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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贴段新作来耍

1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6-12-4 14:55:28

一,甲斐的馁虎

公元十五、六世纪,日本正陷入空前混乱的战国时代,诸侯割据,争战不休。就在这样一个血与火的时代中,有一员武将在东日本横空出世,他被后世誉为拥有最强骑马军团的“战国第一兵法家”——这就是武田晴信,后来改名为武田信玄。

在全日本六十六国中,武田信玄的根据地甲斐国(甲州)本是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山梨县,总面积不过四千多平方公里。甲斐国的东面是关东山地,北面有秩父山,西面是甲身延山,南面有天守山地和御坂山地,边境线上还耸立着巍峨雄壮的富士山。只在群山环绕之中,中部地区有一片小小的平原,称为甲府盆地,曾是武田一族的统治中心。

因为境内多山,平地很少,所以甲斐国历来贫瘠,农民们只能开垦一些旱田,种植一些粗粮,生活极其艰辛。甲斐唯一的特产是马,传说当圣德太子在世的时候,甲斐土著曾经献上过一匹黑色的骏马,深得太子的喜爱,领到了重赏。圣德太子是公元七世纪的人,将近千年过去了,嚼着粗粮,骑着骏马的骠悍的甲斐武士逐渐成长了起来。

率领这些山野武士迈向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终于震撼日本全国的,正是武田信玄。

武田家的先祖本是出自皇室的清和源氏,平安朝末期,源的新罗三郎义光受封关东常陆国那珂郡的武田乡,他的次子义清就把姓氏改成了武田——日本称这种别立分家的姓氏为苗字。因为是外来户,和本地武士的关系处得不是很好,武田义清后来被迫迁居甲斐国,这就是甲斐武田氏的来源。

新罗三郎义光的长兄源义家乃是清和源氏的嫡派传人,义家四传到源赖朝,凭藉武力征服了大半个日本国,从此代替天皇朝廷发号施令。源赖朝得到征夷大将军的最高武职,开设幕府,这就是日本的第一个武士政权——镰仓幕府。

从镰仓幕府开始,日本成为武士们统治的国家,一直延续了将近七百年。

作为源氏的同族,甲斐武田氏的首领武田信义因为跟随源赖朝起兵,天下平定后就被封为骏河国守护——守护本是武职,自从武士掌握天下以后,守护也逐渐取代了朝廷任命的太守,成为各国真正意义上的行政首脑。武田信义的末子信光后来被封为甲斐国守护,就这样,武田氏重又在甲斐国内站稳了脚跟,开始逐渐发展壮大起来。

时光荏苒,世代流转,眨眼间就到了第二个武士政权——室町幕府——的中后期,天下突然动荡起来。日本中部的各路诸侯为了争夺领地和权力,开始鏖战不休,从而爆发了著名的“应仁·文明之乱”,也是战国时代的开始。大乱爆发的时候,甲斐国守护乃是武田信昌,历来被誉为“贤侯”的一位名将。

武田信昌初继位之时,甲斐国内的情况相当混乱。虽说自己是名义上的一国最高军事行政长官,但分家旁支和本地土著全都各筑城堡,互不相让,事实上甲斐国内的分裂局面就象是全日本战国乱世的一个缩影。这些割据势力统称“豪族”或者“国人领主”,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守护代迹部氏。

守护代也就是代理守护,本是守护任命的实际事务处理官,但靠着可直接向领地发号施令的权威,很多守护代都篡夺了守护的实权,甲斐的迹部氏也不例外。好在甲斐国内不满迹部氏专权的大有人在,于是武田信昌就联合这些国人领主势力,趁着迹部氏首领迹部明海去世的机会突然发兵,剿灭了迹部氏,重新把权力收归自己手中。

武田信昌是一代明君,但他并没有搞好继承人的问题,他还没有去世,两个儿子武田信绳和油川信惠就为了家督和守护的继承人之位开始大打出手——所谓家督,就是指的武士家族的首领,也称为“一门总领”——甲斐国内再度乱成了一锅粥。明应七年(1498年),在武田信昌死后,经过长年的征战,油川信惠终于认输,表示承认兄长信绳的家督和守护地位。

然而虽然暂时压住了兄弟,但油川信惠背后还有很多支持他的国人领主做靠山,武田信绳也无法彻底把反对势力一举铲平。等到信绳去世,油川信惠看到兄长的继承人伺机杀向信直的根据地石和馆。

武田信直,后来改名为武田信虎,他就是咱们将要着力描述的武田信玄的生身父亲。

武田信虎的第三个儿子信廉非常具有绘画天赋,根据他所留下的给父亲的画像,我们可以大致了解信虎的外貌。此公的相貌说不上丑陋,却相当的奇特,首先是额头很大,向前突出,其次鼻子颇长,下巴短而嘴向前突,嘴角上翘,好象一张鸟喙。画像上的信虎淡眉大眼,双瞳炯炯有神,态度颇为平和安祥,然而事实上,真实的信虎却绝对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武田信虎的外号乃是“甲斐的馁虎”,“馁”的意思就是饥饿,也就是说,他是一员贪得无厌的饿虎般的猛将。信虎在父亲去世,刚刚继任家督的时候,名字还叫武田信直,虚岁仅十四岁。因为年龄尚小,所以毫无威望,各地国人领主全都不卖他的帐,手下可直接调动的兵马还不到一千人。而他的叔父油川信惠却联合了甲斐国内势力最强的小山田氏,兵强马壮,在一旁虎视眈眈。

年轻气盛的武田信直不甘心把权力拱手交给叔父,于是打算先下手为强。永正五年(1508年),也就是在他继承家督之位的第二年,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突然征调麾下兵马,杀出石和馆,直冲向叔父居住的胜山城。

胜山城顾名思义,乃是一座建在山地上的要塞。且说有一条名叫桂川的河流从甲斐国东南部发源,由西向东流向关东山地,桂川两岸狭窄的冲积平原上,土地相对肥沃,百姓相对富足——胜山城就建造在桂川南岸的一个小山包上。

武田信直的根据地石和馆位于甲府盆地的东部,名既然为馆,可见是一座建造在平地上的防卫力较弱的城堡,中央是大片木头房子,四周围着竹木的栅栏,连座象样的土墙都没有。这种“平城”想要防住大军进攻是很困难的,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信直心想:“如果叔父挥师来攻,我根本就守不住父亲的遗产,既然如此,不如我杀出城去吧。”

这天是农历的十月初四,夜半时分,疏星淡月,四处漆黑一片。少年将领武田信直突然召集兵马,径直杀向胜山城。两城之间的距离不到四十公里,并且有较为宽阔的道路连通,武田军士卒在信直毫不留情的驱赶下,仅仅一夜就跑完了这段长路。第二天早晨,当阳光笼罩住整个胜山城的时候,城池已经被打着菱形旗的军队团团包围住了。

武田氏本家的家纹乃是“花菱”,由四瓣花朵变形演化而来,后来也简化为周边平直的“割菱”,也就是用四个小菱形组成一个大的菱形。

且说油川信惠看到城前到处都是花菱旗帜,来不及向小山田等盟友求援,守城的兵力虽然未必少过那一千武田军,但骤然遇袭,士气已墮,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武田信直毫不犹豫地立刻下令发起进攻,箭矢如同雨点一般越过土墙,射入城内,士兵们扛着刚刚伐下的巨木,喊着整齐的口号猛烈撞击木制城门。

油川军尝试发动反突击,结果信惠的兄弟岩手绳美,大将栗原总二郎、河村左卫门尉等人先后战死。油川信惠知道大势已去,只得退回内室,解开衣襟切腹自尽。

武田信直的第一次上阵杀敌,就这样圆满地划上了句号。

二,杜鹃花开

日本战国时代的国人领主,都是一些并不算大的割据势力,小的不过占据一两个村庄,能够临时拉起近百名农民兵而已,大的也就最多占有一两个郡。他们为了保住自己世袭的土地,朝秦暮楚,到处寻找靠山,根本就没有信义可言。

听说年仅十五岁的守护武田信直竟然一战就攻破了胜山城,砍下了油川信惠的脑袋,甲斐国内那些国人领主莫不胆战心惊,很多人立刻派使者前往石和馆觐见信直,表示愿意竭诚效忠。然而信直虽然年幼,也知道这些国人领主的承诺是毫无保障的,他们随时可能抄起兵刃来捅自己后背一刀——如果不打败油川信惠最大的盟友小山田氏,自己就坐不稳守护的宝座。

甲斐国共分为四个郡,即东部的都留郡、北部的山梨郡、西部的巨摩郡和南部的八代郡——西面的信浓国分为十个郡,两相对比,也可知甲斐是多么狭小了——其中都留郡最大的势力就是小山田氏。

小山田氏源出另一个武士名门——平氏,占据了都留郡南部的大片领土,在甲斐国内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当时小山田氏的家督名叫弥太郎信隆,他的姑母乃是武田信昌的妻室,两家结有姻亲关系。小山田信隆本想通过支持油川信惠而扩大自己的势力以及在甲斐国内的发言权,没想到信惠如此草包,竟然被个小孩子一仗就杀死了。

小山田信隆知道自己和武田信直不可能并存,如果不能打败信直,则自己的领地、家族就会遭受严重威胁——那个可恶的小子是不会放过我的!于是他联合了周边上条、工藤等国人领主,集结兵马,以为油川信惠报仇为名侵入了国中。

国中是指一国的中心区域,对于甲斐国来说,就是指四郡交汇处的甲府盆地,那是武田氏的统治中心。面对汹涌而来的都留郡兵马,武田信直毫无畏惧,再度亲自领兵杀出石和馆。十二月五日,双方展开恶战,小山田信隆大败亏输,竟然被武田军临阵斩下了首级,他麾下的同族大将小山田平三,以及国人领主工藤某,也都抛弃领地,逃出甲斐国,前往投奔南方相模国守护北条氏去了。

经此一战,小山田氏实力大损,于是武田信直就于翌年秋季杀入都留郡,直取小山田氏的统治中心谷村城。继承小山田信隆担任家督的乃是其子信有,年纪虽轻,却很有见识,知道自己不是武田信直的对手,与其追随父亲于地下,不如暂且淡忘仇恨,为了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康而服从于信直的领导吧。于是信有派使者前往武田军中,表示愿意归降。

甲斐国内的很多国人领主都在此居住了不止一两代,甚至家族延续达数百上千年,在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农民们也往往只知道有领主,而不知道有守护。在这种情况下,想彻底灭亡一个相对庞大的国人领主势力是很不现实的,安抚百姓,彻底控制这片地域,恐怕比直接攻打还要难上百倍。这是当时的现实,武田信直不能不直接面对,既然小山田氏已经递上降表,他也就暂退一步,不再紧紧相逼。

翌年(1510年)四月,信直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小山田信有为妻,巩固了两家的婚姻关系,从此也彻底收降了小山田氏,掌握住了几乎整个都留郡。

小山田信有后来受赐越中守的官职,所以通称为越中守信有,他的儿子叫出羽守信有,孙子叫弥三郎信有,连续三代都用了相同的名字。弥三郎信有体弱多病,很年轻就去世了,把家督之位传给兄弟出羽守信茂——这位小山田信茂,乃是后来的武田信玄麾下“二十四名将”之一。

