将你击败。”

与六本是个谨慎的人,虽然看到狩野秀治露出满身破绽,但这些破绽配合着沉稳笑容,倒象是诱敌的秘计一般,在看不破这秘技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双手举刀,缓缓地挪动脚步,想看秀治如何应对。

他动,秀治却不动,只是稳稳地盯着与六的双瞳。两人对峙少顷,与六心想:“反正输定了的,且快速攻去,看看彦伯大人有何绝技吧。”正待猛扑向前,突然狩野秀治将手中木刀朝地上一抛,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彦伯大人?”

“剑术嘛,好象我十年前确实是练习过的,”秀治抬起手来摸摸下巴,笑着说道,“时至今日,却连怎么握刀都已然忘记了。”

“为……为什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与六茫然问道。

“要沉稳,与六,”狩野秀治收敛了笑容,严肃地告诫与六道,“你本是个沉稳的人,但或许因为年纪太轻吧,当此乱局却手足无措,适才在御实城大人面前都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沉稳是武器,与六,我本不擅长剑术,但只要沉稳,只要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就连你也不敢贸然发起进攻吧。”

与六心说,我刚才就要挥刀砍下去了呀。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狩野秀治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指点道:“但是我盯着你的眼神,你眼中杀气一现,我便立刻抛下刀去——你此行责任重大呀,与六,也非常的凶险。又五郎那里我倒不担心,但你若不能沉稳地应对,稍有惶急之色,定会被源五大人轻看的,继而源五大人便会投向二之丸。”

“又五郎那里……您是说弥五郎大人年纪还轻,因此容易说服吗?”与六可不承认泉泽又五郎比自己要能干。

狩野秀治微微一笑:“不,那是因为我劝说御实城大人,表示愿将梅姬公主许配弥五郎大人为妻。这是一笔大礼,弥五郎大人定会应允的,但你几乎是空手而去,源五大人作何打算,我此刻也是心中无数。”

——他所说的梅姬公主,乃是景胜一母同胞的妹妹。景胜共有两个妹妹,桃姬十八岁,前两年嫁与三郎景虎为正室,梅姬此年才十三岁而已。

“任何时候都不可慌乱,调匀你的呼吸,端正你的仪态,然后才能用言辞去打动对方。”狩野秀治这样教导与六。

“多谢彦伯大人。”

与六换上下级武士的普通服装,策马离开春日山城,果然于第二天上午巳时便赶到了山浦领。山浦领内并无重要城防,山浦国清所居不过是从镰仓时代【指日本第一个武士政权镰仓幕府统治的时代,11921333年。】就遗留下来的古旧的屋馆而已。与六遵照狩野秀治的指示,先找到一口水井,用凉水仔细擦了一把脸,洗尽疲态,并且调匀因催马疾驰而略显粗重的呼吸,然后才走去屋馆前,要守门的士卒尽快通传——

“在下乃是上田的樋口与六兼续,求见源五大人。”

很快,他就被请入内室,面朝主位坐下,时间不长,便看到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士缓缓从侧门步入。与六也曾多次见过山浦国清,只是从没有当面对话的机会,虽有狩野秀治的告诫,也不免心情紧张。于是他深深俯下头去施礼,趁便掩饰自己略显慌乱的神情。

山浦源五国清,在谦信公诸子间年龄最长,已经三十三岁了,据说他的相貌与生父村上义清非常相似,也是宽阔的方脸,浓眉、扁鼻、阔口,络腮胡须,倒好似画上常见的天竺狮子一般。国清在上首坐下,朝与六点一点头:“樋口,你从春日山城来吗?”

“正是,在下……”

“我不管现今由谁执掌春日山城,由谁执掌越后,”山浦国清突然双眉一立,大声咆哮起来,“父上的葬仪,为何不见传唤?虽已继承山浦的苗字,我终究也是父上之子,岂可将我排除于葬仪之外?!”

与六吃了一惊,心说不好。春日山城中暗流汹涌,本丸与二之丸随时都可能刀兵相见,因此景胜才匆匆为谦信公举办了葬仪——倘若先传唤各地将领,等他们都齐集了,那么形势恐怕又会有所改变吧。然而,为谦信公举办葬仪,却不急召山浦国清、上条政繁这两名义兄弟前来,实在是太过失策了。

恐怕狩野秀治只是紧张地盯着二之丸的一举一动,无暇它顾,才把此事忘记了吧。也或许是倘若四子齐集葬仪,或许当下便会摊牌,因此秀治才故意不先提醒景胜信召山浦和上条前来吧。

不管怎么说,与六此刻必须要先找借口圆满地解决此事,然后才能用言辞说服山浦国清。于是他匆促地想了一下,垂首回答道:“实在抱歉,御实城大人正因此事派遣在下前来向源五大人您做解释。谦信公猝然辞世,当时春日山城外还聚集着五万兵马,倘若行事不慎,很可能引发内乱,因此才不得不……”

“内乱不是已经开始了吗?”山浦国清冷哼一声,“喜平次已然荣升为‘御实城大人’了?很好,很好。那么,他将如何处置三郎,又将如何处置我呢?他是派你来取我的首级,还是下达改易【剥夺领地。】、追放的命令?!”

“不敢!”与六吓了一大跳,急忙从怀中取出景胜的书信来呈上,“御实城大人并无此意。”

侍从接过书信,递给山浦国清,但国清却并不立刻展开来看,只是冷冷地盯着与六。与六偶尔抬眼一望,那阴冷的眼神直看得他心脏紧缩。

“任何时候都不可慌乱,调匀你的呼吸,端正你的仪态,然后才能用言辞去打动对方。”他正在慌乱之中,突然狩野秀治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脸色尽量恢复到平常状态,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来。与六就这样直面着山浦国清的眼神,毫不畏惧,毫不退缩,看到他这般表情,国清倒有些疑惑不安起来。

“源五大人,”与六大声问道,“听闻大人乃是在奥信浓葛尾城中出生的,确实吗?”

“哦,”山浦国清皱了一下眉头,“是便如何?”

“未知大人是否仍想回到故乡奥信浓,回到出生地葛尾城去,”对方越是疑惑,与六的神情也便越是放松,“倘若大人已彻底以越后为家,不想再回去了,那么便请自行其事吧。否则的话,请您尽快整理行装,前往春日山城去觐见御实城大人!”

16楼
逍遥轩 发表于:2009-11-17 22:37:00

太政的日本战国历史小说目前北陆那旮旯事已告一段落。

不知下一部的战国历史小说有何打算?

能否写写西国大名的故事。毕竟相对畿内和东国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风云人物和精彩故事,大多数人对西国的事熟悉了解的不多也不深,也只有少数几个最知名的人的一些事迹能让大家津津乐道。

比如九州三国志之类的,以大友岛津龙造寺三家为代表的九州群豪中,传奇的人物、故事也很多,足够能创造出一部优秀的小说了。

或者写濑户内海第一智将毛利元就的小说,如果怕篇幅不够的话,可以索性写个中国地方三大谋将的故事。从“鬼神”尼子经久到“谋神”毛利元就,再到“谋圣”宇喜多直家。(这些外号都是日文维基百科上的)给读者展现战国时期典型的运用外交知略诡谋而成名的智者的风采。

不知太政意下如何?

17楼
高柳宗望 发表于:2009-11-18 14:35:41
第四节好像没写完?
18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18 20:47:08

这两年一直在写日本的东西,好不容易完了,我可该好好歇一下了,哈哈,日本题材过几年再说吧。

第四节完了,继续下去就该是第五节了,请等着看,哈哈。

19楼
逍遥轩 发表于:2009-11-19 8:49:51

不要过几年再说啊!就歇今年行不?

