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噩梦中醒来,汗水濡湿了身下的卧榻,窒息感层层地叠压着,无法喘息。拉开幛子,迈步走出屋敷,外面是暗的永夜,是神人玄冥的世界。极目望去,远处的树林在风的压迫下舞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来,象有精灵在操控。
地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支离的碎响。飞石逶迤出去,尽头就是那片在梦中呼唤我的树林。
身后有侍者慌张错乱的声音,一点昏黄的灯亮起来,旋即被左右奔突的风扫灭。侍者喊着我的尊称,呼声含含糊糊的,象从久远的异世界传过来。我回头看见屋敷前没头苍蝇一样的侍者们,心中冷冷地笑。
不理会他们的呼喊,我信步由前。夜雾涟漪一样,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在我身体周围徘徊。花的香气淡淡的,轻易捕捉不到。我闭上眼,追着花香的踪迹,慢慢地踱出去。耳边有细微的呢喃,是佛在召唤么,还是妖的诱惑?我握紧胁差,毫无畏惧。心无挂碍,神佛能奈我何。
我是这里的王,我是伊豆的主宰,我是全日本的执权,天下事出我口,执我手。
是的,我是王......只要,我出了这外墙的大门。——我出不去。门口幽灵般闪现的两员武士伏身向我请安,如此恭谨,但他们不会放我出这大门的,即使我用胁差切开自己的腹。
我掀翻了自己氏族的政权,我背负着谋害主公也是自己女婿的骂名,我篡夺了外孙的权。然后,我被自己的子女放逐囚禁。
我是镰仓幕府的初代执权——北条时政。
(待续)
北条氏的本城地处伊豆国府,面临肥沃的狩野川平原,是出入骏河的要冲。除了北条,伊豆当地还有支配半岛东海岸方向源自藤原庶流的的伊东氏,他们是北条在伊豆的竞争者。附近的关东豪族,另外还有占据上总、下总的上总氏、千叶氏,相模的三浦氏,下野的小山氏。与这些割据数郡乃至一国的大豪族相比较,北条武士是居于劣势地位的。
永历元年的三月,是我第一次见到兵卫佐源赖朝的时刻。因为他父亲左马头义朝谋反作乱的缘故,年仅十四岁的赖朝被流放到伊豆,交由伊东祐亲看管。同为伊豆首领的我前往参见的时候,乍逢大变的赖朝虽然强自镇定,却还是惶恐,总害怕着京都来往的钦使什么时候就带来取他性命的旨意。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
之后不久,我便将他抛在脑后不予理会,六波罗平家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堂堂皇皇圆满无缺。兵卫佐的家世再是显赫,毕竟也是没落的了。祗园精舍钟声已逝,娑罗双树花叶失色。倘若没有后来的变故,赖朝将会老死在伊豆蛭岛;而我,也将作为一名普通的在地武士首领默默过完无谓的一生。
漫长而寂寞的十五年幽禁岁月之后,源赖朝和伊东祐亲女儿八重姬的恋情终于为祐亲所知,祐亲大怒,唯恐京中的入道相国怪罪下来,溺死了赖朝与八重姬的幼子,并企图派人暗杀他。赖朝无法抵抗,于是逃奔北条氏,托庇在了我的门下。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正式见兵卫佐吧,虽然北条的祖上与源氏有故,但看他落魄来投的潦倒样,我还是无法高看他。——只是,这一次我看错了。
没几年我便知晓了女儿政子与源赖朝的私情,不是我比伊东格外知觉,而是政子根本就没有打算欺瞒我。我气急,而今之计只有将女儿早早嫁掉,好绝了他们的念头。
我安排下了政子与伊豆代官山木兼隆的婚事,期望一来可以分隔政子与赖朝,二来也可以傍上六波罗平家的大树,平息京都对北条氏亲近源氏而引发的怨念。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是我所大得意的。
然后,女儿政子就逃婚了......
我没有办法象伊东祐亲那样下狠手,只好装聋作哑,由他们去了。权就当这个女儿没有了吧。
何况,京都来的消息,入道相国的昏聩跋扈已经叫法皇殊为气愤,这天下气运的变化,还真是神鬼莫测啊。
(待续)
【法皇纶旨】
伊豆扼守着东海道往来的门户,京都漫游而来的修验僧、苦头陀来到这里,必定会稍做修整,然后再星散到广袤的关东大地上去。快意酒肉之余,各种各样有趣的流言也会在不经意间传递到我的耳中。京都的贵种们只当伊豆北条是僻远乡下的无知野人,其实宫中侍女流行的头花样式只需十数日就会带在伊豆妇人的头上。
与野总甲越那些只知道飞鹰走马、邀击喝斗的赳赳蠢夫不同,我一直留意着京都细微的变化。入道相国以积威至太政大臣,子弟公卿机要者六十余人,采邑半天下。放赤衣秃童于道路,京师无人敢言风月。小松公在尚有谏者,小松公薨,穷凶极恶,幽法皇于鸟羽殿北。四海汹汹,恶六波罗平氏久矣。
天下的大势,已经象掠过河汉的蚩尤旗一样无可挽回了。
也正因为这些,当赖朝与政子的长女大姬出生以后,我便顺势接纳了他们。我明白在这佛法衰微的末世,唯有紧紧把握住每一分每一毫可能的机遇,才能占据到时代变革的潮头。
治承四年夏,某个梅雨忽霁的下午,京都的修行僧藏人行家前来拜会源赖朝。这行家原是赖朝父亲左马头源义朝的幼弟源义盛,一向隐居于熊野新宫,不问世事,此番远道而来,莫非有所图么。
那行家起首只是在谈古论今,消磨时光,待到言尽无话之时,他便屡屡示意要我避退。我略尴尬,正要躬身告退,赖朝却留住我:“阿父与我身于一体,法师如有教导传赖朝,知会阿父也是一样的。”当时我心有所感,有公如此,北条一族的运命便再没有二话了。
藏人行家自怀中取出的乃是以仁王高仓宫传檄诸源氏的法皇纶旨,上面历数六波罗平氏专擅朝政,破坏佛法的罪恶,希冀诸源起兵诛灭平氏一族,剪除朝敌。
兵卫佐与我对视良久,都明白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故,心中犹疑难断。藏人只在那里反复地言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云云,我们却没有办法轻易应承。
看着赖朝灼热的目光,我心中暗叹,“终究不是池中金鳞啊”。
(待续)
这样写风格比较奇特……
“肋差”是错了,应是“胁差”。很多人犯这个错。原词“脇差”,中文繁体一般是“脅差”,只是偏旁位置不同。在日语里“胁”是指旁边的意思,“差”就是插入。“脇差”名字的原意就是插在太刀(或打刀)旁边的那把刀。
伊东佑亲。中国或日本都一样,人名里叫“佑”的绝少,都是“祐”字。
“云云”误作“芸芸”了。
【男儿血是刈鹿刀】
