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东海瀛洲,古多怪志。至乱世战国,自生传奇。其间,常以异闻悦耳。而今,寻拾几叶,仅作百家眼前之戏。
话说日本国天文九年夏,“甲州猛虎”武田信虎率大军攻取“神国”诹访,轻下数城,威震关东。初战大捷,令信虎大喜过望,立刻下令犒赏三军,重赐功臣。
这一日,武田信虎于家宅之内大宴群臣,以酬众将之功。信虎喝得面赤耳热之际,忽见手下重臣甘利虎泰一脸愁云,频频举杯,心中大为不悦。
“虎泰殿,今日乃大喜之日,为何独你一人满面晦气!究竟有何心事,不妨直言,看吾人可否插手除灭。”信虎道。
甘利虎泰仰头饮尽杯中美酒,离席拜伏道:“主公以甲斐贫乏之地,南抗东海今川,东战相模北条,西取信浓沃野,纵横关东数十载,而霸东山之道,却为‘甲州猛虎’,万民之福。然则古语有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番征战,虽得良田千石却也树敌万众。而今天下风云飘忽不定,倘若我等一朝失势,攻守互易,则天崩地坼,山倒泽竭,妻女子孙皆受其祸可谓凶险。主公不思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只知好大喜功,居功自傲,怎不令老臣忧天愁地!”
“呵呵!”信虎冷笑道:“贵殿果然是忠心耿耿。人来!将甘利虎泰拖出去斩了!”
信虎手下近侍一拥而上就要动手,众人一见,立时荒乱。
“且慢!”信虎手下大将板垣信方道:“主公可曾听过厉王止谤之事。当年大明先主周厉王为阻止国人劝谏,竟下令诛杀进言之人以塞百口,殊不知防民之口如拦江洪。最终,堤溃水涝,周厉王被国人罢黜。今主公尽斩进谏之人,可是要步厉王后尘否?”
信虎微睁醉眼低声冷喝道:“人来!一并斩了!”
众臣见状皆伏地劝阻,惹得信虎手下近侍进退两难,不知如何行事。
“父亲!”一声虎啸语震满堂。但见信虎身旁一人离席而起,立于殿前。此人二十上下,生得彪悍魁伟,浓眉长目,双瞳如炬。来者非是旁人,正是信虎长子武田晴信,日后赫赫有名的“关东三霸”之一,人称谓之“呼啸山林,惊峒风火之甲斐之虎”武田信玄。
“父亲大人!”晴信跪伏于地道:“信方殿,虎泰殿皆是忠义之人。二臣跟随父亲征伐多年,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兼又传授孩儿文武之学,可称社稷重臣。今次,只因酒后狂言就要斩杀功臣,岂不使兵士心寒,士气陡降!还望父亲大人深思。”
信虎此刻酒气微消,想了想道:“吾人前日一再声明,凡闲言妄语乱吾军心者,立斩不赦。令出即行,已杀数众,军威大振,怎能因此二人而轻易废止。况此二臣皆吾亲族重臣,若是饶了,吾人岂不落得,以亲疏贵贱而定生杀死活之名,到时安有士气!”
“父亲大人说的极是,军令如山,法不容情。然此二人所说虽狂,却句句良言并未有乱军之说。况且……”
“胡说!”信虎打断晴信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崩地坼,山倒泽竭,还不是乱军之说!胜千代!你给我退下!”
“父亲大人定要一意孤行吗?昔者,大明先圣孙武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今我大军南征北战,日费千金,招使国用不足,若是不轨之徒,乘弊袭来,我众虽有勇将智臣亦不可善后矣!如此良言有何乱军之说!”
“住口!”信虎面色雪白,圆睁二目大怒道:“不肖逆子,死有余辜!人来!将此三人一并拿下,押入牢房,待明日午时斩首示众!再有胡言乱语者,尽当诛灭!”