甲斐国内居住着很多与武田氏本家同源的国人领主家族,包括穴山氏、仓科氏、大井氏等等。单说大井氏家族,根据地是在甲府盆地西部、巨摩郡内的上野城。永正十二年(1515年),也就是武田信直二十三岁的时候,大井氏家督信达突然发动叛乱,联合周边国人领主势力,笼城固守,不肯服从守护的统治。

武田信直闻报大怒,立刻调集兵马进攻上野城,小山田等国人领主纷纷领兵前来会合,浩浩荡荡向西杀去。大井信达得到消息以后,亲自领兵出城迎战,想要御敌于国门之外。

武田信直自认为兵强马壮,根本就不把大井军放在眼里,命令麾下骑兵快速突进。结果因为交战处地形狭窄,不利于骑兵冲锋,大井军以弓箭攒射,武田骑兵瞬间就倒下了一百多人。对于只能召集数千兵马的武田信直来说,百余人的伤亡已经很可触目惊心了,况且死的又都是最精锐也最难培养训练的骑兵。于是信直含恨后退,回归石和馆,大井氏避免了灭顶之灾。

武田信直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此后两家迭有战事,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也就是永正十三年(1516年)。大井氏终究因为领地狭小,兵源不足,逐渐露出了败相,大井信达反复思量以后,终于决定派使者到南方的骏河国去,请求骏河国守护今川氏亲出兵相救。

甲斐国的南方,东有相模国,西有骏河国,骏河国北依高山,南对海洋,乃是一片地形非常好的富庶平原。骏河国的守护一职由今川氏世袭,这个家族和当时的室町幕府将军足利氏本出同源,关系非常亲密。

此时担任骏河国守护的今川氏亲,乃是战国前期威名素著的武将,他久有北上吞并甲斐国之心,苦于找不到机会,更没有合适的藉口。在接待了大井信达派来的使者以后,氏亲如获至宝,立刻整顿兵马,沿着富士川北上,进攻八代郡东部。

这是当年九月间的事情,今川军直指胜山城——和当年油川信惠的居城名称相同,武田信直匆忙挥师来敌。二十八日,双方在一个名叫万力的地方展开激战,武田军败退,今川氏亲拿下了胜山城,把此城作为伸入甲斐国腹心的一个前线基地。

到了十二月份,武田信直突然出兵攻克了大井方的要隘吉田城,就此扭转了本来不利于己的战局。看到吉田城陷落,周边国人领主纷纷倒向武田方,信直要他们全都派兵参战,转道就南下包围了胜山城。

今川氏亲没有往胜山城增派援军,因为此刻他正和西面远江国的国人领主大河内氏,以及尾张国的守护斯波氏重燃战火,鏖战不休。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氏亲只好暂时放弃了对甲斐国的占有欲望,派亲信的连歌师柴屋轩宗长为使者,去胜山城下和武田军谈判。

战国时代,派文艺界或者宗教界人士担当谈判使者的重任,本是很经常的事情,或许因为这些人大多知识丰富而又能言善辩,交际面也广,更容易完成外交使命吧。

永正十四年(1517年)三月二日,武田、今川两家终于签订了协议,今川方答应和平地退出甲斐国,并且劝说大井氏向武田信直递上降表。

就这样,甲斐国迎来了一段短暂的和平时期。

经过长年战乱,甲府盆地大片农田荒芜,百姓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武田信直未必存有什么仁爱之心,不过想要保卫自己的领地,进而对外用兵,是不能不先大力发展领内生产,并且安抚农民避免他们作乱的。于是,在和今川氏亲达成和睦协议后,信直把目光转向了内政方面。

石和馆已经满目疮痍,不堪居住了,这座城池本是武田氏第二代家督信光修建的,此人一度自称石和五郎,石和馆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信光传到信直已经十三代了,如此古城,如何还能作为号令整个甲斐国的中心呢?于是新直打算在石和馆的西面、甲府盆地的中部建造一座新的主城,以供自己居住。

经过反复勘测地形,他找到了一个名叫踯躅崎的地方,永正十六年(1519年)八月十五日正式动工,召集附近的国人领主和农民,一起搬运土木,很快就搭起了一座象模象样的城堡。这座城堡乃是平城,围着土墙,外挖壕沟,虽然防御力比石和馆要高得多了,但仍然比不上一座真正的山城。

“坚城并不可恃,唯人是堀、人是城、人是垣!”这是武田信玄的名言,不过他的父亲当年却未必就有类似想法。信直自命是甲斐国的守护,守护就该在平地上修建虽未必富丽堂皇却很平直规整的宅邸,搬上山城居住,那又成何体统?

山城可以作为保护狭小领地的坚固要塞,却并不能作为广大领土的统治中心,若有天下之志,就不能局促在利守难攻的山上——武田信直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从此武田氏家督的官邸就被称为踯躅崎馆——据说踯躅崎的意思就是“杜鹃花”,而整座居城则被称为府中。相比山城来说,府中城具备更强烈的政治意义,这是信直后来传给儿子武田信玄最重要的遗产之一。

杜鹃花,盛开了。

三,胜千代

大井信达并没有放弃反抗武田信直统治的努力,他秣马厉兵,积聚实力,暗中谋划了很久,然后终于在永正十七年(1520年)五月联合了栗原信友、今井信是等国人领主,再度掀起反旗。武田信直毫不犹豫地挥师前往讨伐,于六月八日在一宫町击败了栗原军,第三天,另一支武田军又打败了大井信达统率的军队。

今井信是一看情况不妙,首先向武田信直递上降表。大井信达看到大势已去,召集家臣们商议对策:“我想投降,可是多年来与守护大人作对,怕他不肯放过我,怎么办?”有家臣提出建议说,不如递交人质,以表明自己从此不会再起二心。

大井信达长叹一声:“也只好如此了。连战连败,我的斗志皆已消磨,现在只求能够保住家族的存续,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把自己年轻的女儿送到踯躅崎馆,成为了武田信直的正室夫人。

这一年武田信直已经二十七岁了,古代日本武士娶妻很早,他们往往在十六岁甚至更年幼的时候就举行了“元服礼”也就是成人礼,然后便可娶妻生子。战场上的生命是短促的,谁都不知道随军出征后是否能安然归来,所以尽早结婚,生下继承人,就成为了每个武士的天赋职责。很难想象已经二十七岁的信直前此并没有娶过正室,只是史无所载,谁都不知道他是否曾有过别的正室夫人,下场究竟如何。

不过,依据战国时代的残酷法则来推断,大井氏是甲斐国内非常重要的国人领主,为了能够长久地控制大井氏,如果武田信直的正室夫人并没有生育儿女,出身也不够高贵,他很可能会将其抛弃,而迎娶大井信达之女为正室夫人的吧。

且说这位大井夫人后来生下了三个著名的儿子,那就是武田信玄,以及他两个同样能力超卓的兄弟——信繁和信廉。

武田信直婚后的第二年就是公元1521年,本年按照日本历法为永正十八年,当年八月二十三日,天皇朝廷下诏更改年号,是为大永元年。

这一年的二月份,武田信直发兵讨伐下部城的穴山氏。穴山氏本是武田氏的同族,常年割据八代郡南部的富士川流域,因为占据着骏河国通向甲斐国的战略要道,所以成为今川氏亲的主要争取对象。穴山氏的家督本为穴山信悬,永正十年(1513年),信悬被儿子清五郎所杀,家中大乱,随即他另一个儿子信纲讨灭了清五郎,继承家督之位。

穴山氏的家臣们,一部分倾向于武田氏,一部分倾向于今川氏,双方争闹不休。穴山信纲一开始是亲近今川氏的,多次拒绝武田信直要他臣服的要求。于是信直在平定了大井氏的动乱以后,就挥师南下进攻穴山氏的居城下部城,穴山信纲向今川氏亲求救,氏亲立刻派来了援军——乱世中的和睦协议本来就是很容易被撕毁的。

武田信直勇猛无双,很快就在河内地方杀败了穴山、今川联军,但武田军本身也损失惨重,被迫暂时退回踯躅崎馆,另觅征服穴山氏的良机。到了这一年的四月十三日,突然远在京都的天皇朝廷派来了使者,要给信直加官晋爵。

武士阶层上台以后,天皇朝廷的权柄逐渐丧失,朝廷所封赠的官职只是荣誉头衔,并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更没有实际的管辖权限。不过即便如此,听说遥远的天皇竟然往甲斐这种穷乡僻壤派来了使者,还是令信直激动不已。他立刻摆下宴席,盛情地款待了“天使”。使者随即宣诏,封武田信直为陆奥守兼左京大夫,官阶为从五位下。

日本古代的官制是向中国学习后制定的,和中国晋朝以后官分九品相对应,日本官职也分为九个“位”,从五位下就相当于中国的从五品下阶。就中国来说,五品可为知州、知府,就日本来说,一国之太守,最高也就是从五位上。

陆奥国在日本本州岛的最东北部,和甲斐国远隔千山万水,授予武田信直陆奥守的官职,正说明这种官职不过一个空头衔而已。然而当时只有贵族才能担任高官,四位以上可以上殿觐见天皇,称为“殿上人”,武士能被授予五位官,已经是相当的殊荣了。因此信直大感兴奋,为了纪念此事,干脆连名字都改了,从此就称为武田左京大夫信虎。

“甲斐的馁虎”武田信虎,真是名与号相得益彰。

武田信虎高兴了还没有两天,当年九月,今川氏亲派重臣、远江国城饲郡土方城的城主福岛兵库头正成率领大军北上,侵入了甲斐国。且说今川氏亲与骏河国西面各割据势力的战争,最终以氏亲取得圆满胜利而告终,五年前,他灭亡了大河内氏,基本吞并了远江一国,随即战败尾张守护斯波氏,把势力伸入三河、尾张两州。于是,趁着西面战事稍歇,今川氏亲再度把目光转向了北面的甲斐国。

今川军在福岛正成的率领下,联合穴山氏,猛攻大井氏统辖的富田城。据说联军兵力高达一万五千——这个数字可能有所掺水,今川本军其实不过五千人——而富田城守将富田对马守麾下才不过区区三百人而已,胜负本就毫无悬念。

九月十六日上午十时,富田城被攻破了,三个小时以后,消息传到了踯躅崎馆,武田信虎立刻召集重臣们商议对策。富田城是甲府平原南方的要隘,今川、穴山联军经过富田城,不用半天就可杀到甲府城下。形势岌岌可危,信虎打算领兵亲征,与敌人决一死战。

他虽然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却唯独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大井夫人。原来此时大井夫人已经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信虎心想:“如果佛祖保佑,能够生下一个男孩,那么即便我此次战死沙场,武田宗家的血统也不会断绝。”他下令立刻把大井夫人转移到东北方的要害山城中去。

要害山城是去年才建起来的新城,那时候武田信虎刚刚降服了大井、今井等国人领主,正打算整顿兵马,伺机南下进攻穴山氏。他确实曾经考虑过穴山氏可能向今川氏求援,自己与骏河国的今川军将会爆发一场恶战,一旦战败,甲府城实在不利于防守。于是信虎就在踯躅崎馆东北方约两公里外的积翠寺附近修建了一座坚固的城堡,起名为“要害山”。

要害山城防卫严密,易守难攻,在把大井夫人安置在那里以后,武田信虎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没有后顾之忧的信虎亲率两千精锐兵马出阵迎敌,先后于十月十五日的饭田河原之战和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上条河原之战中获得大胜,今川军的领兵将领——福岛正成及其同族武将们——很多都在败退时被杀死。

就在两场恶战中间的暂时歇兵过程中,十一月三日,突然从要害山城驰来一骑快马,马上使者满面春风地禀告武田信虎:“夫人已于本日平安产下了一位公子。”这是信虎的第一个儿子,他闻报不禁喜出望外:“佛祖保佑,我有继承人了,武田宗家的血脉不会断绝了!”