早在接获法皇纶旨之前,我便知道兵卫佐在悄悄联络三浦、千叶这样的源氏旧部。北条的情治组织我还是很下了一番苦心的。我只是故意装作并不知晓兵卫佐作为的样子,暗暗纵容他去布局。我不知道兵卫佐是否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我想兵卫佐应该是知道的,他也是故意在装作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是初到伊豆时那个惶惑的稚童了,这应该是兵卫佐对北条一族的试探吧。
兵卫佐和我北条氏仿佛是棋局侧边对弈的国手,胜负手已经落下,再没有回头的路。藏人行家送来法皇纶旨的时候,是兵卫佐对北条一族的最后考验,这以后伊豆北条全族的命便绑缚在了清和源氏的孤舟之上了。
作为兵卫佐的使者,安达盛长数年间奔行往来于关东各地的豪族,勉力联络着每一分可能的助力。有意投靠的豪族势力也是络绎不绝,大木倾颓,平家的人心看来真是已经沦丧了啊。每有一人前来面会,兵卫佐必定将其请入密室,厚言嘱托。这些武夫自以为得到了兵卫佐的格外青眼,皆是欢欣鼓舞,意图报效。我这个女婿啊,军政武勇都稍差人意,唯有这人心笼络的手段是娴熟无比。
五月的时候,京都眼线飞马来报,起事的源赖政和嫡子源仲纲已经败亡,高仓宫也被平家诛死。入道相国发出讨灭诸国源氏的命令,平家大军旦夕就会出发。
兵卫佐找到我,坦荡荡的要我将他缚解进京,以免祸及自身。我目不转瞬,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今之计,只有趁着坂东武士尚不知高仓宫兵败,集结诸势力放胆一搏,即便力竭战死,也不至于辱没先人的英名。”
“乾坤一掷,生死追随!”面前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无尽业火,枪如林取大富贵,男儿血是刈鹿刀。败是纷纷头颅落地,惨惨家名断绝;成则堂堂紫衣高冠,赫赫出将入相。我命由天不由人,索性就搏他一个鱼死网破吧。
(待续)
【烈火山木馆】
八月十七日,群英毕集,此战目标——伊豆代官山木兼隆!我与兼隆素有通好,算起来他还是女儿政子名义上的未婚夫。如今汉贼不两立,份属对立,不得已只好拿他开刀祭旗。
坂东各地源氏旧部此刻皆骑墙观望,我等唯有明帜起事,方能云集各路人等。否则等平氏大军开到,就只有让他人来割取大好头颅了。
入夜,结束举兵的祭礼,兵卫佐身着重铠,手执采配,左右纯白军旗招展,确实是风采逼人啊;那眼中的目光,凛然自威。兵卫佐留加藤景廉、佐佐木盛纲以及堀亲家等自守,着我与佐佐木定纲为先锋大将,直取山木乡八牧寨之兼隆本阵。
将行之时,我劝兵卫佐言,此刻正是伊豆三岛神祭期,官道行人往来甚多,恐怕会有走泄之忧,不如绕道蛭岛。兵卫佐豪气干云,说我等因忠义起兵,诸事循正道方可施行,何必走蛭岛小路。身周诸武士听言,都是心悦诚服,志气昂扬。
仔细想想,漏夜奔袭,利在一个疾字,间道绕行,确实不妥。不过能够借此以忠义二字打动诸将,兵卫佐的手段实在不错。
我与定纲带领八十余骑拜别兵卫佐,行出十数步,又被他叫返,问如何交通胜负的消息。我答曰,如果取胜就焚火为号,否则就会派侦骑回报,请主公另做他计。兵卫佐颇有些虑色,欲言又止,我按住他的手,漫言道:此去必旗开得胜,主公且在此温酒以待。
快马疾飞,夜风呼啸而去,我心鼎沸,如烈汤灌顶。八十骑踏燕凌波,为的只是功成朝夕,名就一旦。
将近八牧寨时,我让定纲带三五人下马慢行,混作三岛祭神归来的庄丁前去赚门。值守的武士不疑有他,打开寨门;我怒鞭打马,疾风而入,长枪递出,开门的武士噗地一声便被扎成一串。后续之人鱼贯而入,分作数队冲入寨中左右奔突,呼喝不已。
事先我等已经侦知,山木的兵丁多数皆在三岛祭神,八牧寨中空城一座,只需摘下山木首级,大事可成。所以我命定纲等人在寨中奔行,以壮声势,阻吓庄丁,我自带领十数名北条武士直趋山木馆擒贼擒王。
一路奔去,山木的庄丁已被我们这些暗夜忽至的修罗恶鬼骇到落魄,到处乱跑,喊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神鬼名称。直到山木馆前,方才见到七八名武士排成一排,在此静候。猝起非然,这些武士多半没有着铠,有几个手中太刀都没有,抄着一根粗使条棍蓄势而待。这些是兼隆的亲卫了吧,临乱不惧,临危不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街巷狭小,我等翻身下马,弃枪解铠。执太刀在手,一起向对面的武士深施一礼,这些武士当得我们的敬意。
拔刀,大喝,刀如龙,血海飘香。
战过三更,山木的亲卫已有半数倒下,余者却不放弃,也没有言语,只是舞刀缠斗。我心中恶寒,再这么拖延下去,在三岛祭神的庄丁陆续归返,或者八牧寨混乱中的山木武士收束成列,我们这支小小的夜袭队恐怕会有覆顶之灾。
正此时,留守兵卫佐身边的加藤景廉三人奉命带队来援,刀光落处,血肉漫撒。苦斗中的山木亲卫终于不支崩溃,几乎同时俱被砍翻在地。
我抬步迈入山木馆,兼隆端坐在屋敷正中,身着华服,手执胁差,周围高烛如昼。见我进去,兼隆微微一笑,低下头去,一刀刺入左肋,刀刃上翻,迅即横拉至右腹,热烘烘的血缓缓淌出来,无声息地向我们漫过来。
我一愣怔间,身后的景廉跃身向前,眉尖刀过,取兼隆首级而去。屋敷外一阵一阵欢声雷动,山木的庄丁,溃散了。
“点火吧。”看着北条武士们点燃山木馆,烈焰腾起,火光映透了伊豆的天空。
这一年,我四十三岁。
(待续)
【血沃石桥山(上)】
风呜咽,纯白军旗遍山烈烈,恰似十万虎貔咆哮。军议中的诸将却大多面有苦色,团团相觑,不发一言。
六天前山木馆举义之后,四方豪杰来投,譬如伊豆狩野茂光,相模土肥实平,皆一时之选。不过义军的实力还是非常弱小,京都大军一到必成粉垩。我与主公源赖朝商议之下,周边最可接纳的豪族势力便是相模国的三浦党。三浦义明素来感念源氏的恩义,听闻赖朝起兵,已派遣子弟前来接应。只是风雨袭扰,路途泥泞,援军迟迟不能到达。为此我与赖朝挑选了三百余健卒,赴相模国与之汇合。
行至石桥山,略作修整,正要再拔,发觉相模国住人大庭景亲的三千大军当面阻住了去路,回身欲返转,后山又被伊东祐亲三百人围住。于是,赖朝的义军便陷入了绝地,上天入地无所能。
好在赖朝见机得快,立刻命人在石桥山上遍立源氏白旗,时时擂鼓呐喊,山下平氏军兵狐疑不定,轻易不敢来攻。只是,我方这里也无计可施,束手难为。
相对无言间,一名侦骑拍马而来,滚鞍下马之后不及行礼赶忙报告说三浦义明次男义澄所率援军顷刻便至;听说我等被困石桥山,三浦军取围魏救赵之策,已直扑大庭景亲的居城。
诸将听闻,都有喜色,纷纷起立眺望,果然看到远远大庭居城烟火大作,想必正厮杀中。我也很高兴,大庭景亲顾念后路安危,当会解围而去吧。回头却看到兵卫佐面色惨白,怅然若失,心念一动,顿时明白其中大不妙处。
“大庭早知我军困于石桥山,踟躇不前者只为山中旗鼓疑阵。现在三浦在后方侵逼,只会迫使大庭下定决心先解决我军再去回援。大庭居城坚固,旦夕难下,我军本阵却是岌岌可危......”