明年就再开始写如何?哈哈

20楼
寒波澹起 发表于:2009-11-19 10:39:20
以下是引用逍遥轩在2009-11-17 22:37:00的发言:

三国志之类的,以大友岛津龙造寺三家为代表的九州群豪中,传奇的人物、故事也很多,足够能创造出一部优秀的小说了。

或者写濑户内海第一智将毛利元就的小说,如果怕篇幅不够的话,可以索性写个中国地方三大谋将的故事。从“鬼神”尼子经久到“谋神”毛利元就,再到“谋圣”宇喜多直家。(这些外号都是日文维基百科上的)给读者展现战国时期典型的运用外交知略诡谋而成名的智者的风采。

不知太政意下如何?

毛利元就篇幅够长了

从那在两雄之间艰难生长的小草,最后成长为参天的大树,罕世谋将的一生,那更是传奇啊

21楼
寒波澹起 发表于:2009-11-19 10:40:22
其实我在等陇西烂人传第二部,哈哈
22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1-30 18:38:57

山浦国清出身于北信浓的村上家,这一家族出自清和源氏赖信流,三百年前便已然是信浓国内数一数二的名门豪强了。国清之父村上兵部大辅义清势力最盛时领有北部信浓更科、埴科、高井、水内四郡的大部分,并且攻入小县、安昙、佐久等郡,与小笠原、诹访、木曾并称为“信州四大将”。天文十七年,也即山浦国清三岁的时候,甲斐【日本古国名,即今天的山梨县。】守护武田信玄开始挺进北部信浓,与村上义清展开激战。战事时断时续,到了天文二十二年,主城葛尾终于陷落,村上义清与高梨政赖等将被迫逃往越后,请求谦信公发兵救援。

正是因为村上等人的请求,甲越之间才会爆发多达五次的川中岛合战。虽然终谦信公一生也未能彻底击垮武田信玄,未能完全恢复村上家的故土,村上义清却为谦信公的义举所感动,甘心臣服,并将第三子源五送往春日山城去当人质——这个人质,也便是今日的山浦国清。

村上义清死于元龟四年的元旦,距离宿敌武田信玄辞世仅相差五个月而已。临终前,他将山浦国清召到病席前,关照说:“御实城大人曾经答应过我,一定会协助我将旧领从武田手中夺回来,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呀……源五,诸子之中,只有你最象我,只有你才能帮助为父完成这般遗愿。你一定要相信御实城大人,辅佐御实城大人,你一定要将为父的骨灰送回葛尾城去!”

义清去世以后,暂时安葬在越后鱼沼郡的赤泽地方,但无论是他的继承人村上义胜,还是山浦国清,都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完成亡父的遗愿,捧着骨灰重归葛尾。倘若要说服国清,以奥信浓村上家的旧领为饵乃是最便捷的途径吧,这也是与六一路行来,所苦心设计的说辞。

果然,此言一出,山浦国清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他问与六:“喜平次许诺将会重新与武田开战,恢复村上家的旧领吗?”

“此非御实城大人的心愿,而是谦信公的夙愿,”与六沉着地回答道,“为人子的,又怎能不竭诚尽力完成亡父的遗愿呢?”

“说得不错,”山浦国清微微冷笑,“但既然如此说来,为何我不能去恳求三郎,反要听从喜平次的指挥呢?”

“三郎大人真的愿意与武田开战吗?”与六微微一笑,回答道,“三郎大人出身小田原北条家,而北条与武田已结盟多年,他真的敢于违背其兄北条左京大夫的意愿,再次南下奥信浓吗?”

上杉景虎本名北条三郎氏秀,乃是已故的相模领主北条氏康之子,如今北条家督左京大夫氏政之弟。元龟元年,越相达成暂时的同盟,当时氏秀已经成为叔祖北条幻庵的婿养子,却又被勒令前往春日山城做人质,谦信公见其聪敏可爱,于是收为养子,并将上杉的苗字相赠——时年十七岁。

景胜本就与谦信公存在着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其父长尾政景乃是谦信公的同族、义兄,其母仙洞院——也即绫姬夫人——乃是谦信公的同胞姐姐,并且景胜年仅十岁便成为了谦信公的养子。相比较来说,景虎的整个少年时代却都是在相模北条家度过的,直到成年以后才迈入上杉家门,他即便继承了上杉的事业,也根本无法割断与北条之间的牢固纽带。只要北条不与武田破盟,景虎真的会南下奥信浓,夺取川中岛周边的村上旧领吗?

与六短短一言,便即惊醒梦中之人。山浦国清的态度就此变得更为缓和,他抽出腰间折扇轻轻一摆:“那么,只待喜平次坐稳了家督之位,便会南下奥信浓,与武田争胜喽?”

“请勿心急,”虽说随口敷衍便可解决问题,但以与六的本性来说,却雅不愿诡言欺瞒他人,“当前首要的敌人乃是织田家,谦信公倘若还在,此刻料已杀入加贺,直指洛中了吧。作为织田包围网一环的武田家,暂且还不到与其开战之时。只要击败了织田……”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山浦国清的脸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只要等待,总有时机,”与六微笑着回答说,“若不肯等待,时机永远也不会到来。源五大人您又何必心急呢?”

山浦国清沉吟良久,突然招一招手:“樋口,近些说话。”

“遵命。”与六挪前几步,就听国清压低声音,若有所思地问道:“父上果然留下遗言,将家督之位传给喜平次吗?为何还有一种传闻,说父上属意的乃是三郎景虎?”

与六竭力压制住内心的紧张和愤怒,一字一顿地回答说:“此乃谣言,请源五大人慎勿轻信。”

“你也知道父上的本名就便做景虎,他将此名赏赐给三郎,难道不是立嗣之意吗?对此你又做何解释?”

对于这个问题,与六倒确实有所考虑和猜测,当然,猜测的真伪、准确程度,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理由说服山浦国清——“源五大人,您应该知道越后之主原本是谦信公的长兄晴景公,谦信公本无夺取家督之意,只因为晴景公身体孱弱,无法统驭越后一国,为了家族的安泰、国家的太平,谦信公才不得不含泪接下此番重任。在谦信公心中,恐怕是希望晴景公能够振作起来,重为国主,而他作为兄弟在旁悉心辅佐吧……”

“你的意思是说,”山浦国清悚然一惊,“他所以给三郎起名为景虎……”

“正是,”与六突然提高声音说道,“谦信公寄厚望于三郎大人,希望他能够弥补自己少年时代的无奈和遗憾,成为兄慈弟悌的榜样,成为越后国主强有力的辅佐者。然而人心难测,三郎大人受奸佞的唆使掀起反旗,在下认为,谦信公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他的!”

“原来如此,”山浦国清长叹一声,然后紧盯着与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表态说,“我也是父上之子……樋口,你回去禀报喜平次吧,只要他依约而行,我便甘为驱使,倘若他背信无义,这春日山城,不给他,也不给三郎,我自己去取将下来!”

“谨如尊命。”与六俯身施礼,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与六终于说服山浦国清,国清虽然不肯即刻前往春日山城觐见景胜,却也写下效忠誓书,让与六带回。另一方面,泉泽又五郎久秀以联姻为条件说服了上条政繁,政繁也表示愿奉景胜为主,只待乱局一了,便前往春日山城迎娶景胜之妹梅姬。

谦信公四名养子,其中三人联为同一阵线,这对于景虎派来说,无疑是相当沉重的打击。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领主也陆续来到春日山城本丸觐见景胜,其中就包括三岛郡安田城主安田扫部助显元。

“什么,扫部助从饭山前来吗?”听闻此信,山崎专柳斋大喜过望,转身对景胜说,“恭喜御实城大人,您得到了一枚无双之舌!”