众人见此光景,再不敢言。信虎手下近侍将三人捆缚,押入牢房。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信虎怒气冲冲,回到内宅,只觉天气异常闷热,叫人难已安息。正在烦躁之际,忽听院内猛犬哀嚎,不知何故,急带近侍执灯火来看。但见院中樱树下立有一将,十五六岁年纪,着一身赤铠,提一条大棍,拧着两道剑眉,瞪着一双虎睛,恶狠狠的盯着绑在树上的一只黄犬。这犬头上鲜血淋淋,侧身倒在地上,微张大口,轻吐长舌,两瞳温润,目光盈盈,已是奄奄一息。那将不肯罢休,棍梢瞄准犬首,高高举起,欲一棍插下以穿其颅。那犬低吟细吠,似在乞求,惹看者心怜。
“吾儿住手!”信虎高声叫到。
原来,此人乃是信虎二子日后纵横沙场,声名显赫的武田信繁。人称谓之“智勇兼备,真义武将之甲州黄彪”。
信繁听得喊声,寻目看,见父亲带着数名近侍,高举灯火而来,遂甩手扔了木棒。
“你这是干什么!”信虎疑道:“这不是你的爱犬‘黄骠丸’吗?”
信繁道:“此犬随吾春蔸、夏苗、秋弥、冬狩,鞍前马后,可谓尽忠。今夜吾人带它乘凉至此,见此樱树之上,落有鸱鸺一只,顿时心血来潮,寻弓搭箭欲射此鸟。不料,这黄骠丸竟大声狂吠,吓走了那鸟,实令吾人难恕其罪,故欲亲手杀之。”
“唉!原是如此!”信虎叹道:“快将此犬抬出医治!”
“是!”侍者领命即行。信虎将信繁领进房内,掌灯进茶,与信繁相视而坐。
“父亲大人!”信繁拜伏道:“一犬乱吠之罪,尚可饶恕,功臣酒后胡言就不能赦吗?”
“唉!有道是,立法如涧谷。令不严,法不行呀!”信虎扶起信繁道:“昔大明先圣韩非有云:‘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吾人谨遵其法方得有今日之成绩。”
“父亲大人,这行法还要讲个术。”信繁低声道:“大明国法家有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板垣信方、甘利虎泰二人,皆是权臣,平日深得人心,诛之则两族必反,到时如何收拾?”
“今日也是多贪了几杯,故此未能细较。但事已至此,还有何计可用!”
“其实不难!可将二人判作前阵先锋,令其率手下族众攻坚克险。若胜,则赦其罪;若败,则赴斩刑。其二族之势因战受挫,无论胜负皆无患矣。”
“果然妙计!”信虎拍髀大喜。
“长兄乃二臣之徒,受其蛊惑,一时不敬,还请同赦。”
“这是自然。”信虎抚信繁脊背道:“想吾人当年率骑百余,趁雨夜奇袭胜山城,夺回家督之位时,也似你如此年纪。真是光阴似箭呐,哈哈……”
暖风拂面,香气扑鼻。院内百花盛开,争艳斗奇。乱花间有三人立于樱树之下,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顽童,眉清目秀,粉面玉肌,惹人喜爱。见他腰间配小太刀一柄,身着明黄色武士服,毕恭毕敬的站在另两人面前。此人乃是信虎三子武田信廉,亦是日后闻名乱世的武士,人称谓之“逍遥武者,绘画名人之甲州白鹄”。
“二位兄长。”信廉道:“传闻大明国曾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之说,其后三人生死与共,为后世楷模。今日我等三人立誓一心,自当效其美谈。”
“哈哈,想不到三弟小小年纪,竟深明大义,日后必为天下豪杰!”晴信道。
“兄弟一心,其利断金。日后我等定成天下大事!”信繁道。
晴信笑道:“今次多亏二弟之力,吾人师徒方跳出囹圄,死中得活。”
“大哥不必在意,此事皆出三弟之谋,吾人不过依计行事罢了。”
“如此说来,更该多谢三弟。”晴信拜道。
信廉赶忙回拜道:“大哥言重了。”
“唉!”晴信叹道:“如今父亲只知穷兵黩武,跟本听不进良言,只恐我武田家大树将倾呀!”