仿佛为了验证赖朝的断言,山下军号大作,旌旗飞舞,各营各队缓缓列阵,徐徐前压。枪如林,刀如雪,流云飞掠,暮霭如烟。
情形紧迫,我握住兵卫佐的手,跪地大呼:“请兵卫佐速速上马自后山退却,时政愿带领北条队在此殿后。”诸将一起请命,赖朝只是摇头。平家军势太盛,即使分兵逆袭只怕也难让其稍有止步。
正拉扯间,先阵的侦骑流水介传将上来。
“报!第一队迎击平家俣野队,力不能支,请求援军。”
“报!第一队首领冈崎义忠阵亡,队副武藤三郎重伤。”
“报!第一队总崩。”顷刻之间,先阵已然陷没了。
来不及了,我给加藤景廉递了个眼色,和他一起强将兵卫佐扶上战马,最后再施一礼。兵卫佐在马上看着我,叹了口气,策马而去,远远喊了一声:“阿父珍重,我们箱根山再汇合。”周围诸将道声“拜托”,一起追随兵卫佐而去。
翻身上马,再看剩下这不足百人的北条队,当中带队的正是我的两员子嗣三郎宗时和小四郎义时。诸武士战刀在手,目光坚毅,俱是无言。
我吸了口气,大喝一声:“大丈夫死则死矣,青史留名,何其快哉!”抄起长枪,再喝一声:“不动明王在上,我等前来赴死,杀——!”
身后诸武士追随而来,齐声大喝:“杀——!”
天地震动,怒雷破空,蓄势良久的滂沱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待续)
【血沃石桥山(中)】
暴雨如注,惊雷振振,天地间仿佛忽然落下一块沉幕,暗暗地遮蔽人眼。
马步转疾,初为信步,渐成击鼓,现在已经是挟风雷如飞矢一样。我平端长枪,枪尖一线,直直指着对面的敌手,四面喧哗的叫嚣似乎远去,耳中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心跳声。
当面乃是大庭景亲从相模武藏搜罗来的足轻队,都是一些种地打粮的泥腿子;衣衫褴褛,冠履不全,手里一律只有一杆竹枪,不过是战场上的消耗品罢了。被我指住的足轻大约六十开外,一头白发披散,瘦骨伶仃,惊惶地张着大嘴,竹枪提在腰间,不停地抖。
百步距离瞬息即至,手中长枪准确地刺中那足轻眉心,带走他半片头壳;尸体被长枪掠起,飞鸟一样甩了出去,红白的物什整个炸了开来,挥洒出好大一片血线。人借马力,我重重地冲进面前的足轻队,又有七八个平家足轻被我撞飞出去,密集的阵型破竹一样,迎刃而解。
毕竟是人多势众啊,北条众百骑突入,如同涓溪入海,一下便被巨浪吞没。我勒住战马,长枪转圜一抡,将当面的平家足轻扫倒,再毫不留情地用马蹄践踏下去,只听哀嚎骨裂声不绝,转眼将足轻队打成对穿。
直起身来回望,紧跟着的北条众只有十几亲卫,多数都被蝗蚁一样的农兵们隔绝;眼见一人战刀砍翻对手,却被数杆竹枪自背后刺了个透穿,跌下马去,无数竹枪起落,想必是活不成了。再远处,另有三五大队大庭军绕过我方逆袭,追着兵卫佐而去。敌势太重,我只能尽力至此。
杀不尽的足轻,砍不完的农兵。猛力冲撞之下,当面的足轻队刚刚溃散,另外两队便立刻包围过来,踩着一地的血水残骸与伤兵,踉踉跄跄将竹枪递过来突刺。我抡起长枪,带动那些足轻跌倒一片,然后猛力扎出去,自左肩入,右腰背出,三名紧站在一起的足轻被扎成一串,倒在地上不住嘶喊,血浆大口大口的喷洒出来。挣了一下,长枪卡在那三人的骨骼中,居然拔不出来,我索性弃枪,拔出战刀,奔雷一样挥出,将斜刺里意图偷袭的一名足轻臂膀卸了下来。
豪雨不息,一地泥泞,那些农兵四面奔窜,互相推搡,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推倒在地,来不及站起来的就有百人从他身上踩过去,再有同样多的百人再次踩回来,直到将人活活踏成肉泥。无数人远远近近地在一齐呐喊,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在天雷闪现之时望见这些狰狞的面目,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阿鼻地狱么。
手中的战刀沾满血肉,渐渐沉重起来,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动作也有些迟滞了。身边所余不多的亲卫见此,一起卫护过来,将我围在当中喘息;他们自己,却还在奋力拼杀。
也不知道兵卫佐现在如何了,是否已经脱出石桥山......
只思量间,一排飞矢齐齐射来,亲卫武士不及防备,多有中箭落马。我打了个冷噤,这飞矢又疾又劲,准头又好,绝非一般足轻所为,恐怕是平家的武士队赶来了吧。
然后第二轮羽箭再次飞到,我蹁身换镫,让过羽箭。可是没有亲卫们护持,围聚上来的足轻齐声大喝,竹枪刺入了我的战马。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侧倒,我也被掀翻在地。
正此时,两支平家武士小队几乎同时徒步赶到。
“相模住人饭田五郎家义见参!”