信虎立刻给儿子起名为太郎。到了翌年(1522年)正月,伤亡惨重的今川军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掉头退回了骏河国。武田信虎凯旋回到踯躅崎馆,随即就骑快马前往要害山城去看妻儿。他认为是这个上天赐予的儿子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所以又给婴儿起了个别名,叫做胜千代。

这个婴儿,就是后来的“战国第一兵法家”武田信玄。
2楼
田中人龙 发表于:2006-12-4 16:27:12

油川信惠看到兄长的继承人伺机杀向信直的根据地石和馆。

继续不提供准确位置

3楼
马羽茶水斋 发表于:2006-12-4 16:30:07
恩,配合明年大河剧,有市场!
4楼
山中猛虎 发表于:2006-12-4 17:30:17

"于是直打算在石和馆的西面、甲府盆地的中部建造一座新的主城,以供自己居住。"]

5楼
衣冠南渡 发表于:2006-12-4 18:13:58

从此武田氏家督的官邸就被称为踯躅崎馆——据说踯躅崎的意思就是“杜鹃花”,而整座居城则被称为府中。相比山城来说,府中城具备更强烈的政治意义,这是信直后来传给儿子武田信玄最重要的遗产之一

晕,府中是谁建造的?武田时代有甲州府中城存在吗?

6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6-12-4 22:44:37
多谢各位挑错,这是我最近想写的《甲斐同性恋之虎和越后变态姐姐的故事》。
7楼
淮阴信 发表于:2006-12-6 10:57:30

小山田信隆大败亏输

亏输作何解

8楼
淮阴信 发表于:2006-12-6 12:13:22
知识浅薄,见笑了,谢谢楼上的了
9楼
乌鹊南飞3 发表于:2006-12-22 20:03:26

南飞也来挑一个小错~最后一句:信玄不是兵法家,是军学家。赤军兄一不小心中国化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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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平成球圣 发表于:2007-1-18 18:49:02

武田氏本家的家纹乃是“花菱”,由四瓣花朵变形演化而来,后来也简化为周边平直的“割菱”,也就是用四个小菱形组成一个大的菱形。

这里的说法是否有问题?记得我看日站资料中说武田菱演化自楯无铠的下摆装饰,但是国内资料都说是演化自花瓣,不知道哪种说法是对的。

11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1-19 13:45:54
?难道楯无的装饰就毫无来源和含义吗?各种菱纹均来源于花瓣,那是毫无疑义的。
12楼
折居元久 发表于:2007-1-21 2:35:54

然而虽然暂时压住了兄弟,但油川信惠背后还有很多支持他的国人领主做靠山,武田信绳也无法彻底把反对势力一举铲平。等到信绳去世,油川信惠看到兄长的继承人伺机杀向信直的根据地石和馆。

武田信直,后来改名为武田信虎,他就是咱们将要着力描述的武田信玄的生身父亲。

老大人这段……乍一看略觉得有点不甚理解,望看到俺们普通观众的面上略做修改……说下前因后果,咋的突然就信直了……嘿嘿

13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1-21 8:19:05
这段贴的时候有脱文而已。
14楼
盛中唯信 发表于:2007-1-23 17:05:35

俺只想说----希望太政早点贴后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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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3-15 22:15:47

关东攻伐

按照日本古代的传统,当父亲去世或者退隐以后,儿子们将拆分他的财产,虽然未必是平均分配,但各人都能拿到应得的一份。其中,嫡长子继承家族之名,他的兄弟们则领了财产分家出去单过。

等到武士掌权以后,这个传统规则开始逐渐有所变更,因为财产这样一代代地分下去,越分越零碎,实力越来越弱,实在不利于整个家族的延续。进入战国时代以后,很多武士家族都把继承制度改成了彻底的“嫡长子继承制”,也就是说由嫡长子完全继承父亲遗留下来的家族名号(家名)和家族财产(主要包括土地和家臣),兄弟们则成为他的家臣,留在家族中辅佐他,而不再分家单过。

无形的家名和有形的家产结合起来,可称之为“家业”,这是武士们最看重的东西。为了维持家业不堕,继承人法则往往根据实际情况随时更改,正不必传位给嫡长子,甚至不必传位给血缘相同之人,包括养子、女婿在内,只要有能力,可以保护家业,就都有可能成为最终的继承人。

当然,当有嫡长子在的时候,并且这个嫡长子并非无德无能之人,或者还看不出有无德无能的苗头,他总会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对于武田信虎来说,武田宗家的继承人就是他的嫡长子胜千代,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就这样,胜千代在父母的呵护下,在家臣们的爱戴下逐渐成长了起来。只是欢乐的童年并没能延续太长时间,他甫一懂事,父亲信虎就选派了优秀的家臣来担任他的老师,教给他治国之道和用兵之方。信虎经常抱着儿子嘀咕:“快点长大吧,快点长大吧,成为我的好帮手,成为武田家业的守护者。”

小小的武田家业,似乎随时都会崩溃,内部动荡,强敌环伺,已经使武田信虎心力交瘁了。信虎很希望将来能够把足够大的领地交到儿子手上,让胜千代不必要如自己一般,才十四岁就必须挑起家族的重担,才十五岁就必须决死出阵,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然而在乱世中,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就连猛将信虎本人,也不知道会在哪场战争中丧失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为了虚幻的家名和拥有也未必享福的家产去苦苦挣扎……

胜千代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荻原常陆介昌胜。当他长到四岁的时候,荻原昌胜以自己妨碍了后辈们的晋升为理由,辞去了军师之职,把军政两道事务都交给坂垣信方和甘利虎泰——这两个人被称为“两职”,成为武田氏家臣团中的首席。昌胜从此就专心于担任幼主胜千代的“军学弓马传役”,教导孩子如何使用弓箭,如何使用大刀,如何骑马,如何掌握在乱世中存活下去的各种本领。

这个时候的武田信虎,仍在无休止地征伐杀戮之中。对于信虎来说,杀死福岛正成,打败今川军确实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从此以后,“甲斐的馁虎”之名响彻乱世,国内豪族纷纷来投,除笹子峠以西的部分都留郡土地以外,他可以算是统一了整个甲斐国。

不过这场大战也使武田家的财政受到重创,回到踯躅崎馆以后,信虎不顾众臣的反对,在领内加收了“栋别钱”也就相当于房产税,以弥补财政空缺。家臣们的反对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战争而大片土地荒芜,百姓们穷困潦倒,哪里还能交出额外的赋税来呢?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家臣们的反对也很没有道理,除了加税以外,谁又能想出更好的解决财政问题的方法来呢?

武田信虎策马在原野上驰骋,他看到了领内的残破情况,为此心痛不已。怎么办?不能让甲斐国内再发生战争了,与其防守,不如进攻,把战火延烧到别国的领土上去!

对领土和权力的贪欲、对内政工作的忽视,使得武田信虎采取了这一鲁莽的决策,他首先把目光瞄向了东方。甲斐国以东,翻越关东山地,乃是广袤而富庶的关东平原,平原上群豪林立,纷乱不休,信虎很想混水摸鱼去好好地捞上一把。

按照室町幕府的旧体制,关东地区本归同族的关东将军管辖,但和幕府自己逐渐丧失了权柄相同,关东将军也数次遭到驱逐,大权落在了他的辅佐官——关东管领——上杉氏的手中。战国前期,上杉氏分裂为二,各拥其傀儡之主,那就是上野国的山内上杉氏和武藏国的扇谷上杉氏。

大永四年(1524年),关东地区再燃战火,扇谷上杉氏的本城江户被攻陷,家督上杉朝兴逃往河越城——攻克江户城的乃是相模国大名北条氏纲。

所谓大名,原称“大名主”,是指拥有一定土地的封建势力。北条氏原本并无根基,氏纲的父亲伊势早云庵宗瑞乃是骏河国今川氏的家臣,论起姻亲关系来,算是今川氏亲的娘舅,就靠着这层关系,早云借兵杀入关东,在相模国站稳了脚跟。到了他的儿子氏纲时代,这一家族势力极大膨胀,而氏纲也假冒平的名门北条氏,改名为北条氏纲,历史上称为后北条氏。

北条氏纲占据相模一国以后,转过头来又和表兄弟今川氏亲对战,还不时侵入甲斐国,和武田家算是世仇。武田信虎很想好好教训一下北条氏,可是如果直接南下,甲斐与相模之间隔着巍峨陡峭的富士山,进兵困难,况且他也怕此举会引发今川、北条两军的联合抵敌——乱世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谁知道那对表兄弟在面对共同的敌人的时候,会不会言归于好呢?

于是信虎亲率兵马向东,翻过关东山地,以都留郡的猿桥城为后方基地,突然出现在关东平原上。大永四年(1524年)二月,武田军自关东地区折而南下,从侧面进攻北条氏纲的领地——相模国津久井郡。北条氏纲派兵前来救援,双方在小猿桥地方恶战一场,互有胜负。一看此路不通,信虎转向攻击正在和北条氏交锋的扇谷、山内两上杉氏,三月份包围了武藏国钵形城。山内上杉氏家督、关东管领上杉宪房匆忙转身应战,对峙了三个月后,信虎主动撤军,又转而攻击扇谷上杉氏家臣太田氏守把的武藏国岩槻城。

武田信虎如同一只没头苍蝇一般,在关东平原上到处乱蹿,由此也可看出,这头馁虎虽然作战勇猛,战术运用也颇得法,在整体战略布局上却稍逊一筹,此次关东征伐,可谓是毫无章法。经他这么一闹,上杉氏和北条氏尽皆惊怕,急忙谈判签订了和约。信虎一看敌人联起手来,战机丧失,只得悻悻然退回了甲斐国。

第二年,武田军再次进攻相模国津久井郡,结果又以失败告终。信虎总结经验教训,终于意识到甲斐国四周皆敌,想要有所发展,不能谁都去咬上一口,而必须交结盟友,把目标单一化。正好关东管领上杉宪房在本年去世了,传位给女婿兼养子的上杉宪广,信虎就派使者前往恭贺新管领就任,趁便与山内上杉家达成了和议。