直江景纲去世以后,若说越后一国最能言善辩之人,大概就得算这位安田扫部助了吧。论起安田家也是越后名门,乃是数百年前的传奇军事家大江广元的后裔、毛利氏的分家,显元之父越中守景元乃是谦信公麾下名将,功绩显赫。父亲去世以后,显元继承其志,在第五次川中岛合战中立下首功,被任命为信浓国饭山城代,镇守防备武田军北进的第一线。

“有了山浦源五大人的誓书,再加上安田扫部助殿下的投效,奥信浓问题可算圆满解决了。”就连喜怒之色很少溢于言表的狩野秀治也不禁点头微笑了起来。

果然,安田显元带来了奥信浓诸将,包括村上、高梨、岛津、须田等家的效忠书状,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丹后守已然明确表态,支持三郎大人,据传鬼弥五郎已亲自前赴相模,与北条左京大夫商讨发兵事宜了。”

他所说的丹后守,乃是指家中重臣、厩桥城主北条丹后守高广,而鬼弥五郎是指高广嫡子弥五郎景广,勇猛超过乃父,故有“鬼弥五郎”的别名。越后的北条家与相模的北条家其实毫无关联,本是大江广元的后裔,越后毛利氏本家,因为据有三岛郡北条庄,故以地名作为苗字。当然,小田原北条家也并非真正的名门北条氏之后,乃是攀附自称。

同为毛利一族,北条是本家,安田是分家,相互间联系非常紧密,因此北条高广打算调兵西进增援景虎,就先派遣使者前来通知安田显元。高广曾在天文二十三年和永禄十年两度掀起反旗,第一次是与武田暗通的书信为显元之父景元截获,呈递给谦信公,第二次也是景元的告密,谁想事不过三,此番又是安田家泄露了他的举兵意图。

北条高广雄踞上野,坐拥强兵数千,更重要的是,他的威望可以辐射半个关东平原,而另半个关东平原也皆听从小田原北条氏的号令,倘若两家联起手来,振臂一呼,立刻便可集结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就此攻来春日山城,则景胜派可谓毫无胜算。故而听闻此语,众人无不惊怕,山崎专柳斋更是瞪大了双眼,面色惨白如纸。

座中依旧态度沉稳的,只有景胜和狩野秀治。景胜向来如此,即便雷霆震落眼前,他也不会变色,而秀治却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闻言不惊反笑,抽出折扇来轻轻摇动,缓缓地分析道:

“丹后守难道是命中注定并无反叛的运势么?倘若他派遣能臣南下小田原,稳住北条氏,然后亲率大军突入越后,则恐怕此刻春日山城便已易主了吧。他竟然派遣鬼弥五郎前往相模,则与北条商议不定,不会贸然进兵。上野距离相模路途遥远,一来一往,再做联兵准备,总得两三个月,御实城大人可命本庄、色部等扬北众封堵其入越之路,则我西方并无可忧。”

景胜点一点头:“本庄越前守素来不服北条丹后守,命他迎击丹后,他必欣然从命。”

“有扬北众的牵制,将不畏惧上野众,而相模军距离遥远,难以快速赶到,”狩野秀治继续侃侃而谈,“有扫部助殿下镇守奥信浓,也可将武田军扼阻于越后境外。我如今唯一担心的,乃是越中方面,河田备中守殿下智勇双全,倘若他跟从了三之丸,挥军杀来……春日山城以东却并无天险可阻。”

“有织田军的牵制,备中守不敢轻举妄动吧。”山崎专柳斋有些不以为然。

“倘若柴田修理【指织田军大将柴田修理亮胜家。】可专主其事,那定然是能够牢牢牵制住备中守的,”狩野秀治轻轻摇头,“然而他不过一只风筝而已,风筝的线可还操在织田信长手中。以信长素来所为,颇有大局之眼,定会下令柴田驻军观望,先待备中守东进,再从后蚕食我家领地吧。因此就目前来看,备中守的向背行止,实为局中最关键的一着,御实城大人不可轻看呀。”

景胜低头沉吟,安田显元主动请缨说:“且待在下前往越中鱼津城,去游说备中守殿下吧。”

“若得扫部助殿下前往,则御实城大人再无忧矣。”山崎专柳斋喜不自胜地说道。

“扫部助。”景胜突然开口招呼。

“在。”

“若能说服备中守递交誓书,你传言于他,不必前来春日山城,亦不必动兵相助,而要他即刻发兵西进,攻击柴田军,要织田信长知道,父上虽殁,我上杉家仍不可轻视,仍将高举毘沙门天的正义之剑扫荡奸邪!”

“在下遵命!”

天平在逐渐朝向景胜一方倾斜,但狩野秀治和山崎专柳斋等策士却依旧不敢大意,因为他们完全猜不透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走了哪几步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都颇为畏惧长尾内膳助景明的智谋,因此景虎方连续七八日并无大的动作,反而使他们食不安席,寝不安枕。计算来往时日,北条高广表示拥戴景虎,并且派遣使者前往游说安田显元,安田显元亲自来到春日山城本丸觐见景胜,将高广的意图合盘托出,时间相当仓促,一定是高广自专自断,恐怕并无景虎方游说联络在先。那么,长尾景明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拉拢原上杉家的旗本,拉拢国内的城主、豪族,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连山浦、上条两位公子处都未及时派遣使者,可见长尾景明的主要目标并未放在国内。终究三郎景虎本是他国之人,来到春日山城中时日也短,能够笼络住谦信公六成以上的旗本众和栃尾众就已经很不简单了,想将大半城主、豪族们都拢至麾下,难度是相当高的。狩野秀治和山崎专柳斋设身处地地设想,都认为景明不会在此处落下重要棋子。

那么,长尾景明的主要目标定然是越后国外了,他会想要拉拢北条高广与河田长亲,想要向北条、武田求取救援,只是这般举措实在缓不济急——北条高广的抢先表态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以景明之智,在长远的规划外,应该还有足以立判胜负的妙着。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呢?

越是看不穿敌方所想,两人越感焦躁不安。狩野秀治还算沉得住气,山崎专柳斋整日愁眉不展,却反复苦思也仍然不得要领。然而,谜底终究是会揭开的,就在三月二十三日,突然有一名使者来到本丸议事厅中,大声传告说:“府中御馆的御隐居大人有书信要交于御中城大人。”

山崎专柳斋闻报,恍然大悟,不禁惨然变色,狩野秀治倒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千算万算,竟然算漏了这一步棋。内膳之智,果非我等所能企及呀!”

23楼
浅井亮清 发表于:2009-12-4 11:56:20

等待连载。

上杉若非光秀,肯定亡国了……

24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2-7 21:16:14

第三章、爱之兜

关东管领一职例由出自藤原一脉的上杉家族世袭,然而担任此职多年的谦信公身上却并无丝毫上杉的血脉,既非山内、扇谷,也非犬悬【上杉氏三个主要分家】。

在室町幕府政治架构中,关东的镰仓府具有首屈一指的影响力和统辖权。镰仓府首脑由幕府将军的同族世袭,称关东将军或关东公方,势力最盛之时,从白根三山【在今天的山梨县东部,即旧甲斐国和美浓国的交界处】直到虾夷地【即今天的北海道岛】,三分之一个日本都归镰仓府管辖。然而镰仓府自成立之初便抱有极强的分离倾向,多次向室町将军掀起反旗,在遭到非止一次讨伐、打压以后,也便意料之中地趋于式微了。

镰仓府关东将军最主要的辅佐官便是关东管领,原名关东执事,从山内上杉氏的始祖道昌宪显开始,便由上杉一族世袭。上杉氏多次站在幕府一方,参与讨伐他们的直接上司关东将军,终于在文龟、永正年间取代关东将军,一跃成为关东地区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可惜月盈必缺、强梁难久,小田原北条氏的崛起敲响了上杉一门的丧钟。天文二十一年,上杉氏本城上野平井被攻克,时任关东管领的山内上杉宪政流亡越后,向越后国主长尾景虎求援,并最终收景虎为养子,下赐上杉的家名和关东管领之职——这位长尾景虎,便是后来的上杉谦信公。