“相模住人长尾新之助见参!”这些新赶来的平家武士盔甲鲜明,精神抖擞。
我从血水中挣扎起来,捡起战刀,勉力想提振一下,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酸痛难当,浑身上下连一分气力都没有;不觉长叹一口气,索性就地坐了下来。
(待续)
【血沃石桥山(下)】
赖朝曾经问我,身为坂东平氏,为何要追随他向京都的六波罗揭起反旗,自蹈危局。我当时答复他说是为了忠义啊,六波罗平家欺凌朝权,压迫宫家,是为不忠;威逼关东,胁持武门,是为不义。天下的道理,至大至善的就是这忠义二字,背违者天下人皆可讨伐之。见我这么诚挚的回答,兵卫佐也很高兴,还在合议的时候向诸大将转述了我的话以为勉励。
事实上,这些不过是大言罢了。何谓忠义,身在武家,存续光大自身门阀才是唯一要紧的,其他种种,无非羽毛。我只不过是看到了平家灭亡,源氏再兴的时代潮流而已。如果错过,伊豆北条终究不过是一介土豪,难逃被他人吞灭的夙命;唯有迎头抓住,或许才有机遇做成天下的主宰。支持武门传递的,不就是那骨子里不甘平庸的一股子野望么。
只是......我看到了这大时代的潮流,伸出手去还是没有抓住......
眼见平家武士们拔出太刀,慢慢向我逼近,我却全身困乏,无力再战。我于是冲着他们点点头,说道:“余乃是伊豆国北条四郎时政,今日命丧此处也是天意,请速速割取我的首级报功去吧。”言罢闭目待死。
只听震耳大喝,刀风劈开风雨雷电,整个世界仿佛定格。我万分惊愕地看到饭田家义一刀砍在长尾的背上,入刀之深,盔甲也迎刃分成两半。长尾扭回头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饭田,然后徐徐倒下,溅起好大一片血泥。几乎同时饭田带领的武士小队一起出手,将不及反应的长尾队尽数砍翻在地。
我几乎做梦一样,饭田冲我一躬身,怒睁着双眼大声说道:“我饭田家义素来倾慕源氏忠义,愤恨平家乱国,故而在此杀身以报,北条殿下如能再见源氏,勿忘将吾等事迹实告之。”说完饭田队武士将身后的赤色靠旗扯下,丢在地上,返身向周围的平家足轻砍去。那些惊呆了的足轻们乱蝇一样四面跑开,不一会便都溃散了。
雨还在下,似乎小一些了,雷声已经没有了,周围的厮杀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水哗哗冲刷地面的声音。我明白以饭田家义这区区几人的武士小队,阵前反正的意义并不大,他们战死的命运于反正那一刻就已确定无疑了。然而又是为什么呢,或许真的是为了所说的忠义吧,这些慷慨赴死的人其实比我更纯粹呢。
坐在尸堆当中喘息着,周围没有活人了,大庭的队伍想必已经越过我们去追击兵卫佐了。我卸下盔甲,发觉胸口有几处战伤,方才激斗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才看到自己在流血,好在只是伤在皮肉,都不严重。
想必已经过半夜了,一直厮杀,口干舌燥,酒囊在战马倒下的时候就遗失了,我懒得去找,仰起头来喝雨水。这天落水,分明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
远远的,忽然有厮杀声传来。大庭队的主力已经去远了,若说还有争斗,不是刚刚反正的饭田就应该是我北条队的武士了。想到这里,我竟又生出了气力,拎起战刀伏低在尸体间静静地候着。
被人追杀而来的,是三郎宗时和小四郎义时。
(待续)
问个问题……
“男儿血是刈鹿刀”一节中对赖朝的称呼均为“兵马佐”,不知是何原因?
问个问题……
“男儿血是刈鹿刀”一节中对赖朝的称呼均为“兵马佐”,不知是何原因?
错字......应该是兵卫佐。
问个问题……
“男儿血是刈鹿刀”一节中对赖朝的称呼均为“兵马佐”,不知是何原因?
错字......应该是兵卫佐。
【血沃石桥山(补)】
由于太郎和次郎的早年夭折,通称北条三郎的宗时实际就是伊豆北条家的嫡长子,他也确实不负众人期待,耍得大刀,骑得烈马,尤其一手弓矢,东海道无人能及,虽古之纪昌、养由基亦不能比肩矣。再加上三郎宗时本性淳厚,温和有礼,颇有人望。
而弟弟义时,自幼便寄养在狩野川的江间地方,一直被人称作江间小四郎的,原是要预备承继北条分家江间氏的门阀。这样的安排并非我厚此薄彼,而是因为武家传递一贯所采取的嫡长子继承之俗制。幼庶之子成年以后如果不愿意充任长子的家臣,要么为京都的公卿担当侍卫,要么只有放弃武士身份出家为僧。再或者,就是挑动武家内斗,凭自己的实力来抢夺哥哥的家主地位。我不希望他们兄弟相争,放小四郎去承继分家,已经是格外为他考虑了。
追击宗时兄弟二人的兵丁并不多,宗时奔走数十步就停下来回头放箭,鸣镝所向,例无虚发。追兵忌讳他的神射,只远远地衔尾呐喊,不敢压迫过前。我伏在暗处,让过宗时弟兄,等追兵近前,蓦然跳出。战刀挥舞之下,接连砍翻数人,平家武士们只当有伏兵,发一声喊一哄而散了。
父子相见,自是一番唏嘘。只是身在险地,追兵不远,等他们意识到伏兵不过区区一人,应该会立刻返身杀回吧。三郎宗时当即提议三人应该分开逃命,由他将追兵往伊豆方向引开,让我和义时奔赴甲斐箱根山去和兵卫佐汇合。我很有些犹豫,言道还是三人一起脱身比较好些;潜意识里我或许更希望让小四郎去引开追兵呢。宗时正色说:“家主与嫡男不可一同行动,否则如被对手拿住,家门恐有倾覆的危难。”
见他说得有理,我只好由他去了。临分手时,我将所有的箭矢都留给了宗时,期望他能够借此安然脱身。然而终究这是我与宗时的最后一面。宗时惊险万分地脱出石桥山以后,行至伊豆国平井乡时猝然遭遇伊东祐亲的军队,为伊东方的小平井久重所射杀。