“大哥说的是,如此我等更该努力,以振我族!”信廉道。
“正是!”晴信、信繁齐声道。
春去夏至,转眼已是天文十年(1541年)六月,“甲州猛虎”武田信虎,率手下族众数百人,奔赴甲斐、骏河两国边境围猎。众军背山傍水,扎下行营。信虎携三子,领众亲,登高览景。雨后青山,天朗气清,格外洁净。但见四下,草色郁郁,树影葱葱,百花斗艳,百鸟争鸣。远处一轮红日,高照当空,苍鹰一只,身披霓霞,飞入群山密林之中。
信虎望景生情,高声念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呵呵。”正此间,见山下一只母鹿,带着三只幼麑,向南逃去。
信虎道:“吾儿晴信何在!”
“有!”一声虎啸惊恫山林。
信虎手执军配团扇,指向群鹿道:“你去南面捕猎,定要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是!”晴信道。
“吾人愿随长兄出征!”信繁、信廉双双请缨。
“哈!吾儿果然好强!不过,信廉年纪尚小,随为父出击西面为善,信繁则出战东面,待日落时,各军归营会合,评定功绩!”
“是!”众将各自领命出师行猎。
单说“呼啸山林,惊恫风火之甲斐之虎”武田晴信,纵马提刀,率近侍二十八骑,冲下山去。一众虎贲,行如疾风,快似闪电,不多时,已见鹿尾。晴信掌弓在手,搭箭在弦,右手横推富山,左手侧揽云岳。耳畔只听得凄叫一声,眼前神箭力透麑颈。晴信复开弓弦,又出簇矢,箭箭中的。晴信一骑在前,弯弓逐鹿,身后近侍,引骑紧随,战果磊磊。忽见前方一匹雄鹿,疾驰而来,晴信忙起弓箭。
“砰!”一声炮响,惊鸟恫兽。此一弹,虽未击中雄鹿,却惊住了正在射猎的晴信。众人撇下雄鹿,寻声而望。见前方一队兵马,约有数百,盔明甲亮,刀枪耀眼。为首一人,身着桔红色吴服,头戴皂色高帽,长发乌黑,垂于两肩。看脸上,二十出头,乌眉细目,红唇黑牙。一张白面轻施薄粉,更显俊秀。坐下一匹白龙驹,腰间一柄避邪剑,手执一把赤骨有职扇,列在阵前。晴信一见,心中大乱,这不是自己的妹夫(?),人称谓之“江河不二剑,海道第一弓之东海巨人”今川义元吗?
“呼呵呵!”今川义元以扇掩面笑道:“前面可是‘甲斐之虎’武田晴信吗?”
“正是吾人!”晴信大啸道:“不知义元殿率众来此,所为何事?”
“呼呵呵!”义元眯着笑眼道:“信虎殿欲立信繁为继,已经把你流放到骏河了,我这是来接你的!”
“啊!”晴信大惊失色道:“不是耍笑吧!”
“呼呵呵!傻兄弟,如此大事,安有儿戏?”
晴信一众默默无语,二十八骑立如密林,稳如富山。气氛霎时紧张,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义元提刀出手,直取晴信,厉语道:“晴信殿可敢与吾人一战!”
“有何不敢!”晴信亮宝剑喝道。
二人皆是少年豪杰,血气方刚,举手即是狠招,不见血光,不肯罢休。两旁侍者,皆捏汗在手,提心在喉,好似步履薄冰。不知是天气太闷,还是戎甲太厚,观战的众将热得汗流浃背,如捧火炉。看那二十八骑,一个个两眼瞪得溜圆,满面憋得通红,时而张口结舌,时而大喘粗气,时而攥拳探身,时而抚胸后仰,时而眉开眼笑,时而愁云密布。喜、怒、忧、思、悲、恐、惊,人之七情,在此一瞬间,被众人演绎的淋漓尽致。可恨那高高的烈日,毫无怜悯之心,发狠的暴晒下来,直叫这一众强兵口干舌燥,焦渴难忍……
且说,武田信虎率手下部众百余骑于山间行进。
“父亲大人!”信廉策马从后队赶来问道:“怎么突然前后互易,打道回府了呢?”