上杉宪政原本希望谦信公能够恢复上杉家在关东的领地,对于其本人来说,则只求上野一国终老,于愿已足。然而北条在盟友武田的相助下顽强抵抗谦信公的关东攻伐,永禄九年,武田军攻陷上野箕轮城,城主长野左京亮业盛被迫切腹,就此引发连锁反应,厩桥城主北条丹后守高广、桐生城主由良信浓守成繁等将陆续倒戈,上杉家几乎彻底丧失了关东攻略的桥头堡——上野一国。

虽然因为武田信玄的背盟东进,使得上杉、北条两家于永禄十二年达成“越相和睦”,北条高广、由良成繁等将复归,但以箕轮城为中心的西上野之地仍然牢牢掌控在武田家手中。可以说,上杉宪政所期盼的上野一国始终未能到手,因此他也就一直呆在越后,安居于谦信公为其新建的府中御馆之中,甘为寓公,诗酒度日。

越后诸将,大多已将这位毫无权势、毫无斗志的“御隐居”上杉宪政大人给忘记了。

然而长尾景明却并没有遗忘宪政,他亲自前往府中御馆,劝说宪政出面承认三郎景虎为谦信公的继承人,就任关东管领之职。宪政本为卸任关东管领,名义上是谦信公的养父,那么在谦信公并无传承遗言的前提下,他以“御隐居”之名指定上杉家族新的接班人,不仅顺理成章,而且深孚大义。

就上杉宪政本人来说,多年来的安居生涯早就将其仅有的一点点斗志给消磨掉了,他本不想淌这场浑水,况且三郎景虎又出自宿敌小田原北条家——当日,正是北条家夺取了他辖下的土地,把他凄凄惶惶赶出上野平井城,赶来这越后寒冷之地。然而长尾景明巧舌如簧,他逐渐煽动起宪政仅存的一点点自尊,而在这种自尊的驱使下,宪政在犹豫数日后,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谦信在世之时,每月必来御馆拜见,而如今景胜自踞其位,却既不恳请我的承认,也不执晚辈之礼前来拜见,连一介使者也吝于派出,难道我便真的如此无足轻重吗?”宪政不禁想道,“倒是三郎态度恭敬,长尾内膳知道谁才是一言可决大事之人,不妨便暂且应允了他们的请求吧。”

景胜于三月十五日为谦信公举办葬仪,正式宣布继承上杉家督、越后国主之位,但他尚未前往武家圣地镰仓鹤冈八幡宫举行关东管领的承袭仪式,可以说,关东管领之位仍然虚悬——这也就是为何最后一任关东管领乃是织田家臣泷川左近将监一益,而非景胜之故。倘若景胜及时派遣使者前去通报上杉宪政,请求继任关东管领,或许宪政不会拒绝吧。然而宪政左等不见景胜前来,右等不见春日山城本丸有任何尊奉自己的举动,愤懑之下,也便应允了长尾景明所请,签署文书,表示愿将关东管领之位让渡给上杉三郎景虎。

不仅如此,在长尾景明的策划和怂恿下,上杉宪政还写下问罪的文书,派人送来春日山城本丸。山崎专柳斋这才恍然大悟,不禁面色惨白,狩野秀治却沉稳得多,只是微笑点头而已。

然而当乱局终于平定以后,检讨策略的得失,狩野秀治却暗中这般对与六说:“我素来钦佩内膳之智,然而自他搬出御隐居来,我反倒松了一口气,知道此人并非智谋无双,毫无破绽了。”

“彦伯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您认为说服御隐居并非明智之举吗?”与六吃惊地问道。

狩野秀治微笑着回答说:“你以为我真的把御隐居忘记了吗?我是故意不向御实城大人进言,前去请求御隐居大人承认的。人各有其才,各有其能,也便各有身处尘世的位置,贪图非分,必受其祸。谦信公能够统驭关东,甚至进望天下,御实城大人年纪还轻,却并无这般器量。御实城大人的位置是在越后国内,以国主之名自可统驭国内群豪,倘若冠以关东管领之衔,却无法收拢关东的点滴人心,则必会成为天下的笑柄、群雄的共敌!”

“您是说,三郎大人也不应该去追求关东管领之名,不应该去搬出御隐居来做旗号吗?”

狩野秀治点点头:“御隐居的声望,在越后国内接近于无,会因他的承认而动摇的,大概便只有专柳斋之类讲究什么大义名分的儒生了吧。与此相反,御隐居的旗号反而会使得众多城主、豪族离心,因为御隐居并非孤身一人跑来越后的,跟随他自关东投奔而来的臣属们很可能趁此机会攫取权势,这是国内领主们都不愿意见到的。”

“既然如此,您为何当日不将此言禀告御实城大人,反要赞叹内膳之智呢?”

“一来避免轻敌之心,”狩野秀治莫测高深地一笑,“二来么,要给专柳斋留点面子呀。”

正如狩野秀治事后所言,上杉宪政的问罪文书给山崎专柳斋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他虽然不会因此转变阵营,却也不免一时间乱了方寸,无计可施。景胜看出了专柳斋的窘迫,于是转头询问秀治:“如何答复?”

“不必答复,”狩野秀治轻摇折扇,缓缓地回答道,“我方有谦信公的遗言,不必理会御隐居之命。然而二之丸既然搬出御隐居来,可见此事终难善罢,既然战事无可避免,便应当先发制人。”

山崎专柳斋轻轻打了一个哆嗦:“你的意思是……立刻发兵攻击二之丸?”

“若非如此,先生还有什么妙计吗?”狩野秀治微笑着望向专柳斋。

“在下请求代替御实城大人出征,”直江信纲略一俯身,大声说道,“必在三日内拿下二之丸!”

“不可,”山崎专柳斋逐渐镇定下来,大声说道,“请问直江大人,你倘若在战阵之上遇见三郎大人,又将如何处置?你跟随谦信公多年,而他终究是谦信公之子,你的少主人,难道能够毫不犹豫地取下他的首级吗?”

“这个……”素来耿直的直江信纲立刻无言以对。

山崎专柳斋转向景胜,建议说:“御实城大人不可亲自出阵,以免兄弟相残之讥,也不可委派重臣前往攻打二之丸。请以上田的部属为将,对于上田众来说,只有您一人是他们的主公,余者皆可为敌,即便在战阵之上遇见三郎大人,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即便临阵取下三郎大人的首级,也并无背负逆上不忠污名之虞。”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转头,注目与六。

“好,”景胜微微点头,“那么与六,你便去为我攻打二之丸吧。但你不必去取三郎的首级,我要他好好活着,做我的臣属。”

“专柳斋的计划,终于开始了……”从景胜面前退下以后,狩野秀治低声说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故意说给与六听。

“什么?您的意思是……”

然而狩野秀治并不回答,却突然转变话题,问与六说:“御实城大人要你不必取下三郎大人的首级,最好将其活擒,或者逼他投降,你怎么想?”

“众人面前,御实城大人不得不如此说,”与六回答道,“然而正如专柳斋先生所言,在下乃是上田之臣,只有御实城大人一人是在下的主公,在下要为御实城大人铲除障碍,铺平道路……”

“那么,你是想去杀死三郎大人了,”狩野秀治轻轻摇头,“不可,不可。”

与六疑惑地望着秀治。

“如今越后国内二分,如此乱相,并非取下三郎大人的首级便可瞬间敉平的,”狩野秀治耐心地解释道,“此刻倘若杀死三郎大人,则人心必会摇动;倘若将其生擒,放了他为后世之患,杀了他难免兄弟相残之讥,对御实城大人都未见得有利。与六,你去攻打二之丸,将他逼走吧。”

“逼走?逼去何处?”

“料想三郎大人必然会退去府中御馆吧。倘若战事迁延一个月,甚至更久,则国内领主们将逐渐厌战,到那时候再杀死他,或逼其自杀,则无人再会不服。况且,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割除那些本就应该割除的毒瘤……”

“您是在说……丹后守殿下?”