三郎宗时引开身后的追兵以后,前路渐渐平坦,平家的大军都在石桥山中搜捕赖朝残军,这边反而罕少军兵;偶尔有小队平家武士路过,都被我们见机躲开。
遁入箱根山,我们与源赖朝汇合,一同暂避在箱根山别当行实的家中。石桥山一战中追随赖朝的源家武士损失极惨,不少人皆星散不知所终。最危急的时刻,赖朝与土肥实平躲在树上,平家武士就在附近来回搜索。好在平家的梶原景时虽然已经发现了赖朝,却故意将大庭军引到其他山头搜索,放源赖朝一条生路。众人这才一路仓皇脱险。
之后我与兵卫佐、土肥实平、安达盛长等人稍稍收拢前来归队的源家武士,走真鹤半岛从海路遁去。目标便是安房一国,那里的安西氏、千叶氏、上总氏与赖朝早有款曲,在那里重聚生力,应该可以再举义帜吧。
海路行至半途,与衣笠城败退而来的三浦党汇合。三浦义澄与继承了分家和田氏的和田义盛率领五百余骑三浦党围攻大庭居城时,听闻赖朝兵败石桥山,于是引兵返回。退兵至镰仓由比滨时遭遇平家方的畠山重忠队伍,双方互战一刻,皆有损伤,停战各自退兵。
畠山重忠、河越重赖、江户重长再整军势之后,率领平家大军卷土重来,包围了三浦党的本城衣笠城。三浦党长途奔袭,疲累不堪,只得自海路脱出,三浦义澄八十九岁高龄的老父三浦大介义明固守孤城,与之偕亡。
至此,石桥山战役彻底结束;大庭景亲带领的平家军追至海边,苦无充足的海船,只能作罢。
兵卫佐这边,损失可谓惨重,多员有名的武士丢失了首级,成就平家的武名,伊豆带出来的三百健卒也是灰飞烟灭。
在我伊豆北条,则失却了天命的嫡子三郎宗时。后来老迈的时候,我常常会回想起温和儒雅的宗时,如果他一直存活下来,镰仓幕府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待续)
【四方来投】
天喜年间,占据东北陆奥国与出羽国广大领地的俘囚长安倍氏和清原氏为乱,天下骚动,是为前九年之役与后三年之役。时任陆奥守的源赖义及其长子源义家统合东国诸武家势力,披肝沥血,辗转奋斗,历经两代辛苦方才平定战乱。事后由于朝廷的乱政,东北十余年之苦斗被裁定为源家的私战,竟然毫无赏赐,源义家无奈拿出自家许多资财犒劳有功名臣,于是众多关东武士莫不倾心相从。
平治之乱,源氏在朝权的争斗中兵败倾颓,六波罗平家煊赫登场,傲视天下。然则几代源氏栋梁在关东武士心中植下的恩义却没有轻易消解。入道相国平清盛就任太政大臣以来,滥用亲族友爱充当地方国衙代官,强行编制在地武士,借京都大番役来挫折各地名门;关东武士愤怨之心无从排遣,惟愿有众望之人登高振臂,四方不平必然风起云从。
海行数日,众人终于抵达安房国平北郡。踏足嶙峋的海礁,回望波澜大海,落魄远走的郁闷之情一时消散。
稍稍安定,传檄四方,征召小山、下河边、丰岛、足立、葛西诸势力,关东群英召之即来。每有人至,赖朝必亲往迎接,细语抚慰,然后正式颁下所领安堵(认可领地所有权)的文书;诸势力感激涕零,无不誓死效命。
只是关东极有势力的上总氏与千叶氏两族尚未有正式的归附行动,为促其明示立场,赖朝亲往上总广常的居城,意图说服此公。途中暂居民舍时,长狭常伴来袭,被三浦义澄杀败。长狭氏与三浦氏因为所领的纠纷,是为世仇,三浦既然投奔赖朝麾下,长狭也就只能死心塌地追随六波罗。
关东武士生养百年,领地犬牙交错,各种纠纷层出不断,累世互相攻杀,概不能免。此种纷争朝廷历来是以私战处置,不闻不问。六波罗有心扩张平家在东国的势力,逐渐插手武门之间的纠纷处置;怎奈六波罗骄横已久,举措之间往往难以做到公平决断,而此种经年纠葛往往又无道理可言,对平家的忿怨反而日益高涨。
为避免再有长狭氏这样对立势力的袭击,赖朝移镇至投奔我方的安西景益处,着和田义盛征召上总广常,安达盛长征召千叶常胤。几天之后使者回报千叶已归附我军,而上总氏表面恭顺却有推却之意,还在犹疑。
九月七日,信浓国木曾冠者源义仲起兵举义。这源义仲乃是带刀先生源义贤的二男,可算是赖朝的堂弟,一向隐居于信浓中原氏家中,如今在其养父中原兼远的支持下誓师反抗,与六波罗为敌。之后不久甲斐源氏的武田一族也以尊奉法皇令旨的名义与六波罗在甲斐的代官势力发生了战斗。关东八国,处处烽火,遍地狼烟。
见时机大好,赖朝听从和田义盛的建议,整军进入总国。千叶常胤囚禁国人中依附六波罗的千田亲政等人,帅师前来迎谒献俘。千叶献策多张旗幕,广宣声威,四方观望者于是络绎来投。
行至隅田河,上总广常终于统御两万骑来会。求见赖朝时,赖朝却不肯接待他,让土肥实平代言说:“吾奉旨举义,号令东国,再三召汝,何不速来。且在后阵待命。”广常悚然,对他人说:“我以众援寡,本以为他必然大喜,想不到如此谨严。此子必成大事。”
上总一族此时名义上的首领乃是广常的哥哥上总常茂,此君追随六波罗平家,一向在京都侍奉,无暇顾及上总情势的走向。广常为攫取自身利益,打倒哥哥常茂,一开始就与赖朝暗通款曲,并借着源氏的大义名分在上总国内扫荡拥护常茂的国人势力。石桥山战役后赖朝的军势几乎全灭,上总广常不由心生首鼠,这次隅田河来投赖朝,颇有此子可依附则附之,不然当取而代之的想法。不料其心绪早被赖朝看破,雷霆手段震慑了广常,此后上总广常方才死心塌地追随赖朝。
至此,赖朝兵至数万,将在无算,声势大盛,东国之内,无可抵敌。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作为兵卫佐的使者远行甲斐前去征召那里的诸源势力了。
(待续)
至少我不觉得慢,看得津津有味呢……恩,有想说的和想写的当尽兴才是的。
另,重舟殿更新的也很快!