大永六年(1526年)六月,宿敌今川氏亲也与世长辞了,传位给其子氏辉(也写作氏照)。武田信虎又立刻派遣使者前往谈判,结束了和今川氏长年以来的敌对关系。就这样,信虎联合上杉、今川两家大名,对北条氏纲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先杀败北条氏,打开一个突破口,我就能进入关东平原,就能解决钱粮不足的问题!”馁虎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吧。

晴信元服

正如关东将军的辅佐官为关东管领一样,室町幕府将军的辅佐官就叫做管领,当时担任此职的乃是细川氏,把将军足利义晴玩弄于股掌之上。义晴将军想要起而反抗,反而被赶出了京都,流浪到东面的近江国。

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武田信虎虽然财政拮据,仍然忘不了不时派遣使者前往京都,去拜谒朝廷公卿和幕府将军,义晴将军就此记住了信虎之名。“甲斐的武田,其忠义之心实堪嘉奖,叫他上京来吧,让他来保护我!”将军这样想着,于是派出使者前往甲府,敦促信虎率兵西进,同时他还关照上杉氏以及甲斐国西面信浓国的国人领主诹访、木曾等家族,要他们协助信虎上洛勤王。

洛,就是洛中,本指中国的洛阳及其周边地区。从以洛阳为都的东汉朝开始,日本人展开与中国的频繁接触,学习中国文化,引用中国文字和很多词汇,所以也把自己的都城周边称为洛中。

“甲斐弹丸之地,北条氏在旁虎视眈眈,不解决北条的问题,我怎么可能放心上洛去救护将军殿下?恐怕还没等走到京都,甲府先被敌人攻陷了。”对于将军的殷切期望,武田信虎嗤之以鼻,终究乱世中的豪杰,只会把传统权威当成自己的踏脚石,而不会真的去尊重它,保护它。信虎一方面继续寻找机会进攻相模国,同时以打开上洛的通路为藉口,开始觊觎西面的信浓国。

信浓国内虽然多山地丘陵,然而其土地肥沃程度一点也不比关东平原逊色,是日本著名的大米产区。“有了信浓大米,足可征服天下!”馁虎这样幻想着,派出一批又一批的间谍、忍者,前去打探信浓国的情况。

信浓国的面积几乎是甲斐国的三倍大,大致可分为两个区域。国内东南方最为富庶,同时也紧邻甲斐国的乃是佐久、诹访、伊那三个郡,历史上曾一度被朝廷从信浓国中拆分出去,设立单独的诹访国。这三个郡内大大小小的国人领主势力林立,互相间争斗不休,其中力量最强大的就是诹访氏和保科氏。

武田信虎首先瞄准了诹访氏,并于大永七年(1527年)六月三日正式出兵信浓国——这一年胜千代虚岁为七岁。

诹访被称为“神国”,国内到处都是神社,百姓们的信仰非常虔诚,而割据诹访郡大片领地的诹访氏,原本就是最大神社“诹访大社”的神官“大祝”出身。大永七年(1527年),武田信虎利用出兵救援佐久郡前山城的国人领主伴野贞庆的机会,首度杀入信浓国。第二年八月,他和诹访大社大祝诹访赖满正式开战。

二十二日,武田、诹访两军在青柳附近对峙,月底,在神户地方展开恶战。在武田信虎的指挥下,武田军初尝胜果,但随即当晚就遭到了诹访军的夜袭,因胜而骄的信虎遭到惨败,被迫退回甲斐。

就这样,甲斐国再度堕入两线作战的险境,馁虎忽而西征信浓,忽而东打相模,搞得跟从他出兵的国人领主们焦头烂额,应接不暇。到了享禄三年(1530年),被北条氏打得捉襟见肘的扇谷上杉朝兴为了讨好信虎,强迫前关东管领上杉宪房的未亡人到甲府去做馁虎的侧室。这一事件引发了国人领主们的更大不满。

“守护大人已经铁了心要与上杉氏站在一起了吗?那就是说和北条军的战斗还将继续下去……北条军英勇善战,不是可以轻易获胜的呀。守护大人肯定很快又要出阵关东的,你们看吧,又要来向我们要求出兵出粮了!”国人领主们议论纷纷,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愤懑之情。

按照战国时代的法则,一个大名家族想要延续下去并且逐渐壮大,就必须牢牢地笼络住周边的国人领主,利用种种手段剥夺他们的独立性,把他们变成自己的直属家臣。只有这样,内部才能稳固,对外扩张的势头才能更为强劲。武田信虎也很想达成这一目标,但如此大计并非可以一蹴而就的,他的努力只是初见成效,还并没能完全收服国人领主之心,于是这些国人领主就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大搞串连,想把信虎赶下台去。

享禄四年(1531年),也就是信虎娶了上杉宪房的夫人当侧室的第二年,正月二十一日,国人领主饭富兵部、栗原兵库、大井信业(大井信达之子)、今井信元(今井信是之子)等人秘密离开甲府城,在御岳山召集兵马,掀起了反旗。

饭富氏,也写作饫富氏,乃是武田氏同族逸见氏的支流,因为受封巨摩郡饭富乡,就以乡名当作苗字。饭富氏当时的家督名为虎昌,官职为兵部少辅,故此通称饭富兵部,外号叫“甲山的猛虎”,乃是甲斐国内数一数二的勇将,也是信虎麾下“甲阳五柱石”之一,传说还是荻原昌胜的外甥。因为不满武田信虎频繁而无效的对外征伐,以饭富虎昌牵头,数家国人领主暗中勾结,起兵造反。

对于这些叛乱的臣属,武田信虎向来毫不留情,他立刻点集兵马前往征伐,于二月二日将敌人彻底击溃,并且杀死了大井信业。信虎正想趁胜追击,突然听说诹访赖满出兵东进,已经杀进甲斐国内了。

“一定是兵部他们召来的诹访军!”信虎闻报大怒,立刻挥师杀去。三月十二日,他在盐河原打败了诹访氏和叛乱联军,造反的主谋之一栗原兵部临阵战死,饭富虎昌投降,今井信元逃归领地,笼城固守。第二年九月间,信虎征发了领内几乎全部兵马,团团围住今井氏的浦之城,并且再次杀败了前来救援的诹访军。今井信元一看毫无胜算,只好开城投降了。

这场动乱延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压服了甲斐国内各心怀不满的国人领主,武田氏的统治变得更加稳固了。更重要的是,从此信虎就可以贯彻自己联合上杉氏以打击北条氏的策略,再也不受臣子们的牵制。天文二年(1533年)十一月,武田信虎和上杉朝兴商定婚姻,决定迎娶朝兴的女儿作为儿子胜千代的媳妇。

据说当年就举行了婚事,然而上杉夫人嫁过来仅仅一年,就因为难产而去世了。这种传说并不很可靠,因为胜千代此时年仅十三岁,还没有元服,也就是没有行过成人礼,一个未成年人怎么可能结婚呢?这是和当时的礼法相违背的。况且,十三岁(虚岁,实岁十二)的孩子能让妻子受孕,也属不可思议之事。

胜千代的元服礼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举行的,时为天文五年(1536年)。虽然武田信虎并没有上洛去保护将军,义晴将军还是认为是对方能力不逮,而非心有不愿,因此依旧着力拉拢,他派使者来到甲府,决定把自己名字里的“晴”字赏赐给武田家的继承人胜千代。

在武士传统中,主家或者高位者把名字里的一个字赏赐给家臣或下位者,乃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对于赏赐者来说,称为“赐以偏讳”,对于受赐者来说,称为“一字拜领”——武田信虎就曾经把自己名字里的“虎”字赏赐给很多臣属,比如饭富虎昌、原虎胤、甘利虎泰,等等。

于是信虎非常兴奋地接待了将军的使者。作为武田氏宗家的继承人,名字里世代相传一个“信”字,一般放在上面,比如信昌、信绳、信直也就是信虎,等等,然而将军的身份格外尊贵,将军名字里的一个字必须置于上位,就这样,他决定给胜千代起名为“武田太郎晴信”。

武田晴信这个名字,注定将会震撼整个日本。

幼虎的成长

就在胜千代元服起名为武田晴信的前一年,其父信虎和骏河今川氏的关系再度破裂。当年六月五日,武田军攻入骏河国,二十七日,今川氏辉亲自领兵出阵,八月十九日,两军在万泽口交锋,互有胜负。

就在此时,武田信虎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川氏辉和北条氏纲重新握起手来,八月中旬,北条氏纲、氏康父子从主城小田原出发,领兵增援今川军。氏纲用了“围魏救赵”之计,越过笼坂峠,攻入甲斐国。小山田氏匆忙前往抵御,结果吃了一个大败仗,伤亡惨重。

武田信虎听说本国吃紧,不禁大惊失色,他想要立刻退兵救援,又怕今川军从后追击,只得写信给盟友上杉朝兴,请他帮忙。上杉朝兴害怕武田氏一旦被击败,则自己在遭到北条氏进攻的时候,将再得不到有力的增援,于是趁着相模国内空虚的机会,率军奇袭小田原城——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下轮到北条氏纲惊慌了,他没想到一向胆怯无用的上杉朝兴竟然真敢发兵协助武田信虎。八月二十四日,北条军匆匆撤出甲斐国,随即武田信虎也脱离和今川氏的接触,领兵回归国内。

甲斐的武田、骏河的今川、相模的北条,这日本东部最强大的三个家族长年恶战,谁都吃不掉谁,然后,就该轮到武田晴信(信玄)登场了。

为了培养胜千代成长位一名出色的武士,武田信虎特意为他指定了两位老师,那就是前面提过的荻原昌胜,还有古长禅寺的高僧岐秀元伯。战国时代很多著名的武将幼年都拜在禅宗僧侣门下,这些日本禅僧与其它宗门的和尚不同,不执着于清规戒律,也不混同于纷繁乱世,他们仿佛是站在天、地、人三界的交汇点上,用冷静而理智的目光去看待一切,研读一切。禅宗本就是佛教宗门中排他性最小的一个派别,胜千代在岐秀和尚的教育下,熟读了儒、佛、道三教的很多典籍,其文化修养可以说已经超过父亲信虎了。

不仅如此,在荻原昌胜等武将们的指点下,胜千代还精练武艺,阅读兵法。他最为喜爱的兵书就是中国古代的无上军事典籍《孙子》,这位少年把《孙子》放在床头,每日复习,并且将其中的精妙奥义牢牢镂刻在心上。

老军师荻原昌胜死于天文四年(1535年),享年七十五岁,而当年晴信则为十五岁。就算撒手人寰,老军师仍然关注着幼主的教育问题,他亲自挑选了一些秉性优良、前途无量的年轻武士担任晴信的近习,也就是贴身侍卫,这其中就包括了饭富虎昌的兄弟饭富源四郎兵卫——这位年轻武士将在遥远的将来,挽救了整个武田家和晴信本人的性命,此后即受晴信赐名为山县昌景,成为“武田四名臣”之一。

荻原昌胜去世以后,武田信虎就把晴信托付给重臣坂垣信方。信方是一员能征惯战的宿将,其性格沉稳,忠诚耿直,也是家臣中的魁首,信虎让他当晴信的老师兼辅佐者,要他教导晴信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进而成为甲斐武田家合格的继承人。

坂垣信方没有辜负主公的托付,他不遗余力地指导晴信成长,然而,他却无比悲伤地看到,主公和幼主之间日益产生隔阂,一条无形的鸿沟横在父子两人中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信虎越来越不喜欢晴信,这种感情上的问题是很难找到确切理由的。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两人成年后的性格迥然不同,这大概是矛盾之所以产生的重要原因吧。在武田信虎这种心高气傲的武将看来,只有自己才能保护武田家,性格完全不象自己的儿子晴信,是根本没有能力和资格接班的。

“不知道那小子整天在想什么,他的性格太过软弱了,这样怎能镇服家臣,怎能攻打别国,怎能给武田家带来安泰呢?”信虎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看晴信不顺眼。

而从晴信这方面来看,父亲实在是太粗暴无礼了,他的所作所为和自己学自岐秀和尚的理论全然相悖。甲斐国本就贫瘠,又连年战乱,百姓苦不堪言,而父亲还要年年征兵,岁岁出战,他真的想把甲斐国搞到民不聊生吗?百姓们没有饭吃,武田家又怎能安泰?