狩野秀治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三月二十四日,与六集结了春日山本丸和三之丸的三千兵卒,将二之丸团团围住,正式发起了攻击。因为景胜方接收了本丸兵器藏,故而装备精良,甚至配有六门大筒,与六将大筒并列在二之丸南面,日夜发起猛轰,其意正是要逼三郎景虎从北方砦门撤退,离开春日山城。

当然,这般计谋瞒不过长尾内膳助景明,他一方面亲自上阵督促守御,另方面苦苦劝说景虎不可胆怯离开,只须召集归附己方的城主前来救援,则围困立解。因此与六接连猛攻了十余日,战事却并无丝毫进展。景胜倒也不急,也不派人前来催促。

这一日早晨,与六穿戴好笹龙胆前立的筋兜、小樱韦威具胴,巡查了一番阵线,然后指挥大筒继续猛轰了几轮,等回到本阵的时候,红日已近中天。本方的女眷们送来午饭,分发给士卒们。与六安坐本阵,就见一位夫人身穿鹅黄色的衣裳,高高挽着袖子,捧过来用蒲叶所包的三枚大大的饭团——那竟然不是别人,而是直江家的阿船夫人。

与六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接过饭团。他的脸有些涨红,结结巴巴地询问道:“阿船夫人,您怎么……您何必亲自前来送饭呢?”

阿船夫人微微一笑:“这是我亲手做的饭团,按照谦信公的口味,只放了梅干,你试试还吃得惯吗?”

与六打开蒲叶,抓起一个饭团塞入口中。但他此刻身在所仰慕之人的身边,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来,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只要是阿船夫人亲手所做的,即便米糠也肯定如同烤肉一般甘美吧。他含糊地回答道:“好吃,很好吃。”

阿船夫人问他:“何时才能攻克二之丸呢?”

与六摇一摇头:“不知道……敌人太过顽强了……”

阿船夫人突然收敛了笑容,低声说道:“我丈夫昨日来阵前看过,回去就大发脾气,说:‘与六那小子在干什么?如此简单的仗,他竟然那么多天还无法取胜!倘若由我领兵攻打二之丸,不出三天,必可生擒敌酋的!’”

与六闻言,面孔涨得通红:“在下、在下自然无法与与兵卫殿下相比……说来惭愧,作为总大将指挥战斗,在下这还……还是第一次……”

“这样很好,”阿船夫人似乎并非是在安慰与六,而是真心诚意地说道,“倘若没有谦信公那般本领,那还是不会打仗为好。倘若当真攻破了二之丸,别说三郎大人,就连桃姬夫人也是无法幸免的。都是一家之人,瞬间反目成仇,这真是太可怕了。如此一想,我反倒喜欢不会打仗之人。”

虽然只是阐述自己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我反倒喜欢不会打仗之人”这种话听在与六耳中,很难不产生特别的联想。与六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窘迫地转过头去,匆忙吞咽饭团,再也不敢接口了。

“不如我前去三之丸,通过桃姬夫人劝说三郎大人投降吧,”阿船夫人突发奇想,“当日在本丸中侍奉谦信公,我和桃姬夫人是很熟稔的。”

“不要,太危……”与六闻言大吃一惊,随即被饭粒梗到气管,无可抑制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25楼
逍遥轩 发表于:2009-12-10 1:23:02

"只要是阿船夫人亲手所做的,即便米糠也肯定如同烤肉一般甘美吧。"

烤肉?那个时候的日本没有家猪,牛是奢侈品,用来耕地的,不舍得去吃的。所以何来烤肉??

羊在当时的日本可能还没有。马,鹿是不吃的,又不是现代日本,吃生马肉,鹿肉汉堡包什么的。

当猎户的也不敢去碰野猪和熊,最多会打一些野鸡野鸭野兔之类的,但那时候也不流行烤着吃,炖汤比较多。

所以还是改成烤鱼靠谱些~~

26楼
浅井亮清 发表于:2009-12-10 12:16:40

题目看着有些肉麻。

爱染明王毕竟国内知道的比较少。

27楼
高柳宗望 发表于:2009-12-11 8:18:50
以下是引用逍遥轩在2009-12-10 1:23:02的发言:

"只要是阿船夫人亲手所做的,即便米糠也肯定如同烤肉一般甘美吧。"

烤肉?那个时候的日本没有家猪,牛是奢侈品,用来耕地的,不舍得去吃的。所以何来烤肉??

羊在当时的日本可能还没有。马,鹿是不吃的,又不是现代日本,吃生马肉,鹿肉汉堡包什么的。

当猎户的也不敢去碰野猪和熊,最多会打一些野鸡野鸭野兔之类的,但那时候也不流行烤着吃,炖汤比较多。

所以还是改成烤鱼靠谱些~~

附议,那时候日本人好像是不怎么吃肉的。

28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2-11 10:02:34
以下是引用高柳宗望在2009-12-11 8:18:50的发言:
以下是引用逍遥轩在2009-12-10 1:23:02的发言:

"只要是阿船夫人亲手所做的,即便米糠也肯定如同烤肉一般甘美吧。"

烤肉?那个时候的日本没有家猪,牛是奢侈品,用来耕地的,不舍得去吃的。所以何来烤肉??

羊在当时的日本可能还没有。马,鹿是不吃的,又不是现代日本,吃生马肉,鹿肉汉堡包什么的。

当猎户的也不敢去碰野猪和熊,最多会打一些野鸡野鸭野兔之类的,但那时候也不流行烤着吃,炖汤比较多。

所以还是改成烤鱼靠谱些~~

附议,那时候日本人好像是不怎么吃肉的。

武士和猎户还是吃一点野禽的。不过你说得没错,“但那时候也不流行烤着吃,炖汤比较多”,嗯,我想想怎么改吧。

29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2-12 20:03:48

四月下旬的某一天,景胜终于亲自来到与六阵中,询问战事的进展。与六在详细描述了敌方的抵抗情况以后,低头慨叹道:“在下年轻识浅,实在难孚总大将之职。倘若必要以上田之人为将,请御实城大人急召长门殿下或者刑部殿下前来吧。”

他话中所指,乃是上田长尾的家老重臣栗林长门守政赖和深泽刑部少辅利重。自从景胜成为谦信公的养子,长居春日山城中以后,这两人便成为实际上的上田之主了,而因应着谦信公完全接管上田,他们也就变成了上杉家的直属臣下。

“即便家父前来指挥,战事也不会如此般陷于胶着,”与六惭愧地建议说,“在下能力有限,实在有负御实城大人的重托。”

——与六的父亲樋口总右卫门兼丰在上田众中职务虽然不高,却也是人人称赞的猛将。

然而景胜却并不回应与六的建议和请求,他面沉似水,缓缓地转过头去询问跟随前来的狩野秀治:“三郎是在等待援军吧?”

“料必如此。”

景胜以目相询,狩野秀治回答道:“越后国内,三郎大人可用之兵,最强大的莫过于栖吉家和栃尾众,定然会在古志郡内集结,途经府中,从东面攻来。请御实城大人立刻下令斋藤下野守殿下与直江与兵卫殿下召集兵马,前往堵截。倘能顺利击败敌方的援军,那么三郎大人也便无法继续守备二之丸了。”

景胜点一点头,转向与六,沉声告诫道:“不必妄自菲薄,你对面之敌乃是内膳,交锋一月有余,仍能保持这般攻势,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不必继续强攻,牢牢围住即可,要防困兽之斗。”

“在下遵命!”与六深深地俯下身去。

战事延续到五月五日,果然以栖吉众和栃尾众为中心,景虎派七千多兵马会聚府中御馆,开始向春日山城进兵。斋藤朝信、直江信纲等景胜派各将也调集兵马,当面堵截,双方在御馆以西一个名叫大场的地方展开了激战。

壮年武勇的直江信纲身先士卒,手舞四尺二寸长的大太刀直冲敌阵,谦信公时代大将本庄实乃之子、栃尾城主本庄秀纲挺枪相迎,双方厮杀良久,难分胜负。然而老谋深算的斋藤朝信却趁机投入精锐部队对敌军侧翼展开猛攻,从清晨战至午后,景虎派兵马终于呈现颓势,总大将、栖吉城主上杉景信被迫下令后撤,退守府中御馆。

大场之战大大鼓舞了景胜方的士气。狩野秀治让泉泽又五郎传话给与六:“援军受挫,三郎大人定会寻机撤阵,离开二之丸。如此破围之战,定然凶险百倍,千万警惕,勿生怠惰之心!”