“噢。为父突感身体不适,故此下令收兵。”信虎手捻须髯含笑答道。
“原是如此!还请父亲大人多多保重!”信廉言罢,引骑归队。
大军快到营门之时,忽听杀声四起,信虎抬眼看,见四周人马数众,将其团团围笼,箍成数匝。为首两将乃是手下重臣板垣信方、甘利虎泰。
“啊!”信虎大叫道:“尔等不在阵前杀敌,竟在此处袭主,莫不是反了不成!”
“反又怎样!”甘利虎泰怒道:“我等拼死卖命,你却恩义全无,欲杀功臣。如此独夫之行,岂不有悖天道!”
“咄!”信虎吼道:“而等恶逆也敢言道!识得实务,还不快下马受降。若是吾儿引大军杀来,尔等定当劫运难逃!”
“哈哈!”板垣信方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今你已众叛亲离,爪牙尽失,还有何嚣张!”
“呀呀呸!逆贼休吐狂言!看吾人擒你!”
话到马到,见信虎队中闪出一将。此人虎背狼腰,豹头猿臂,面如满月,目若朗星,瞪着一双鬼眼,拧枪刺来。此正是甲州第一武士,人称谓之“甲斐强兵,美浓硬汉之不死战鬼”马场信房。
板垣信方道:“信房殿,堂堂好汉,怎可助纣为虐,祸害亲众!我等皆甲州弟兄,岂能同室操戈,自我践踏!”
信房怒道:“吾人一介武夫,只道‘忠、孝、廉、耻、勇,仁、义、礼、智、信’!今日,尔等行此非道之事,岂是吾人同流!看枪!”
板垣信方慌忙引马挥刀自保。这马场信房,号称“不死战鬼”,一条朱枪,打遍关东无敌手,岂是信方敌得。两下交手,只一个照面,马场信房即刺中板垣信方大腿,顺势翻腕一带,登时剜出血肉一片。信方大叫一声,落荒而逃。甘利虎泰自知不是对手,遂命手下勇将出阵。那里抵得,马前走不上二合,皆横尸旷野。
信虎一见,大喜道:“此事罪在叛逆,虎泰、信方二族,余者不罚,倒戈杀敌者尽赏!”
叛军一阵骚乱,虎泰急忙制止军乱。正此时,忽听阵外一声虎啸,惊天动地。
“‘呼啸山林,惊恫风火之甲斐之虎’武田晴信见参!”
但见武田晴信自引二十八骑杀到。其弟武田信繁亦率队紧随其后。
信虎心中大惊,强作镇定道:“吾儿来的正是时候,快诛杀此逆贼!”
晴信冷言道:“为我武田一族之事,竟累诸军亡命,实在罪过!众将且收刀剑,听吾人细言!”
众人闻听暂止干戈,相峙而立。晴信遂将前事和盘托出。
原来,那“东海巨人”今川义元,早已秘密传书,板垣信方、甘利虎泰二人,泄漏“甲州猛虎”武田信虎,欲借围猎而放晴信、立信繁之事。故二人急带族众,从前线杀回,以佐“甲斐之虎”武田晴信。前者,今川义元与武田晴信交手,只为计较二人功力。对战十数合后,即收招停战,讲出内情。晴信得报,急引军马,会合信繁一同回师。列位看观可疑,这今川义元背约叛盟,究竟出于何心?其实简单,这今川义元,眼见信虎威势日盛,如日中天,便定下私计。凭此番兵乱,可使信方、虎泰等国人一众,势力上升,以削甲斐武田之势,其心奸毒,可知一斑。
晴信道:“而今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日后我武田氏,何人为主,全凭众将之言!”
“吾人愿奉长兄为主!”武田信繁道。
“吾人同愿!”武田信廉附和道。
“晴信殿,文能安邦,武可定国,赏罚分明,善谋辨谏,可为兴旺之主!吾人亦鼎力支持!”马场房信举枪高叫道。
众将心思信虎平日残暴不仁,而晴信却能礼贤下士,遂尽投晴信。
信虎见大势已去,便就低头答应。众将将信虎流放于骏河,由马场信房护送至今川义元处。临行时,甘利虎泰道:“恶逆非道,当有此祸!”信虎毫不理会,回首看了三个儿子一眼,转身道:“恶逆本非道!何需闲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