看到父子之间的嫌隙日益加深,坂垣信方越发的苦恼,他竭力磨合这种矛盾,拼命在信虎面前说晴信的好话:“晴信公子聪明灵巧,而且非常勇敢,绝对不是懦夫,殿下何不领他上阵?两军阵前,您定可看清公子的价值的。”

在信方的大力劝说下,天文六年(1537年),武田信虎出阵信浓国佐久郡的时候,终于把儿子晴信带在了身边——这就是晴信的初阵,那一年他已经十七岁了。

武田晴信在初阵前就已经结了婚,妻子是朝廷公卿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介绍人乃是新继承骏河国守护的今川义元。

根据晴信近侍驹井政武(高白斋)所写的《高白斋记》记载,天文五年(1538年)三月十七日,今川氏家督氏辉及其弟彦五郎同时离奇地去世了。氏辉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因为没有子嗣,家臣们就商议着,不如让故主出家为僧的兄弟还俗来继承家业吧,备选人有两个,即老主公今川氏亲正室所生的梅岳承芳和侧室所生的玄广惠探。

两位候选继承人之间必然会发生争斗和动乱,史称“花仓之乱”。最终的胜利者乃是梅岳承芳,他还俗继承家督和守护之位,又接受了足利义晴将军赏赐的“义”字,起名为今川义元。义元上台后,曾经拥护玄广惠探,反对过他的家臣纷纷逃亡,很多都逃进了甲斐国,请求武田信虎的庇护。义元致信信虎,请他不要接纳这些叛臣,信虎在反复思量之后同意了。

武田信虎现在的目标是西面的信浓国,想要出征信浓而没有后顾之忧,就必须先和骏河国今川氏搞好关系,基于这种考量,信虎决定送给今川氏新主义元一个人情,他下令那些逃入甲斐国的今川家叛臣统统切腹自杀,然后把首级送回了骏河。

战国乱世之中,虽然人心狠恶,纲常扫地,却也存在着很多不成文的传统规则,庇护他国流亡之人就是其中的一条。在和今川氏并没有盟约的情况下,信虎蔑视这种规则,杀死可怜的逃亡之人,此事在武田家臣中投下了很大的阴影。“为了自己的利益,主公真是丝毫也不考虑规范和信义呀,他现在牺牲今川臣子,将来会不会也同样牺牲我们呢?”一股新的险恶的潜流在甲府城中蔓延开来。

武田信虎却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家臣们的特殊感受,他得意洋洋地向今川义元表功,义元自然万分感激,答应两家签署和议,永志盟好。义元正想用兵于西,根本没有染指甲斐的念头,趁这个机会稳住那头馁虎,别让他在自己后院点起战火,岂不是好?

今川氏辉兄弟的突然去世、花仓之乱的爆发和平定,以及甲、骏两国结成同盟,这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中隐藏着层层疑点。因此当时就有人猜测说,这一切都是今川义元的师傅、智勇双全的名僧太原雪斋所一手策划的,而帮凶正是急于终结东南方向战事的武田信虎。

于是,两家结盟后,随即就在今川义元的介绍下,左大臣三条公赖把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送来了踯躅崎馆,成为武田晴信的新娘。左大臣乃是正二位的殿上人,三条家族又是高贵的藤原北家的分支,这门亲事对信虎来说,可是再荣耀不过了。当然,信虎最看重的不是虚名而是实利,他注意到新娘的姐姐嫁给了掌握京都的幕府管领细川胜元,而妹妹则是石山本愿寺法主显如上人的夫人,这两家都是在畿内(京都周边地区)一呼百应的强大势力,和他们结为姻亲,对于自己的霸业真是太有帮助了。

为了感谢今川义元,同时也为了稳固与今川氏的盟约,信虎在第二年就把长女,也是晴信的姐姐送去骏河国,成为今川义元的正室夫人。

解除了来自南面骏河国的威胁以后,武田信虎得意洋洋地再度发兵信浓国佐久郡,同时还把儿子晴信带在身边——

幼虎即将长成,即将震撼整个日本。

16楼
房斋 发表于:2007-3-15 22:59:15
哦哦哦,终于看见来填坑的了!
17楼
马羽茶水斋 发表于:2007-3-15 23:23:57

就在胜千代元服起名为武田晴信的前一年,其父信虎和骏河今川氏的关系再度破裂。当年六月五日,武田军攻入骏河国,二十七日,今川氏辉亲自领兵出阵,八月十九日,两军在万泽口交锋,互有胜负。

就在此时,武田信虎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今川氏辉和北条氏纲重新握起手来,八月中旬,北条氏纲、氏康父子从主城小田原出发,领兵增援今川军。氏纲用了“围魏救赵”之计,越过笼坂峠,攻入甲斐国。小山田氏匆忙前往抵御,结果吃了一个大败仗,伤亡惨重。

错啦。

万泽口合战就是《风林火山》第一话的背景,但是是专指八月间后北条父子侵入郡内、战胜郡内领主小山田氏及信虎之弟胜沼信友的一战。万泽口在相模、甲州交界的甲州境内。甲州、骏河两方可不会跑到那里去交战。

《风林火山》中描写胜沼信友于这一战战死,这是根据《妙法寺记》的记载,但综合其他史料,有可能是误传。

18楼
浅井亮清 发表于:2007-3-16 10:11:44

就算撒手人寰,老军师仍然关注着幼主的教育问题

觉得改为:就算即将撒手人寰

19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3-25 13:31:23

父子之间

在剧烈动荡的时代中,每一代人的思想之间都横亘着巨大的鸿沟。时光如同飞纵的烈马一般不受驾驭,世间万物都在转变,前一代人往往无法跟上如此迅捷的步伐,他们习惯用旧的模式去约束自己的下一代,而下一代人却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约束,在他们看来,天地原本更为广阔,故步自封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天地并非自创造开始就是那样广阔的,无法看清新的天空有多么湛蓝,新的大地有多么深厚的老一代,他们并非真的冥顽不化,他们只是做了时间的俘虏而已——可惜,下一代总是很难理解和谅解这一点的。

时代的转变产生了鸿沟,产生了新老的交替和对立,武田信虎、晴信父子间正是如此。

据说自从晴信懂事以后,父子之间的心就开始逐渐远离,信虎越来越看自己的长子不顺眼,甚至有点后悔把这孩子交给一个和尚去教导。武家的孩子就该勇猛无畏,就该抛开一切书本而仅仅热爱自己手中的武器,在信虎看来,只有这样,才具备成为甲斐武田氏继承人的资格吧。

相对的,晴信却从书本中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看到了恐惧。从来无知者才能无畏,而视野开阔的人反而会看到更多可敬畏的东西。终究,甲斐不过日本乱世中一个贫瘠的小州而已,在甲斐以外,也并不仅仅只有骏河、相模、信浓,甚至就连广袤的关东平原,放诸整个日本国都不过很小一部分而已。想要维持家系的延续,真的只要无畏地挥舞刀剑就可以了吗?晴信并不敢这样想。

晴信共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那就是信繁和信廉。信廉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长兄晴信很相象,据说两人的相貌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并且相比晴信之喜欢读书,信廉也在艺术方面投入了相当的兴趣和精力——他从小就喜欢书法和绘画。而次郎信繁的性格、喜好则与长兄、幼弟截然不同,他最喜欢骑马,喜欢舞剑,终日沉浸在对肉体和精神双方面严苛的锻炼之中。于是,父亲信虎日益把目光投向了这第二个儿子。

“信繁是好样的,他一定能够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武将!”信虎在面对次子的时候,眼神中总是难以抑制欣赏之色,他颇想废黜晴信的继承人地位,将来让信繁继承武田家督和甲斐国守护之职。

战国乱世中,为了家族的延续与繁茂,临时更改继承人的事情屡见不鲜,不过一般情况下如此巨大的变动都会导致家中不稳,尤其对于武田家来说,晴信的师傅乃是首席重臣板垣信方,这使信虎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因为更改继承人而导致信方及与信方亲密的臣下们不满,他们联络甲斐国中各豪族势力起而反抗,那么信虎多年来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信虎在寻找合适的机会,他希望信繁再长大一些,具备了足够的人望以后,再顺理成章地用他来替换长子晴信。也正因为如此,晴信虽然已经元服,甚至已经娶了第二任妻子了,信虎却始终不给他初阵的机会。除非晴信的初阵打得异常难看,否则就会提升他的威望,这是信虎所不愿意看到的。但作为武田家族的继承人,初阵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谁都不会把少主单独一人安置在险地,从而故意让这孩子输得难看无比的——就算信虎有此意愿,设此阴谋,板垣信方等人也不会答应,更不会坐视不管。

信虎对晴信的这种态度,包括板垣信方在内的家中诸臣全都看在眼里,晴信本人也不可能毫无察觉。据说晴信为此感到非常悲伤,同时内心深处也隐含着难以言表的愤怒之情,他就此破罐破摔,相当一段时间内沉迷于文学和游戏之中,完全没有作为领主继承人的自觉。

父亲不喜欢我,他迟早会让次郎来替代我的,身为嫡长子,如果不是继承人的话,根本不可能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还很可能遭到兄弟的嫉恨,很难在家中存身下去。我的命运就是如此,既然无法改变,那还不如及时行乐吧——晴信或许免不了会这样感叹。

许多年以后,当武田晴信成为震撼整个日本的一世英杰的时候,他的崇拜者们纷纷为他少年时代的放荡行为寻找借口,说那是为了麻痹父亲信虎而采取的韬光养晦之计。然而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不大可能具备如此深刻的城府的,况且信虎虽然为人粗豪,也并非毫无头脑的蠢汉,他不可能看不透儿子心中的鬼花样。

晴信很可能真的是放荡胡为,因为他对自己的前途已经毫无憧憬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躲在屋里和侍女们吟诗作对,甚至一玩玩到深夜,然后一觉睡到日上三杆。对于他这种表现,信虎表面上怒不可遏,经常找晴信来训斥一番,内心却大概反倒是欣喜的:“我没有看错,这小子果然不是可造之才。嗯,等信方他们都对这小子失望以后,我就可以废黜他,让次郎来继承家业了。”

然而可惜的是,板垣信方却并没有对晴信失望。

作为晴信的师傅,信方感觉自己有责任劝导少主走上正途。据说他在某日晚间,趁着晴信吟诗做歌正开心的时候突然冲入,流着眼泪苦苦相劝。晴信终于被信方的苦口婆心所感动,于是一改往日的习惯,行为举止就此变得循规蹈矩起来。

晴信本人的天资相当之高,他不是会沿着颓废之途一路滑下去的浮浪子弟,不过仅仅因为如此,他就被一个未必以口才见长的家臣的一番也未必出奇的劝谏所感动,也不是很靠谱的说法。深入挖掘某种可能性,晴信内心的潜台词大概是这样的吧——“怎么,信方你竟然如此信任我,竟然愿意如此动情地劝说我,看来重臣之心与父亲之心不同,并没有远离我呀。只要有这些重臣的支持,父亲就不可能废黜我的继承人地位。我的前途仍然存在着一线光明!”