【骏河平定(上)】
石桥山战役结束以后,大庭景亲派遣快马直入福原新都,向太政大臣平清盛报告了源赖朝起兵反乱的消息。太政大臣颇为忧虑,听闻源家军势已被大庭击溃,这才放心开怀。结果不久以后便传来安房再举,关东不稳的快报,平清盛素来忌惮赖朝在武门中的号召力,听闻此信便立即颁下关东讨伐令,着令左近少将平惟盛、萨摩守平忠度、三河守平知度带领三万平家大军开出福原,杀奔关东。
侦骑回报,源赖朝召集诸将计议说,“吾有意肃清野州,然后西向迎敌,何如。”上总广常不以为然:“趁敌未至,不如先取相模武藏,攻略二州,天下由君予取予求。”赖朝虽然刻薄寡恩,秉性猜忌,但是有合乎军道的建议时他一向还是从谏如流的,于是带领上总广常、千叶常胤率领三万精兵赶赴武藏。武藏一国在地武士纷纷投靠,连曾经协助平家攻取三浦衣笠城的畠山重忠、河越重赖、江户重长等人被时势逼迫,也来降顺,为赖朝所接纳。原本骑墙观望的势力云集赖朝麾下,人马很快就号称十万之众。
制服武藏后,以畠山为先阵,马不停蹄突入相模,占领镰仓。镰仓一地与清和源氏可说是大有渊源,身为源氏栋梁的源赖义获得镰仓领地之后,长年在此居住。前九年战役结束,源赖义在镰仓开始修建鹤冈若宫,之后由其嫡子八幡太郎源义家修缮完成,命名为镰仓鹤冈八幡宫,用以供奉清和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萨。香火绵延至今,乃海内诸源膜拜之地。
赖朝重归镰仓,任命大庭景义为奉行,开始修建镰仓御所,然后继续向骏河方向开进。行至足柄山时,各路豪杰络绎来投,军兵号称二十万,连营百里,气势夺人。与赖朝为敌的大庭景亲、伊东祐亲为之气沮,一路西逃,军资散落无遗。
然后当面的就是骏远两国的橘远茂。关东八国连通京都最顺畅的道路便是位于骏河、远江的东海道,橘远茂向来是六波罗平家的心腹之人,手下颇多彪悍敢战的武勇,如果扼守东海道,等到与京都赶来的平家大军合流,中流砥柱,赖朝再是兵多势重,也是难以逾越一步的。
只是,此时的骏河代官橘远茂已经被来自甲斐的源氏武田军击破了。
橘远茂原本在东海道扼守险要,固若金汤;但是听说甲斐武田南下之后,深感侧翼危急,惟恐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便率领骏远的平家军队布防奥津,希望凭借优势兵力在此消灭相对弱小的武田,然后去阻击赖朝大军。
十月十三日,我和武田信义一起进入骏河国地界,止宿于大石驿。晚间戌刻,正与甲斐诸将饮酒叙话时,一名鬼魅一样的男子忽然悄无声息地闪现,全身黑衣,隐在灯影暗处,影影绰绰地若有若无。那男子递给一条忠赖一枚蜡丸,冲着众人点头示意,然后一眨眼又平空不见了。
我颇为震惊,甲斐诸将却恍若无事,各自谈笑作乐。武田信义见我诧异,便笑着解释到:“此乃犬子豢养的异能之士,惯能高飞低走,打探消息,号称斥候的。”
一条忠赖挤破蜡丸,从中取出一张绢纸来细看,看罢也抬起头微笑:“不值什么,无非一些雕虫小技而已。”然后走到军图之前说:“斥候来报,橘远茂的智谋之人长田入道向其献策,挑选精兵绕过富士野来向我军突袭,现在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这便如何是好?”甲斐诸将也纷纷围聚到军图前各自思索对策。
忠赖思忖片刻,用指节轻敲军图:“军行无常,因势而变。我军立刻出发,在此设伏,可收全功。”关节所指,正是钵田之地。
为将之道,知己兵晓敌势。四散侦骑,能知十数里之情势;象忠赖这样任用异能之斥候,百里军情无不知晓。料敌先机,灵活应变,古之孙武、诸葛亦不过如是。眼看着神采奕奕,指挥若定的一条忠赖,我暗暗心惊。此子深不可测啊......
(待续)
题外话:再有两节骏河平定就结束了,然后就是华丽丽的无血之富士川,然后就是更加华丽丽的九郎判官源义经的登场,心中真是无限火热啊。
源义经!源义经!!源义经!!!
【黄濑川军议】
橘远茂兵败,一路西逃而来的大庭景亲、伊东祐亲二人再无依靠,随身军士散亡无贻,旋即为我军生擒锁拿。至此关东八国明帜与赖朝作对的平家势力皆被扫平。
赖朝流放伊豆时,起初与伊东祐亲之女八重有染,生子千鹤丸。祐亲得知以后,狠心溺死千鹤,逼走赖朝,迫使八重郁郁而亡。故而赖朝深恨祐亲,颇欲斩之。幸而有祐亲子伊东祐清及其婿三浦义澄出面求情,终于才留下性命来。赖朝当初能够从祐亲那里脱出性命,全赖其子祐清护助,意欲厚赏;祐清辞曰:“父囚子赏,世所未闻,臣愿出奔归属平家。”赖朝感念他的孝义,放祐清赴京都而去。伊东祐清从此投奔六波罗平家,在与木曾义仲的战斗中殒命,此是后话。
十月十八晚,我随着甲斐源氏的军队到达骏河国黄濑川,与兵卫佐率领的东国大军合流。诸源会师,群情欢喜,杯斛交错,酒宴喧阗。我一直留意着甲斐源氏各人的态度,武田信义是个无心机的爽直汉子,见关东大军旌旗招展,军势庞大,极为高兴,一再与诸将豪饮作乐;其弟安田义定则略有些惊诧于聚集在兵卫佐麾下军兵之繁盛,隐隐有忧色。只是一条忠赖,一直沉静无颜色,不为物喜,不为己悲。
是啊,追随赖朝的军兵虽多,皆乌合之众。号称二十万军势,半数以上是坂东云集过来骑墙望风之辈。这些人指派去摇旗呐喊是可以的,一旦战况不利,首先掉头逃跑的就是他们,说不定为了赶快傍上胜利者的大腿,还会在我们后面反戈一击,断我后路。唯一可以拉出来死战的虎狼军队,无非就是上总广常和千叶常胤的房总军以及武田信义的甲斐军。论起强兵之耐战血性和为将的谋略素养,只怕还是后者更高一筹。
这时节,如果一条忠赖说动甲斐军暴起反乱,鹿死谁手犹在未定之数。
是故当赖朝私下里向我问起甲斐武田的细节,我将我的顾虑一一告之,并说道:“甲斐源氏,勇如信布,强如梁藉;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当去之。”赖朝颇以为然,只是束手无措施。我再道无妨,甲斐源氏之根骨在武田,武田之要害在其嫡子一条忠赖。一条去则武田去,武田去则甲斐源氏皆去之。我将思索数日的借刀杀人之计策慢慢说与赖朝,兵卫佐悚然心动,暗下决断。
第二日军议,诸将列座,所计议者便是如何击退六波罗平家的关东讨伐军。
右近少将平维盛带领三万平家百战武士开出京都,于畿内各处集结亲近平家的豪族势力,征召粮草,辗转将近一个月方才姗姗逼近骏河国,至此军势已然膨胀到七万多人。到了骏河才知道意料中的友军橘远茂、大庭景亲、畠山重忠等人或被击破或已投奔赖朝,平维盛颇感窘迫,略有退意,又不甘心未接一仗就撤回京城白白叫人耻笑。而今之计,只有与关东的源氏军队血战一场,让天下人明白六波罗平家的武勇之后再图谋徐徐退兵,这样也有颜面些。
平维盛带到骏河的三万精壮历年转战南都北岭,与恶党僧兵不断苦斗,个个是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之人;与坂东这些惯会飞鹰走马的野武士相比,只怕平家武士的志气还高昂些呢。最要命的,二十万人云集骏河,兵卫佐苦苦搜罗来的粮草辎重眼看就要吃干吃尽了。若不尽快打破讨伐军,不消别人来攻,关东源氏的军队自己便要散乱了。
所以军议诸将面面相觑,皆无良计。
我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一计,不如请一条忠赖殿下带领军中豪杰之士漏夜迂回至六波罗军后翼,待天明我军总动之后前后呼应,可一举击破之。”
话刚出口,原本一直低眉顺目聆听军议的忠赖便立刻抬起头来:“漏夜远途迂回,不知北条殿下认为多少军兵可堪使用?”