景胜的侧近一半是上田众,是从小便侍奉他的小姓,长大后也便委以腹心之任,比如与六、泉泽又五郎等等;另一半则是从别处陆续收拢,或者谦信公下赐的,比如狩野秀治、中条与次等等。秀治为人无私无欲,不群不党,除与六外,同僚们大多对他敬而远之;与六则性格平和方正,待人热情,泉泽、中条等人虽均年长于他,却全都心甘情愿地居于下位,唯与六马首是瞻。

初任小姓之时,与六年仅三岁,泉泽等人则大多与景胜同龄,或者小一两岁,身为大哥哥的他们,是亲眼看着与六长大的,但不知道从何时起,与六反而成为了景胜侧近中的领袖人物。究其缘由,并不仅仅因为景胜最为信任与六,更因为与六的学识乃是同僚中的魁首,这是连谦信公也曾赞不绝口的。

或许因为从小便是个乖孩子吧,在充任小姓,侍奉景胜以后,与六几乎一步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小主人。当泉泽又五郎等半大孩子上山捕鸟、下河捞鱼之时,往往只有与六陪着景胜在春日山城本丸或者林泉寺中读书。林泉寺乃是上杉家的家庙,谦信公年幼之时便曾在此出家,跟随主持天室光育大师学习,因此他也一度把侄儿卯松——便是日后的景胜——送入寺中,拜在光育大师的弟子、第七世主持益翁宗谦大师门下学习书法、文学、历史和禅道。

“你这毛头小子,认识几个字,也学人家读书?”与六至今还记得益翁宗谦大师那如同雷霆般的洪亮嗓音。当他这般询问自己的时候,自己似乎还不到五岁吧。

“我不认识字,”当时与六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是在陪公子。”

“读书也需要人陪吗?”宗谦大师一瞪眼睛,“又五郎他们,我叫他们念书都不肯,都出去玩耍了,我没有要求你,你为何不肯同去?”

“母亲大人说过,要我陪着公子,我便陪着公子,公子读书,我也读书。”

宗谦大师瞟了一眼在旁面无表情的卯松,不禁莞尔:“小小年纪,倒是个忠臣呢,然而忠臣无学,终究难成大器。好吧,我来教你读书,首先——小傻瓜,你把书拿倒了。”

与六对于文学和禅道的禀赋要远远超过景胜,更超过泉泽等同僚,他从宗谦大师处所学到的知识也非旁人所能企及。据说宗谦大师曾经慨叹说:“贫僧那么多弟子,无人可比与六,让他做武士有些可惜了,若肯出家为僧,必能继承我的衣钵,主持林泉寺。”

谦信公也说:“以这孩子的学问,将来必为一时名士,在我越后,恐怕连直江大和也要甘居下风……或许只有宇佐美定满才能比肩吧。”

然而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相比学问上的造诣来说,与六在武道上却表现平平。正如他自己对阿船夫人所言,身为总大将统领一军,如今才是第一次,而在此之前,虽曾跟随着谦信公和景胜上过十多次战场,却很少身居第一线,更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至于剑道,他始终落在自小一起长大的泉泽又五郎等人之下。

虽然缺乏经验,却能以学识和勤奋来补足,与六熟读和汉两国的史事,深知在实力不逊的前提下,兵败往往源于懈怠和轻率。因此在得到狩野秀治让泉泽又五郎传来的话,说三郎景虎很可能打算破围而走之后,与六昼夜警惕,白天反复巡查各阵,夜晚不脱铠甲,枕剑而眠,丝毫也不敢大意。

然而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再坚韧的神经也不可能长久紧绷,某一日的晚间,已过子时,与六却还不肯归阵安歇,他端坐阵幕之中,一边就着篝火阅读《汉书》,一边侧耳倾听四周哪怕再轻微的响动,时间一长,神思逐渐困倦。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谦信公的声音:“汝以为织田信长何如人也?”

那是在去年出阵能登,对战织田方家老柴田修理亮之时吧,谦信公如此询问景胜。当时景胜回答道:“不义嗜杀之辈,乃是天下的祸端!”

“若仅如此,不足为惧,我也不必到能登来了,”谦信公微微摇一摇头,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淡淡的苦笑,“桶狭间【指1560年的桶狭间之战,织田信长击败实力超过自己数倍的大诸侯今川义元,从此声名鹊起。】之时,我只以为他是个可教的孺子,然而这孺子如今已成长为天下的大将。喜平次,乱世中直道不行,曲道也只能得逞于一时,如三好之辈如今安在?而信长已牢据畿内,挟天子以令诸侯,仅仅‘不义嗜杀’四个字,是无法形容他的。”

“请父上教导。”

“信长是柄利剑,其利不下于毘沙门天的神剑,”谦信公大声说道,“天神之剑只斩尘世恶缘,信长之剑则将斩灭一切,将人间化为修罗地狱!乱世百年,只为信长的诞生,而毘沙门天神剑的出世,也是为了最终对决信长。你明白吗,喜平次,此乃背负‘毘’字大旗之人的宿命!”

“嗨咿!”

“我已将老,信长正当壮年,倘若我无法将其斩灭的话,那便要依靠你了,喜平次,”谦信公的语调和声音都逐渐平缓下来,继续说道,“倘若我有不豫,便将天神之剑下赐于你,去完成这般宿命吧。”

恍惚中的回想突然被打破了,与六悚然一惊,从瞌睡中猛醒过来——那不正是谦信公的遗命吗?谦信公要将毘沙门天的神剑和剿灭织田的大任都交于景胜公,那不正说明他已决定将上杉家督之位,甚至将关东管领之位都传给景胜公了吗?

正在此时,忽听阵外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和一阵高呼:“敌袭!敌袭!”

骤闻敌袭,才从睡梦中惊醒的与六本能地抛下了手中书本,从腰间抽出刀来。他离开折凳,朝前冲了两步,高声喊道:“什么方向?”

话音才落,突然面前的阵幕一阵波动,随即从中分为两半,一柄利刃从空中直斩下来。与六急忙朝旁边一个闪身,让过来刀,就见一骑武士已经冲入了阵中。此人头戴九曜家纹前立的乌帽子兜,身穿蓝色齿朵革威的腹卷,骑着一匹黄骠骏马,手持四尺长刀,气势甚为惊人。

与六横刀当胸,仔细一瞧,来者并非他人,正是三郎景虎的宠臣、直峰城主长尾内膳助景明。

长尾景明本年三十岁整,正当壮年,容貌俊美如同女子一般——当时各国都有“众道”的风气,因此时人也传说其父景通乃是前越后守护代长尾晴景的娈童,而景明乃是谦信公所爱。虽然这般传言为越后之人所厌恶、唾弃,终究他国议论纷纷,故此景明也深以为憾,成年后特意蓄起浓密的胡须,上阵之时则必戴面当。他的面当铸作恶鬼之形,见此面当,与六便知是景明到了。

“此必内膳独冲我阵,欲掩护三郎大人退去吧。”与六虽然缺乏战阵的经验,这般粗浅谋划却瞒不过他的眼睛,心下立刻洞明。虽然他的本意便是逼走三郎景虎,但倘若在敌人破围之时吃个败仗,势必损伤景胜的脸面,况且,若不能趁敌遁走之机从后追杀,极大程度地削弱三郎景虎的势力,则日后的战争将会更为艰难。

“若能在此处斩杀内膳,便是断了三郎大人的臂膀!”想到此处,与六豪气陡升,一摆手中太刀便向长尾景明劈去。然而景明却并不愿恋战,他一驳马头,让过来刀,然后直朝向与六适才所坐之处猛冲过去。