而对于板垣信方来说,自己一番苦劝,终于使得少主回心转意,应该是万分欣喜的吧。父子之间的矛盾由来已深,不可能一日消解,自己既然已经说动了少主,那么下一步就该去劝说主公了。信方希望晴信能够尽快完成他的初阵,不需要得到多么辉煌的战果,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则威信自然上升,主公信虎料必也会改变对长子的看法的吧。

应该承认,板垣信方的想法太过天真了,除非信虎的死脑筋突然开窍,突然跟上了汹涌的历史潮流,或者除非晴信抛弃自己所独有的已经成型的世界观,只甘心把父亲的作为当成样板,否则这两人之间的巨大的鸿沟都是无法弥合的。

不过板垣信方的期望也终于部分变成了现实,武田信虎准备对信浓国佐久郡大规模用兵,经过信方的反复劝谏,他终于答应把晴信也带上战场。

奇袭海之口

当时信浓国中的大致势力分布是这样的——

首先说南信也即诹访地区。由甲斐向西南方,经过一条狭窄的谷地,经诹访口可到诹访郡,以上原城为中心,居住着诹访一族——这是甲、信之间最近便的一条通路。诹访郡以南是伊那郡,散布着保科、知久、小笠原氏的伊那分家等多家国人领主。伊那郡以西是筑摩郡又称木曾地方,最大的豪族势力是福岛城的木曾氏。

而在诹访郡的东方,正当甲斐国之北,在重重山地间有一条小路可达信浓佐久郡,此郡南部皆为山地丘陵,北方有一块富庶的谷地,豪族林立,却并无足够与甲州武田军为敌的强大势力。

北部信浓则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是中部的植科、更科、小县三郡,以松本平为其政治中心,名义上的信浓国守护小笠原氏就居住在这里;二是北方的水内、高井、安昙三郡,主要势力为村上、屋代、岛津、栗田、须田、井上、高梨七家,人称“北信七将”。

武田信虎首要的目标是攻克南信,他最早选择的进攻方向是出诹访口进攻诹访郡,曾和诹访大社大祝诹访赖满进行过多番恶战。多次进逼,却寸土未得,不仅如此,甚至还一度被诹访军侵入甲斐国内,这使得信虎大为懊丧,就此开始检讨自己的战略。经过反复思量,它终于打消了通过诹访口入信的念头,转而把目光转向了北方的佐久口。

天文六年(1537年)冬季,武田信虎亲自统率大军通过信州垰,经佐久口侵入信浓国,据说此战就是晴信的初阵,不过如同向重臣们抗议似的,信虎也同时把次子信繁带在了身边。

许多年以后,出现了一本描写武田信玄也即晴信及其家臣团的书籍,名叫《甲阳军鉴》,作者署名为武田氏重臣高坂昌信。这是研究甲州武田氏的最重要的史料,但也是真伪掺杂,不可尽信的资料——终究战国乱世中不可能出现可靠信较强的完整的正史,况且此书是否为高坂昌信所著,更是要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的——此书将这次佐久口攻伐定在天文五年(1536年)冬,并且还描述了一个相当戏剧性的故事,以为晴信的初阵涂抹光辉色彩。

故事是这样说的——

武田信虎率军进攻信浓国佐久郡的海之口城,名虽为城,其实应该被称为“砦”(音义均同于寨),那不过是一个土木建构的小城堡而已。然而此砦建立在山坡之上,正当险要,实是易守难攻的要隘。

听闻武田军来攻,附近的佐久郡国人领主纷纷率兵前来救援,其中有一位著名的猛将,苗字为平贺,因为早已出家入道,所以习惯上用法号“源心”来称呼他。这位平贺源心法师善使四尺三寸的大刀,据称“力可敌七十”,又惯守御之策,在他的指挥下,三千余守军将小小的海之口城防卫得如同金池汤城一般。

孙子云用兵若求必胜:“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而甲军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以两到三倍的兵力攻击这样一座坚固的山城,本就是很困难的事情。而据说武田信虎只知正面猛攻,并没有实施什么妙计,所以一连三十七天都无法将海之口城攻克。

进入十二月以后,气候骤然变冷,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大雪,这使得甲军更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攻势来。战斗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二十六日,诸臣进谏,请求暂时退兵以避大雪,等到来年春暖雪消的时候再来攻击——此刻地上积雪已经一尺多厚了,天气如此恶劣,也不怕敌人从后追赶,就此退兵,正其时也。

信虎采纳了群臣的建议,于是在翌日也即十二月二十七日,终于下令拔营退兵。一直未能得到上阵杀敌机会的晴信趁机请求说:“请让儿臣担任殿军之任吧。”信虎闻言大笑:“如此大雪,敌人根本无法追击,何用殿军?又何用你来担任殿军之任?如果我武田家的一门总领继承人竟然在这种战斗中担任殿后,世人都会笑话说我们畏敌如虎的!你看,次郎就不会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来!”

然而晴信坚持己见,反复请求,其弟次郎信繁也在旁边为兄长说好话,使得信虎无奈之下,只得授予其殿军之任。

武田大军就在当日陆续撤离海之口城下,晴信亲率三百名部下断后,于当日下午缓缓后退。然而,原本只是毫无功劳甚至也无苦劳的这个任务,谁料却给武田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行至半途,当听闻主力已经越过信州垰,安然回归甲斐国内以后,晴信突然下令原地休息。他命令部下脱掉盔甲,卸下马鞍,并且饱餐战饭,还从附近村庄里找来美酒饮用,以抵御冬日的严寒,好好休整一夜——“明日天明前(约四时前后)出发。”他这样命令道。

第二日也即十二月二十八日,天色未明,晴信就领军出发了。但他并没有南下信州垰,却相反地转过头去,悄悄地逼近了海之口城。

海之口城中原本有三千余众,但大多都是附近豪族的援军,并且这些豪族所领,绝大多数都是四乡的农民,出门在外一个多月,人人思归,所以听闻武田大军退却后欢呼一阵,就纷纷出城离去了。等到武田军第二次突然杀到城下时,城中留守的只剩下了八十余人。

晴信一声令下,酒酣耳热、士气高昂的三百名甲军汹涌而上,瞬间就爬入了城中。防守方既疏忽了戒备,又数量稀少,很快就被击溃了,就连著名的平贺源心法师竟然也死于乱军之中,被可怜地斩下了首级……

这就是武田晴信初阵的故事,他向父亲信虎请得了断后的任务,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瞬间就以三百人攻克了七、八千大军都无可奈何的海之口城。此番用兵,计划之巧妙,时机把握之准确,都可谓神来之笔。然而细究这一故事的真实性,却多少不免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原理上来说,此战很可能是真实的。当时被大名、豪族们拉扯上战场的大多是四乡的农民,真正的武士数量很少,而即便在这些真正的武士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拥有小片知行地,甚至很可能自己也得在农忙时亲自下地干活。所以战争一结束,无论兵将,就全都眷恋着自己的土地,恨不得立刻散伙回家,从而使原本坚固的海之口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这在道理上本是说得通的。

说不通的是时间。此时正当腊月年前,四外大雪茫茫,有什么必要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就此散得一干二净呢?如果是在春季,农民们为怕误了农时而归心似箭,那是可以理解的,但寒冬腊月正是农闲,又何必在庆祝战胜的酒还没喝饱,论功行赏的将令还没有发布的时候就各自散去呢?

武田军主力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开始陆续撤退的,大约下午时分,基本越过信州垰,退入甲斐境内。海之口守军必然会在确切地侦听到这一消息以后才会真正放下心来,那么从此时到第二天上午武田晴信率三百人发动进攻,其间只有短短一个夜晚而已,仅仅一个夜晚的时间,三千守军就散至八十人,这实在是仓促到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因此,这个奇袭海之口城的华彩的故事,或许真有所本,但就其细节来看,恐怕涂抹上了太多美化和歌颂晴信的色彩,几乎无法使人相信了。

父亲的计谋

武田信虎本想在腊月间攻克海之口城,从而在信浓佐久插入一个桥头堡垒,经此可对南佐久各豪族施压,迫其臣服。然而晴信在奇袭了海之口之后却立刻下令撤退,三百人几乎毫发无伤地回到了甲府城中。

信虎对此当然怒不可遏,他责问晴信为何不事先禀报就仓促退兵。晴信回答说:“孙子云:‘兵贵胜,不贵久!’”在他想来,甲军主力根本无法在大雪中迅速来援,而已经遵令撤退的兵将们也不会赞同二度发兵,那么海之口附近的佐久国人们想来复夺城砦,凭自己麾下那三百人根本就是守不住的。与其让刚被夺取的城砦瞬间就被夺回,输得难看无比,不如还是及早撤退,保存实力为好。

信虎并非无谋之将,他不得不承认晴信所言在理,但同时他认为这一切都并非晴信本人所想,而是晴信身边的辅佐者板垣信方等人教他的。想那放荡小儿,初次上阵,如何能出次妙策?定是信方欲其立功,设计奇袭了海之口,然而晴信畏战,所以战胜后又匆匆撤退,还事先想好一番大道理来搪塞自己。如此胆怯,如此文过饰非,此儿实在可恶!