“兵在精不在多,四千应当足矣。”
武田信义与安田义定一起站起身来,“万万不可,平家凶猛,四千人迂回敌后,一旦有变,恐怕全军尽墨。”
我只盯住一条忠赖的眼睛:“兵行险着,这样的谋略一条殿下是可以明白的。除此再无良计了。”
一条忠赖沉默片刻,忽然笑曰:“不错,此为上策,某愿遵命。只是敢请北条殿下随我一起行动,也好指点在下一二。”
(待续)
【无血富士川(中)】
右近少将平维盛乃是小松公平重盛的嫡子,素来风雅有姿容。法皇五十寿诞时,维盛作青海波之舞,观者皆称艳赏,所以在京都被称作樱梅少将的。这样的年轻公卿,只合在朝中吟诗作画,原不应该放出来带兵。他率领数万军兵在畿内浪荡了一个月,只想着多征召些人马粮草以壮声势;殊不料流年不吉,各地皆有饥馑,粮草筹措竟颇为棘手。
待到逡巡至富士川西岸张兵,方才知晓骏河、伊豆、武藏一带亲近平家的势力已然尽数扫灭。再着侦骑探听东国军势,对曰:“八州糜烂,山河皆兵”。于是,军心疑惧。犹豫将退之时,一条忠赖以甲斐源氏的名义送去一份书状,语多挑衅。平维盛阅后勃然大怒,将送信的使者斩首示众以泄愤。军中老将劝维盛整军突袭赖朝本阵,只需消灭赖朝一人,关东大军自然溃散。此种明智谏言也被怒气中烧的右近少将断然否决,一心只想摆开阵势,堂堂正正与赖朝一决胜负,以扬六波罗平家之威武。
之后不久,赖朝军开至,与六波罗平家的讨伐军隔富士川对峙。见源氏大军遮山蔽野,声势浩大,右近少将再生疑惑。其麾下斋藤实盛曾追随源为义、源义朝父子,夙谙关东情状。少将于是将其招来,探问东国虚实。斋藤叹曰:“东国弓马强健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父殒命于前,子践尸而进,死而后已。此等敢战死士,岂吾等所能抗衡。”众人闻知,越发惶惶。
一条忠赖在渡河前,将他手下豢养的斥候所搜集到的平家军情一一解说与我听。然后说道:此种怯兵、乱军,在我眼中,实与草鸡土狗无二。而今只需乱其心志,便可轻易破敌。
虽这么说,我还是很迷惑;一条能有什么手段去拂乱这七万余人的心志,莫非夜袭劫营么,靠他手中区区四千人,只怕难为。如果没有兵卫佐的接应,拿这四千人去劫营无异于自蹈死路。
这么沉思着,脚下却毫不停留,随军疾进,转眼已将富士川抛在身后,绕行一大圈,转至平家大营侧后。只是,这队伍有些不对。
我蓦然停下,直起身来前后观望。果然,偃旗潜行的甲斐军只剩千人左右追随着一条,其余三千余人竟平空不见了。渡河之后惟恐会惊动六波罗军的流哨,全军奔袭时一律噤声,连喘息都没有,自然也不见一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这三千人忽然消失,想必是一条忠赖在出发前已有布置了。此人是早就明白我和兵卫佐之计谋了的。
甲斐军行进的路途,其实贴离平家大营不远,次第望去,连营起伏,灯火阑珊,哨岗呼喝交谈之声隐隐可闻。细细观察,这连营的设置形从八卦,坎离有致,颇成章法。设营列阵的想必是个知兵的武士。然而兵法有曰,安营之时需要广立栅栏,散布蒺藜,流哨密探更是必不可少;此处却是全无踪影,这样的疏失实不应当。倘若带队行令的并非平维盛这样的公卿武士,而是一员经年老将,在此设下军中细柳,一条忠赖恐怕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自信吧。
继续奔行良久,平家连营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悄悄隐没,队伍之中也有了少许催促交谈的声音。我计算了下方位,似乎已经转至六波罗军的后翼。忽然前队止住了脚步,齐齐立定,我抬眼细看,一条忠赖正站在前面一处山坡之上。
几步赶上去,一条看了我一眼,继续眺望着黑沉沉天地一统的墨夜,缓缓说道:“宽至年间,奥羽的清原氏作乱,八幡太郎源义家将其围困在金泽栅。清原家衡为扭转劣势,集结残存武士夜袭源义家的本阵。”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典故,于是静静聆听。“源义家本阵外有一块荒草泽地,众多秋雁栖息其间。清原的军兵通过此处时惊动雁群,鼓噪高飞。源义家于是知道有人偷袭,迎头痛击,一举剿灭了清原氏。”
一条忠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今天,我们一样要借助凫鸟的力量了。举火——!”