与六所坐折凳的背后便是本阵之旗,绘有樋口家世传的高贵的笹龙胆之纹,此乃源氏名门的标记。倘若被景明砍倒本阵之旗,则必定人心涣散,以区区与六之能,短时间内将很难凝聚起兵马,以对败逃的三郎景虎等人发起追击了吧。景明并看不起年轻的与六,倘若当场斩杀与六,反遭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之讥,既然如此,不如便去斩断其本阵之旗吧。

只可惜他这般临时动念,却很难逃出心思缜密的与六的预先布划。与六早就在本阵之中、大旗之后埋伏了十支长柄和六名持刀武士,命令他们若非大旗危险,不可贸然现身。此刻既然长尾景明一催战马,直冲本阵之旗,这些伏兵便立刻跳了出来,各持兵器,拦住景明的去路。

“倘若伏有弓箭手或铁砲手,便能取下内膳的首级了,可惜呀……”与六不禁懊丧地想到。他本意只是保护本阵之旗,却并没有料到长尾景明会单骑前来冲阵,更没有想到竟有机会击杀对方。

长柄尖刺之前,长尾景明仓促勒马,他转过头来,瞟了与六一眼,高声笑道:“樋口与六兼续,哈,异日必成大器。”与六恶狠狠地咆哮一声,挥刀斩去,却被景明反手格开,随即转过马头,刀尖从下朝上一挑,割开了与六皮制的臂甲。

与六只觉得右臂上一阵剧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他便这么一晃,长尾景明的第二刀就砍了一个空。景明点点头:“天不该绝你,且待我主镇定越后、关东,请你来做家中第一奉行吧。此时杀了,太也可惜。”说完话,双膝一夹马腹,又风一般地冲出了与六的本阵。

与六虽然右臂剧痛,却仍然牢牢握着太刀。他紧跟着长尾景明的步伐冲出阵幕,高声呼喊道:“都不要乱,速速集结人马,追赶三郎大人!”本阵附近原本混乱的士气因为他的呼喊而为之一定,慌乱的士卒们逐渐聚集起来,但可惜这个时候,三郎景虎和长尾景明等人已然突出二之丸,冲下春日山城大手门去了。

与六调集兵马从后追杀,才不过斩杀了六、七人而已,己方在混乱中倒有十余人被杀,负伤的更多。

直到追下春日山,远远地望不见三郎景虎等人的背影了,与六才懊丧地下令撤阵。但他随即再也握不住刀了,五指一松,太刀打着旋跌落尘埃。与六本人也一咬牙关,扑翻在地。

30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9-12-16 21:52:25

五月十三日,长尾三郎景虎突围撤离春日山城二之丸,前往府中御馆与上杉宪政、上杉景信等人会合。他随即便派出游兵骚扰春日山城,在城下町中纵火,并于四日后集结了六千兵马汹涌杀来。

景胜闻报,立刻任命家老斋藤朝信为总大将、直江信纲为副将,率领五千兵马出城迎击。侧近中条与次、泉泽又五郎也皆从征,与六却因右臂负伤而无法出阵。他只好满心憾恨地来到城堞边目送斋藤、直江等人离去。

与六喜欢读经、读史,深慕书中的经世治国之道,并不喜欢打仗,但此战的目的乃是为了自己主公的荣辱生死,无法参与其中,却使与六心中油然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深深的负疚感来。

在城堞边,他偶遇前来为夫婿送行的阿船夫人。阿船夫人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与六苦笑着摇摇头:“并无大碍,只可惜此番却无法上阵了。”

“从前我总是笑着送与兵卫大人离开,然而这次……”阿船夫人也不禁苦笑,“敌人却是三郎大人和桃姬夫人,我实在笑不出来呀。”

与六点点头,表示理解阿船夫人的心情。正在此时,旗幡飘扬中两名出征的大将跨着骏马,一前一后步出大手门,直向山下行去。当日老将斋藤朝信头戴三日月前立的桃形兜,身披黑漆涂五枚胴具足,手横一间半的长枪,便如他当日迎接景胜进入春日山城本丸一般打扮。直江信纲则头戴三盛龟甲家纹前立的星兜,身披白丝威胴丸,腰佩四尺二寸的超长太刀。与六见了,不禁奇怪地询问阿船夫人:“与兵卫大人为何不肯穿戴世传的铠甲出阵呢?”

——直江家有一套世传的铠甲,在越后国中乃是无人不知的宝物,包括溜涂棋石头札胸取二枚胴具足,以及“爱”字前立双[革每]的筋兜。

“与兵卫大人太过高大了,”阿船夫人闻言掩口而笑,“他的脑袋也大,世传的那套铠甲根本就穿不上呀,实在可惜。”说着话,她瞟了与六一眼:“你的身材倒是和先父相近呢,那套铠甲或许倒合你的身。”

言者无心,与六听在耳中,却不禁双颊泛红,心脏也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早便听闻直江家有一套样式奇特的世传铠甲,但在十二岁以前,与六是无缘得见的。

与六印象中的与板城主直江大和守景纲大人容貌端正秀丽,虽已年过五旬,皮肤依旧白皙柔嫩,仿佛女子一般。他长长的胡须总是梳理得一毫不乱,就外表看来,比山崎专柳斋更象是饱读诗书的儒者。谦信公原本每次出阵,都任命景胜之父长尾政景担任“留守居役”之职,自从政景在野尻湖溺水而亡以后,这一重任便落到了直江景纲的头上。因此虽然战事频仍,景纲却很少得到协同出阵的机会,自然也便无法将穿盔戴甲的英姿现于人前了。

直到元龟二年的二月份,谦信公再度出阵越中,直江景纲请求说:“在下久居城内,脾肉复生,此番出阵,请也派发在下的军役吧。”谦信公微微一笑:“大和静极思动了吗?也好,越中路程不远,便携你同行吧。”那是与六第一次见到直江家世传的铠甲,并且给他留下了终身都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当时与六年仅十二岁,但听闻战事在即的父亲桶口总右卫门兼丰却匆匆赶到春日山城中,通过绫姬夫人请求谦信公,为他主持了元服仪式,并赐大名兼续。其意,乃是要让与六得以协同出阵——也就是这孩子的初阵。

五年前,景胜也是以十二岁的年龄随同舅舅初阵关东的,归来以后,因为年幼和尚未元服而无法跟从的小姓们——比如与六和泉泽又五郎——纷纷围拢过来,打探小主人在战阵之上的感受。然而景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意思。”便将众人赶开了。

与六了解主公的心思,仅仅去到前线,远远地眺望一番敌方旗号,是不能算真正出阵的,这般初阵,实在有也等同于无。五年瞬间而过,如今轮到与六初阵了,他可不愿意重蹈景胜的覆辙,只是上阵去做一个摆设,因此一路上反复撺掇景胜:“殿下此番还想缩在阵后眺望吗?还是请求御实城大人派给任务吧。殿下您已经十七岁了,挥舞刀枪虎虎生风,定可顺利将敌军击退。”

只要景胜能够真的身临前线与敌厮杀,那么作为侧近旗本的自己,也包括同样初阵的泉泽又五郎等人,也都有机会真正参与战事了吧。

“我去说说看,”听景胜的语气,应该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与六,你跟随前来吧,我要借用一下你的名字。”

与六等人想要把景胜推上第一线,从而使自己得以沾光,而景胜的思路却正好相反,他想在谦信公面前为与六说情,倘若与六得到上阵的机会,那么身为其主的自己也不可能居于阵后。他经过深思熟虑,这般向谦信公请令道:

“在下乃是父上之子,有父上的武威笼罩,即便初阵不能立功,也无人敢于轻视在下。与六却不同,此番出阵,对他来说相当重要,若是无法真正地挥舞刀枪,与敌争锋,回去春日山城中定为同僚所笑。父上您也颇为赞赏与六,说他将来必为大将,大将的初阵,怎能不留下足以传留文字的光辉业绩呢?”