晴信的初阵立功,并没能使父亲信虎转变对他的看法,反而使父子之间的鸿沟变得更加宽阔而难以逾越了。人心就是如此,若不能坦诚相对,若不能心存恕道,正面的行为举止都会被看作负面,矛盾和偏见只会越来越深。

因为武田晴信的计谋和奋战,甲军在信浓佐久大抖了一把威风,使周边国人领主莫不胆战心惊。但因为战果未能及时扩大,信虎也没有以拉拢策谋跟进,使得这些国人领主抵御甲军之心更为坚定。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进攻佐久本是非常不明智的决策,然而信虎偏要一条道路走到黑,此后又频频北上,发动了数次胜算不大的攻势。

为了可以凝聚全力进攻佐久,信虎考虑暂时稳住西面的诹访氏。就在海之口之战的两年后,也即天文八年(1539年),诹访家当主赖满突然去世了,传位给其子诹访赖重。信虎就趁着这个机会与诹访氏和睦,还把自己的第二个女儿,也就是晴信的妹妹嫁给丧偶的赖重为妻。于是继甲、骏以后,甲、诹也成为了姻亲关系。

对外,信虎继续侵攻信州佐久,逐步将南部佐久纳入掌中,而对内却并无安抚百姓、发展生产、积聚钱粮的特殊举措,相反,为了使甲斐国内人心稳固,为了让家臣和国人领主们全都抱成一个整体来跟随上他对外战争的马蹄,信虎打算重申前议,把晴信赶下家督继承人的宝座,而使次郎信繁继之。

且说天文十年(1541年)元月,甲州诸将齐集踯躅崎馆,向武田信虎父子恭贺新禧。按照惯例,信虎在饮下祝贺之酒后,应当把酒盏递给继承人晴信,以示父子一心,毫无芥蒂,同时也有薪火相传,代代牢固之意。然而就在这次新年宴会上,信虎却出乎群臣意料地隔过晴信,把酒盏传给了次郎信繁——在他心目中,信繁才是武田家下一任当主,这已经是无可掩饰的期望了。

于是他先后派遣板垣信方和饭富虎昌去通知晴信:“汝在骏河守义元的推荐下得以就任大膳大夫之职,但汝之所为是否能与此高位名实相符呢?骏府(今川氏的骏河国内的主城)乃是学问之都,汝应当前往骏河去修习学问,一两年后再回归甲斐。”

信虎的意思是很明确的,他想以修习学问为藉口把晴信赶到骏河去,交给女婿今川义元看管。口头上虽然说一两年后即可回归甲斐,但只要晴信离开,信虎立刻就可宣布废黜他的继承人地位而以次郎信繁代之,到那时候,晴信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和脸面回国来了。

所以命令重臣板垣信方和饭富虎昌为使者去通知晴信,在信虎的本意,是先向这两位重臣通报自己的态度,并暗示自己的策谋。在信虎想来,自己是武田氏的当主,自己决定了的事情是无可更改的,重臣们虽然同情晴信,但计划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和胆量表示反对了。

若说信虎完全看不清儿子晴信的价值,恐怕是不确实的。在晴信脱离放纵的吟诗对歌的生活,迈回武家正轨以后,虽说并无记载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除了真伪难辨的奇袭海之口),也没有对信虎的内政、外交进过什么足以流传千古的谏言,但日常所为,是庸才还是俊杰,信虎不可能彻底毫无察觉。

然而仅就军略上来说,信虎、晴信父子所遵循的法则就是根本不同的。晴信笃信《孙子》,相信“兵者诡道也”,这从他此后的种种表现就可以很明确地看出来,而相反的,信虎却是一员传统型的猛将,只知道挥师猛冲而不计其它。当然,不能因此就说信虎是无谋之辈,无谋之人根本不可能在乱世中存活下来,知道拉拢小山田氏、联合今川氏、稳住诹访氏的信虎,并非不懂得战略策谋为何物。

然而信虎的策谋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光明正大的,尤其在两军阵前,那是非常符合传统武士道德的。战国乱世,阴谋秘计层出不穷,诸如暗杀、策反、反间、谋叛,等等,但这些阴谋秘计往往为时人所诟病,认为并非正道。兵法本以正为要,以奇致胜,但越是奇兵就越是要求军队素质达到某种高度,这在动辄拉起数千上万缺乏训练、士气低落的农民兵,以及各怀鬼胎的国人领主来作战的战国前、中期,是根本无法达到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兵法策谋本身就是一种超前的思维。

数百年来,日本武士的战争法则在相当程度上还保留着将对将、兵对兵,恃勇者胜的野蛮时代的传统,十四世纪初的楠木正成所以被后世誉为“军神”,是因为他以数百对敌数万,在金刚山中和敌军打游击战,耍尽兵法策谋之极致,但正成是超时代的人物,他最终也被迫要服从正面决战的很不明智的军事指挥,从而在平原上以寡击众,死无葬身之地。日本古代战争从楠木正成开始有了第一次巨大的转变,即所谓的“野武士战法”,但这种战法是以正成本人及其忠诚部下的野武士出身为基础的,后人很难仿效,战国时代的大名、豪族们更无法依样画葫芦。

就军事策谋来说,晴信的思路与楠木正成颇有其共通之处,这是日本古代战争的第二次大幅度转变,重视诡道,玩弄人心,逐渐成为战国中、后期的兵法之常。这种转变是从晴信及其同时代的一群豪杰为开端的,武田信虎当然无法理解。

对于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事物,人们往往会表现出厌恶和恐惧相掺杂的复杂心态,正如信虎之对晴信一般。所以信虎急不可耐地想要废黜晴信的继承人地位,他认为那种无法理解的思想将会毁灭整个武田家族。在他想来,这种厌恶和恐惧感并非自己所独有,而是每一个接触过晴信的人都会感受到的,他认为重臣们不会悖逆自己的意愿,并且也都在潜意识中希望那个可恶的孩子距离自己越远越好。

信虎过于自信,并且将原本复杂的人心,看得过于简单了……

放逐

当年五月,武田信虎再度发兵北上,进攻北部佐久郡,以及佐久更往北的小县郡。此次攻击的目标乃是小县郡的国人领主滋野一族。

滋野一族分支很多,大族长乃是因为世代居住在小县郡海野乡而以海野为苗字的海野栋纲,此外还有根津、矢泽、真田等分家。据说海野栋纲越境进攻佐久郡,于是武田信虎就以此为藉口,联合了女婿诹访赖重,以及北信葛尾城主村上义清,分三路进讨。先不说甲军如何精锐,诹访氏也自兵强马壮,那村上氏家督义清乃是信州实力最强(超过守护小笠原氏)的豪将,小小的滋野一族,如何能够抵御如此猛烈的进攻呢?

战斗的结果是滋野一族大败亏输,根津、矢泽等分家降伏,当主海野栋纲及其孙真田信隆则被迫远别故土,逃往上野国依附名将长野业正去了。海野栋纲后来很可能就死在上野,而真田信隆则辗转回归信浓,凭藉自己的无双智谋重新杀出一片天地——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此战过后,甲斐武田氏的势力几乎囊括了整个信州佐久郡,五月下旬,信虎得意洋洋地离开信州,回归甲府踯躅崎馆,但他并不知道怎样的命运正在等待着自己……

佐久的征服,使得这头“馁虎”达到了他事业的巅峰,个人威望也徒然拔高,他颇想趁着这个机会完成自己的心愿,赶走晴信而改立信繁为继承人。本来按照他的计划,先与骏河今川氏达成协议,然后自己出征信浓归来后就立刻动手,流放晴信,彻底消除萦绕在心头十数年的疙瘩。

然而信虎料想不到的是,当板垣信方与饭富虎昌两名重臣在年初作为他的使者前往通知晴信,要他做好前往骏府的准备的时候,就与其主观意愿背道而驰,这两人反而暗中向晴信表了忠心,表示愿意协助晴信击破其父亲的策谋。

晴信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此刻若不奋起一搏,彻底扭转局势,则自己的前途将一片灰暗,毫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他立刻指示坂垣信方等人联名写信给姐夫今川义元,要义元站在自己一边,与父亲信虎为敌。

阴谋在暗中计划着,而刚刚平定佐久全郡,志得意满归来的信虎却毫无察觉。六月初,当他的本阵行近踯躅崎的时候,突然被坂垣、饭富等家臣的兵马团团包围住了。“谋叛吗?”信虎大惊失色,“留守踯躅崎的信繁在做什么?!”他拔出大刀,想要恶战一番,但对面却派出使者来说:“我们并无意夺取信虎公的性命,只想请您退隐,前往骏河去养老。”随即打着二引两旗帜、抬着轿子的今川军也在阵前出现了。

大概是这一点把豪勇的信虎彻底击垮了吧。事变之初,他肯定认为是国内豪族的谋叛行为,则自己定要挥刀冲阵,即便战死沙场也不能受辱,然而当他知道此事乃是儿子晴信所策划的时候,肯定造成了心理上极大的冲击,几乎无法再握稳大刀——那个小子,果然不仅是个浪荡子,还是个危险的家伙,他终于动手了……不过直到这一刻,信虎心中应该还存有一线幻想,他希望能够杀出重围,借用自己两个女婿——今川义元和诹访赖重——的兵马杀回来复国。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今川义元竟然已经站到了晴信一边……

据说正在归国途中的诹访赖重听闻消息,匆忙转头来救,结果在甲斐的韮崎被武田晴信预先布置好的部队击败。晴信策谋之万全,拥护晴信的家臣和豪族数量之多,都足以使信虎胆战心惊,他终于彻底丧失了挥舞大刀的勇气,被今川家臣半拖着爬进了轿子,随即就被送离了甲斐国,去往了骏河国。

当月,武田晴信在踯躅崎馆内正式继承武田氏第十七代家督与甲斐国守护之职。

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政变,背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才是主谋?是武田晴信首先提出放逐父亲,夺取家督的计划的吗?还是坂垣信方、饭富虎昌等重臣先伸出手来,双方才一拍即合的呢?

一般情况下父子相争,家臣们都会各自站队,最后难免兵戎相见,这在战国历史上不乏先例,然而晴信继位后,根据现有的史料来看,在甲斐国内却并没有发生规模较大的动乱,似乎一族重臣和国人领主们全都心向晴信而反对信虎。最可怪的是,竟然连晴信继承人宝座的最大威胁者、次郎信繁也毫无保留地支持长兄。按照常理来说,晴信得到群臣的拥戴,信繁无力摇撼,暂时蛰伏是可以理解的,但以晴信的聪明头脑,必然会对这个才能出众的兄弟诸多提防,然而就此后的各种记载来看,信繁大得信用,在武田家占据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要位置,除了认为信繁早就了解并且支持兄长所为,也参与了对父亲的谋逆外,找不出别的理由来。

按照传统说法,武田信虎是个暴虐无道之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残忍地压榨领民,频繁对外用兵,丝毫也不顾百姓的死活,搞得天怒人怨。某些史料上还记载说,信虎经常发狂一般砍杀佣人和百姓,甚至剖开孕妇的肚腹——即便在血腥的战国乱世,即便对于武士来说农民只是工具而已,这种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然而,这恐怕都是为了证明晴信放逐父亲的正当性而编造出来的谣言吧。

也不能把信虎之被放逐归咎于他的穷兵黩武,终究攻下了土地和城池,他不会全部据为己有,麾下家臣、豪族也都能分到一杯羹,此后晴信当政的时代,虽然对内政方面的关注较其父为重,对外战争可毫无减少的迹象,为何家臣、豪族们就不起异心呢?