一声令下,周遭亲卫一起点起火把。山坡之下,正是一片广袤无边的芦苇湿地;成千上万,无可计数的水鸟收拢翅膀,正在眠寐。
呃,水鸟攻......亏他想得出来。
(待续)
【无血富士川(下)】
聚集在我和一条忠赖身边的甲斐武士们高举着火把,一起大声发出奇怪的呼喝,自山坡上向着芦苇湿地奔跑下去。赤热的火把将他们的脸映照得绯红,连那呼喝声也变得火热起来。
起初只是一二十只被惊醒的水鸟拍拍翅膀,低飞盘旋着。随着越来越多的甲斐武士冲入湿地水塘四下践踏,加上火把的刺激,群鸟振翅飞舞,发出凄厉的鸣叫。
这声音,初如蜂蚁,低回于耳际;渐成虎吼,咆哮于前后;复成游龙,盘旋于天地。最终幻化成为排山倒海的震撼,从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推搡而来,一心一意要将我吞没其中。
一条忠赖冲着我得意地大声叫嚷着什么,我全然听不见,耳中只有无数飞鸟的羽音。我胸中的气息被这羽音挤弄揉搓着,压迫到了极点,一心只想要喊叫,张着大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天空中无数禽鸟左右冲撞,密密麻麻拥抱成团,倏忽向左,倏忽向右。渐渐汇集在一起,高飞至云霄,又急速地落下来,从我们身边掠过,如飞蝗如急矢,疾风骤雨一般。同一时刻,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稀疏跳动的火把,人声、马嘶声、水鸟鸣叫声、振翅声、风云流窜声,混杂在一起,无边无际,没有止息。
只见一条忠赖大笑着冲我招招手,再拽着我一起冲进水塘,高低奔跑,一路将惊惶不已的水鸟驱赶起来。这么直直地奔跑着,耳边一直有巨大的声响海浪一样汹涌澎湃,我昏头昏脑跟着他一路跑动,于鸟群之中穿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我大口喘息着,好一会才平静,耳中依然有轰雷在响,事实上惊起的鸟群已经向着平家大营高飞而去了。我抬起头来,发觉天空中密布了各色惊鸟,不止我这一处,远方的山水林草间尽是随意飞舞的禽鸟。极目所至,各种火光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嘈杂吵闹的声音横扫一切,连大地也仿佛在震动。
一条忠赖跨上亲卫带来的战马,又等我也上了马,冲着我大声叫喊:“我们去欣赏一下平家大营的乱状吧。”说罢拍马向前,我也追随着同去。
奔行不久,眼前已是连绵不断,气势非凡的六波罗讨伐军大营了。此时之营寨,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无数衣衫不整的平家武士来回无目的地逃窜,绝望地大声呐喊。
几队背着源氏纯白靠旗的精骑在营中来回奔突,一边到处纵火,一边大声喊着:“甲斐武田十万大军开到,平家将士速速归降!”“信浓木曾二十万前来助战,六波罗可有胆气出来一战!”“三河藏人行家五万大军在此,降者不杀!”......骑马武士刀砍斧劈,所过之处有如抽刀断水,迎刃解竹,往日悍勇的平家军兵竟无一人前来阻挡。
这些仓惶失措的可怜人争先恐后地四散逃跑,随身不离的刀剑遗失在地也没有胆量返身取回。有人左手执弓茫然四顾,右手却忘记拿上羽箭。有人拦住一匹奔马翻身上去,马的主人前来阻止却被一脚踢飞。还有人只顾着催马逃命,却忘了解开拴马的缰绳,一直在原地紧张地团团乱转。军营之中,京都一路带来的女人锐利地喊叫着,满地翻滚。身上燃起烈火的人形发出奇怪的叫声,左一下右一下地跑来跑去,然后不支倒地,又点燃了密布在一起的军帐。一座一座的军帐逐一腾起烟焰,转眼灰飞烟灭,躲藏其中带着高帽子的公卿武士哀叹呻吟着一齐共赴无间地狱。
这样的庞然大军,就这么混乱着,奔窜着,一分一分地消减下去;不到天明,便各自逃散无贻,只留下一地踩踏而死的尸体与苦苦哀叫的伤员。六波罗平家之百战讨伐军,象被野狼驱赶的羔羊一样溃散了。
我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隐隐约约听到身边的一条忠赖满是疲惫地说道:“终于结束了,就算要我再重来一次也无可能了。如果再这么来一次,搞不好就会要我两手空空的独自去占领六波罗的都城福原呢!”
第二日,源赖朝率领的二十万东国大军渡过富士川,眼前已经没有一个像样的对手了。源氏大军齐集一处,高声呐喊,苍天后土为之震颤。
(待续)
【金砂围城(上)】
和甲斐武田一样,常陆佐竹也是出自清和源氏一脉,同为新罗三郎源义光之后。源义光挂冠封印,千里迢迢赶去陆奥支援陷入苦战的兄长八幡太郎源义家。平定清原氏内乱后,源义光获封常陆介,于是在常陆佐竹乡修建御所,代代定居,并和出身坂东平氏的大掾氏结亲。源义光共有三子,义清定居甲斐,为武田氏始祖;盛义迁居信浓,为平贺氏。而嫡子源义业留居常陆,世称佐竹氏。
由于源义朝、源义光在关东两代的奋战,东国武门素来殷服源氏的恩义。佐竹一族又代代迎娶常陆平氏的女子作为正妻,仰仗六波罗平家的权势,在常陆一地繁衍发展,俨然成为东国源氏的栋梁。常陆平家大掾氏家门断绝的时候,佐竹家的嫡男改姓入继,乘机吞并之,占据常陆一国。北面的奥羽一带一向是平泉藤原氏的领地,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佐竹难捋其缨,便将侵攻发展的目光放在了下总一国。
下总千叶氏发源自物产丰饶的相马地区,逐渐成长为下总国的豪族首领。由于历代跟国司的矛盾,千叶氏将相马御厨一地寄进给当时雄踞关东的源义朝以求保全。保元之乱后,被六波罗平家看作源氏累代郎从的房总千叶氏和上总氏受到了严厉的清算,原属千叶所有的相马御厨也被剥夺转交给了常陆佐竹氏所有。此事引发常陆源氏与房总平氏之间的深刻对立,双方争讼不休,官司一直打到了六波罗的入道相国平清盛那里。最终在入道相国的决断之下,下总千叶氏对相马御厨一地的所有权被彻底剥夺。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可以算是房总平氏倒向源赖朝的原因之一吧。所谓源平争战,台面上是源氏的白旗和平家的赤旗在纠葛鏖斗。实际上,白旗的麾下有坂东平氏的子弟;赤旗的麾下又有常陆源氏的骨血。说到底,天下人熙熙来往,无非争夺自己名下的土地所领罢了。
源赖朝伊豆起兵以后,常陆佐竹氏大为尴尬。富士川战役源氏兵不血刃,一举击溃六波罗讨伐大军,佐竹一门更是分裂成了降服和顽抗两派,互相争执不休。佐竹氏家主佐竹隆义当时正滞留京都,常陆国中主事的乃是嫡子义政和二男秀义。佐竹义政慑服于源赖朝浩大的军势,颇思投降以求家名传续,只是顾虑到父亲还在平家手中,于是犹疑不决,很是踟蹰。
十一月四日,赖朝大军到达常陆国府,旌旗浩荡,各地豪族为之震慑,纷纷带领郎从前来参见投奔。佐竹义政无奈,于是偕同少数随从奔国府而来,希望能够凭借一族血脉的渊源说动赖朝放过佐竹氏,求得自保。
然后,在常陆大矢桥一地,佐竹义政被上总广常埋设的伏兵突袭,全队皆墨,首级被传至国府示众。
源赖朝闻讯以后,将上总广常叫来痛骂了一番。广常唯唯听训,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房总举兵之后,上总广常自恃功大,行事一向跋扈,不把赖朝放在眼中,每每随心所欲,独断专行,颇受赖朝忌恨。这一次,更是越过兵卫佐,自行其是,擅自杀害前来投降的佐竹义政,公报私怨,一舒昔日为佐竹氏侵压而积蓄的愤懑之气。
不过,如斯大事,赖朝把广常骂过一顿,却又轻轻放下,再无惩戒。一来是因为关东大军此时尚未稳固,真心服膺赖朝的武士有限,而广常带领的房总军又是军中主力。二来上总广常代替赖朝去掉一个关东源氏栋梁的代表人物,潜意识里赖朝或许也有一丝感激的意味在。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杀了佐竹氏嫡男义政之后,源赖朝与常陆佐竹便成就了不共戴天之仇怨,佐竹一门再无二话,固兵笼城,但求一战。
佐竹氏固守的乃是东国有名难攻不落之城——山城金砂。
(待续)
这篇等完了以后我也更新上主页吧。
这篇等完了以后我也更新上主页吧。
这个没有问题,但是估计要过好一阵才能完吧。后面故事实在还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