谦信公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是你自己想去前线吧,却搬出与六来游说于我。主公想沾家臣之光,实在是天下奇闻。”

自己的想法被舅舅一语道破,景胜不禁涨红了面孔,垂下头去。

在旁的与六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大声辩解道:“确实是在下多番恳请,殿下才会前来向御实城大人进言的。倘若因为在下求功心切而玷辱了殿下的名声,在下请求切腹以赎罪愆!”

“闭嘴,与六!”谦信公突然板起了面孔,“你才刚元服,怎能动辄便要切腹呢?在此世上,死最容易,生却极难,身为武士自不惧怕死亡,却更应勇敢地面对生存。我还希望你辅佐喜平次,直至天下太平,你此时请求一死,不是辜负了我的期望吗?”

说到这里,谦信公的语气又逐渐和缓起来,教导景胜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想当年我也是十多岁便元服,受兄长之命镇守栃尾,我的初阵由本庄美作守辅佐、监护,也是远远地眺望着对阵双方,却无缘拔出刀来,当时心中的急躁、紧张,更多是愤懑无奈,此刻想来,似乎仍在昨日……唉,美作已经不在了,再提此事,更添一层伤感。

“好吧,既然你等一心想要立功,我便将你等调拨在直江大和麾下,进攻愿海寺城吧!”

越中国位于越后的西南方,乃是从越后入京的必经之路,守护畠山氏早已式微,两位守护代椎名和神保之间鏖战不休。永禄初年,椎名服属于谦信公,并且请求谦信公发兵西进,击破神保氏,占据了神保的本处富山城。神保氏家督长职被迫搬出畠山宗家——能登守护畠山义纲——来向谦信公求情,才勉强保住了家系不灭。

神保氏的复兴,使得椎名家督康胤统一越中的梦想化为泡影,因此他对于春日山城的离心倾向越来越严重。到了永禄九年,能登畠山家内乱,守护义纲为嫡男义隆所逐,凄凄惶惶逃到越后依附谦信公。谦信公正在准备义纲的归国作战呢,突然密探来报,椎名康胤暗中勾通甲斐武田氏,图谋发起叛乱。

于是两事并为一事,上杉万余大军簇拥着畠山义纲西进,浩浩荡荡杀入越中国。在神保长职、长住父子的支援下,椎名氏本处松仓城瞬间便被攻陷,椎名康胤被迫逃亡,投靠正在西南方砺波郡内作乱的一向一揆——净土真宗也即一向宗的暴动势力。最终上杉军顺利进入能登,在七尾城下大败畠山义隆所部,义隆俯首称臣,虽仍坚持不肯交出家督宝座,却表示愿意割让部分领地给父亲养老。此乃永禄十一年之事。

然而椎名康胤的败逃,并不意味越中彻底平定。到了这一年,因为武田信玄的暗中唆使,康胤在一向一揆的裹胁下卷土重来,年初奇袭并且攻克了原神保家本处富山城。因此谦信公才在二月份亲率大军再征越中,直捣富山,并且命令重臣直江景纲所部攻打富山城南面的愿海寺城,以断绝康胤和一向一揆的西逃之路。

于是,在谦信公的首肯下,景胜带着与六、泉泽又五郎等侧近于二月十九日赶到了愿海寺城外的直江阵中。

与六第一次看到戎装的直江景纲,不过初会之地乃是直江本阵,景纲虽然身披铠甲,却并未穿戴兜鍪,只是头戴一顶崭新的折乌帽子——此乃幕府重臣麾下之将才有资格着用的。他亲自步出阵幕,迎入景胜等人,客客气气地说:“显景殿下此来相助,在下甚感光荣。只是愿海寺小城而已,我以断粮断水之计,不日便可攻克,显景殿下虽然武勇,却恐没有用武之地呀,哈哈。”

——此时景胜尚未继承上杉的苗字,仍然叫做长尾喜平次显景。

前来直江阵中的路上,与六就提醒过景胜:“直江大和守殿下乃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智将,为人相当谨慎,或许正因为如此,御实城大人才把我等拨到他麾下听用的吧。作战固当斗智不斗力,只怕如此一来,殿下仍然得不到亲自上阵的机会,怎么办?”

当时景胜轻轻皱眉,回答说:“那便呵斥他。”

景胜虽然是谦信公的亲外甥、养子,越后国内诸臣,再无一人比他身份高贵,他却从来都不会因此借势凌人,只是此番要说动直江景纲让自己上阵,不得已,必须要摆一摆架子了。当下他冷冷地望着景纲,大声说道:“父上派我前来,不是来监督你的,大和,而是前来作战!”

以景胜的性格,实在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然而语句虽然简短,语气却相当之重,相信以直江景纲的智谋,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吧。果然,景纲闻言急忙单膝跪倒,斟酌了少顷,回答说:“殿下求战心切,然而阵中确实并无要务可以分派……这样吧,为了震慑城兵之胆,在下正打算派兵去抄杀附近村落,搜捕城兵家眷,倘若殿下不嫌功劳太小的话,便请拨冗前往吧。”

景胜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有料到,他其实是主动撞入了直江景纲早就谋划好的大圈套。

抄杀村落,搜捕敌眷,其实是一件相当轻松的事情。然而这种轻松只是就体力、脑力而言,对于初上战场的景胜、与六、泉泽又五郎等人来说,心情却绝不轻松。他们看到才刚平整的耕地被践踏,破旧然而整洁的房屋被焚烧,一脸哀戚却又无可奈何的农人们抱着头被聚拢起来,被怀疑为城兵家眷的女性、幼童被捆绑起来……虽然并无断手折足,没有血流成河,却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为了攻陷城砦而抄掠焚烧城下町或附近村庄,为了震慑守兵之胆而逮捕甚至就在城下斩杀他的家眷,此乃当时作战的常法,景胜、与六等人虽感厌恶,却也无从改变。在离开直江本阵之时,年轻的武将们只是相互勉励,定要圆满完成任务,才不会让同僚们小觑了,才能让谦信公和直江大和守等人承认自己的实力,今后才能得到更多上阵的机会;然而当他们开始执行这般残酷的使命的时候,心情却瞬间便跌落谷底。

普通的农人早便习惯了这乱世中必然强加于他们身上,并且反复强加于他们身上的悲惨宿命,在上杉兵卒们的呵斥下,乖乖地抱着头蹲在田埂上,流着泪看自己的农田被践踏,房屋被烧为灰烬。然而很多城兵的家眷却并不肯束手就擒,因为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被押到亲人面前砍下头来,反正难逃一死,为何不奋起反抗呢?况且,其中很多人还是一向宗的信徒,对于他们来说,战死并不可怕,为了“佛旨”而死,必能登上极乐天堂。

因此小规模的抵抗和屠杀时有发生。甚至还有一个枪术不俗的女人先是假装普通农民,然后挺着一杆竹枪直冲到景胜的面前。景胜没有拔刀,一来身为主将必须临危不乱,二来朝向女人拔刀,实在也太丢脸。但他的家臣们不可能无动于衷,对于他们来说,保护主公乃是命定的人生第一职责。

站在景胜身旁的与六和泉泽又五郎同时拔出刀来,朝向那女人砍去。那女人把竹枪一抖,直接便磕开了与六的太刀——同样,对女人挥舞刀枪,违背与六根本的做人准则,因此他的动作实在是太犹豫了,太纡缓了。而泉泽又五郎便趁着这个机会,狠狠一刀劈在那女人头上,将她的顶盖连着长发削落在地。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两名年轻武士一身。与六面色惨白,踉跄后退,泉泽又五郎也紧皱着眉头,看样子好象立刻便要呕吐。这是他们第一次上阵作战,第一次拔刀斩人,第一次直面死亡——一个毫不认识的女人的悲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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