豪族们都想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势力去发动对外战争,从而攫取更多的百姓和土地,就这方面来说,信虎虽非人人敬仰的常胜将军,却也不是毫无建树的庸主,仅凭这点,豪族们是不会轻易离心离德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信虎领内一元化进程过于急躁和粗暴,才终于激反了这些家伙们。

所谓领内一元化,是指战国大名加大对领国内的控制力量,把原本具有相当独立倾向的国人领主们彻底家臣化。国人领主是拥有自己世袭的领地的,大名不能随意剥夺他们的土地,也不能随意转封,甚至只能要求对方进献数量有限的贡品并且参与征战,而不能对国人领主的内政过多加以干预。而对于自己的直属家臣来说,转移封地、插手内政甚至是家政,却都是很正常的举措。国人领主林立、政令松散的大名家族是缺乏凝聚力的,更不可能有多高的战斗力,而只有将领内彻底一元化,才能使综合实力极大增强,从而在战国争雄中脱颖而出。

领国一元化,是几乎每个战国大名都衷心期望,并费尽心机去希图完成的大业,然而这是一条艰难坎坷的道路,成功者傲立一方,失败者却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对于武田信虎来说,以他的性格是不大可能非常缜密、非常和缓、步步谨慎地去主导这种变革的,从而翻落马下,被臣子们联起手来放逐去了骏河,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吧。

其实最难以索解的,乃是今川义元为何要认同并且参与武田晴信的计谋。从感情上来考虑,不管武田信虎是否“花仓之乱”的帮凶,他对义元都是有恩的,而就形势上来考虑,利用父子相争的机会削弱武田家不是对今川家更为有利吗?他为何不坐壁上观甚至从中挑拨,使事态更进一步扩大,而要彻底站在晴信一边呢?

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而人心更是混沌难明。换个角度来想,信虎杀死支持玄广惠探的叛臣,又把女儿嫁给义元,他确实是对义元有恩,则两国相较,骏河是处于下位的。如果协助晴信放逐了信虎,则骏河反而有恩于甲斐,转而处于上位,此后如果遇有战事,义元要求晴信出兵相助,晴信可能拒绝吗?背恩与市恩之事,以义元的性格来说,是完全做得出来的。

而从势的角度去考虑,如果晴信送往骏府的秘密书信中有足够多重臣署名的话,义元就会斟酌,如果自己支持信虎是否会有胜算,就此和甲斐断交是否值得。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信虎乃是威名素著的豪勇之将,而晴信则藉藉无名,义元在这个时候不大可能看清晴信的真正价值吧。那么如果信虎继续留在甲斐,他很可能重新统合诸将,进而把位置传给据说和他颇为相似的次子信繁,甲州很可能继续强盛下去,将成为骏河最有力的盟友,同时也是最危险的隐患。而如果臣子们联合放逐了信虎,换晴信上台,则必然会是主弱臣强的局面,今川义元或许不花一兵一卒就可控制甲斐……

数百年以后的我们,是无法准确掌握当时情况,从而给出最正确的选择来的,但当事人则不同,考虑到义元并非无能之辈,而在他背后还有一个以智谋见长的太原雪斋,他们最终放弃了信虎,应该是当时最明智的抉择吧。虽然事态的发展与最初的意愿往往背道而驰……

20楼
马羽茶水斋 发表于:2007-3-25 14:47:33

就原理上来说,此战很可能是真实的。

海野口之战本身也很可能是不真实的。一者、从史料来看,妙法寺记、高白斋记均未记叙此战。而甲阳是比前两者晚出、而且史料价值根本无法相比的“半传说”性质的东西;二者、所谓城主平贺氏,历史上的记载极少,按照宽永诸家系图图传的归纳,属于清和源氏家光流大井氏的分脉(大井氏就是信玄母亲的娘家),因其本据平贺城而得氏。小和田哲男的说法是平贺氏早在15世纪中期就已经消亡了。这个凭空冒出的海野口守将平贺源心架空的嫌疑颇大;三者、目前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信虎对信浓佐久口方面的攻略是在天文九年(1540),武田军以怒涛之势一日间攻拔36砦。而如果海野口之战成立,那么就很奇怪,为何天文六年已经击破海野口,打开佐久口的门户,此后却三年间没有任何后续动作?这从武田信虎的战略和战术方面都无法解释。

最后,海野口砦遗址一带确实考古发现了古代战场的痕迹,说明这里确实曾经有过战争。但出土遗物中有铁炮。换句话说,这战争最早也是在天文十二年(1543)铁炮传入后发生的。甲阳的作者或许将此后海野口之战的情形提前到了天文六年,从而编造出了晴信初阵的神话。

当然作为一篇全面介绍武田信玄的作品,而且带有一定程度的英雄传奇性质,我认为老则讲述海野口奇袭也是完全可以的,上面只是我所作的一些补充,为读者提供参考资料而已。

21楼
高桥统亲 发表于:2007-3-25 16:03:18
同样是少年时期放荡不羁,同样是被师傅苦劝信玄确与信长是两种反应呢。有趣的是信玄获得了除老爹外的几乎所有人的支持而信长只有老爹的支持(道三也算半个老爹吧)。
22楼
Identical 发表于:2007-4-2 17:39:12

“在信方的大力劝说下,天文六年(1537年),武田信虎出阵信浓国佐久郡的时候,终于把儿子晴信带在了身边——这就是晴信的初阵,那一年他已经十七岁了。武田晴信在初阵前就已经结了婚,妻子是朝廷公卿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介绍人乃是新继承骏河国守护的今川义元。”

“根据晴信近侍驹井政武(高白斋)所写的《高白斋记》记载,天文五年(1538年)三月十七日,今川氏家督氏辉及其弟彦五郎同时离奇地去世了。”

两段说法似乎有些矛盾,一边是1537年初阵前晴信已经成亲,一边花仓乱1538年才开始,似乎有问题。

另外后面提到:

且说天文十年(1541年)元月,……于是他先后派遣板垣信方和饭富虎昌去通知晴信:“汝在骏河守义元的推荐下得以就任大膳大夫之职,但汝之所为是否能与此高位名实相符呢?骏府(今川氏的骏河国内的主城)乃是学问之都,汝应当前往骏河去修习学问,一两年后再回归甲斐。”

手头没有资料,晴信在1541年就得到大膳大夫的官位了吗?那以后30年没有新的加封也很奇怪啊。

如赤军分析的,我觉得晴信得到地最大支持是来自与家族内部,尤其是信繁。甚至是信虎自己在晚年不是也过高远而不回甲斐吗?

23楼
松岛菱马 发表于:2007-4-3 9:41:37
摆明是笔误:天文六年(1537年)/ 天文五年(1538年)
24楼
马羽茶水斋 发表于:2007-4-3 12:07:25
天文五年是1536……
25楼
今出川公艺 发表于:2007-4-14 13:39:43

我认为对今川的选择应该有这么一个因素:今川之在骏河,原是幕府用以制约东国特别是关东公方的。但是氏亲以后,扶植外戚北条氏崛起于东,今川的眼光随之基本上放弃了东国,转而向西,这也确实和大内义兴等人的上洛风潮以及骏府本身大量吸收京风有关。乃至后来直到善德寺会盟,三雄素以今川最强,且或联北制武,或联武制北,战略上从不占下风,却仍以骏东守势姿态乃至议和敷衍东面局势,也能看出端倪。所以流放信虎当时,既然晴信得到了几乎全部重臣的支持,信虎形同孤家寡人,今川选择晴信,应该是以安定后方的考量为首要。

另外万泽口,老贼没错,老马错了。

26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4-14 17:51:13

老金你今天才来看我的文章么?BS一下。

关于万泽口,我是抄的资料,自己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一仗,难道几乎被老马误导了么?老金你详细说说,为何是老马错了?我没有去查确切的地方,如果确如老马所说,是在相、甲交界处,则他不会错呀。

27楼
马羽茶水斋 发表于:2007-4-15 23:17:39

汗,仔细查了一下,确实看差了。万泽口在甲骏交界,是武田、今川是年八月十九日战于此,北条破郡内势之战在八月二十二日,我把两个时间看差了,地点也便想了当然。哈哈。

查帝国书院版的《日本地图册》,第116页可以找到“万泽”这个地方。

28楼
今出川公艺 发表于:2007-4-15 23:43:57
以下是引用赤軍雪斎在2007-4-14 17:51:13的发言:

老金你今天才来看我的文章么?BS一下。

关于万泽口,我是抄的资料,自己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一仗,难道几乎被老马误导了么?老金你详细说说,为何是老马错了?我没有去查确切的地方,如果确如老马所说,是在相、甲交界处,则他不会错呀。

早看了,当日甚懒不想即回,后来便忘了。看到你那个比较帖子才想起回来写。

29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4-16 9:15:35
老马想当然,老金犯懒,你们两个,我踢你们至渣!
30楼
赤軍雪斎 发表于:2007-5-8 0:29:12

坂垣信方、饭富虎昌等重臣联起手来主导了甲斐国易主的政变,而对于周边大小国人领主来说,他们应该是无从了解完整的前因后果的,当晴信、信方等人向他们透露相关信息的时候,他们一定如遭雷殛,茫然不知所措。但为了在这场巨大的变乱中能够存活下去,能够维持家族的延续,在权衡利弊以后,他们也都会站在晴信一方去的吧。

先不说对信虎的普遍厌恶,谁都知道父子相争必将引发国内动乱,势力微小的家族很可能在动乱中被碾为齑粉,即便有力的国人领主,也不敢说自己必操胜券。只有迅速解决这一事件,让父子的其中一方瞬间得胜,才能避免内战的发生。那么,站在哪一方更可能取胜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信虎之厌恶晴信,想要将其放逐而改立次郎信繁为继承人,甲斐国内无人不知,而大家虽然也知道儿子同样厌恶自己的父亲,前此却并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晴信也会起而一搏。信虎耍的是阳谋,晴信玩的是阴谋,一在明处,一在暗处,胜负之势不是很明显了吗?

就这样,甲斐国内的重臣、豪族们逐渐都聚拢在武田晴信的身边,帮助他把父亲信虎放逐去了骏河。从此,“馁虎”就在远离故乡的骏府、京都等地度过了自己漫长的余生,一直等到晴信去世,自己的孙子胜赖请求会面的那一天……

以“活着”为标准来看,或许真正的胜利者是父亲信虎也说不定。

诹访攻略

且说年轻的武田晴信(虚岁为二十一岁)于天文十年(1541年)六月十四日放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武田信虎,随即就任甲州守护和甲斐武田氏宗家第十七代家督。从此时直到翌年(1542年)六月,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晴信的经历记载中是一段空白期,他关注内政,收拢人心,开始治水工程,却还并没有取得任何足以夸耀的成果,当然,他也没有对外用过兵。

然而空白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战国乱世中只注重内政而轻怠兵事的家族是根本无法存活下去的——领地广狭终究有限,物资的积累不可能只升不降,彻底的以守为攻是行不通的。况且甲斐积贫多年,就算晴信是内政天才,也无法在短期内改变这一现状。

家臣、豪族们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窝在农田里吃安生饭,信虎时代,他们屡次被发从征,忙得焦头烂额,谁都盼望能够太平一段时间。可是进入晴信时代以后,当真的太平降临了,他们略微缓过劲来,就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仗刀持枪,去抢掠更多的田地和物资。初继位的晴信是不可能悖离这些家臣和豪族的要求,迟迟不对外用兵的,如果他真敢如此,则人心定将逐渐远离,家臣和豪族们能把他扶上台,同样也可以废黜他,改立次郎信繁,甚至把老领主信虎再接回来。

于是,在经过了整整一年的休整以后,甲斐武田氏终于再度对外用兵,目标不再是北线,而是西线的诹访。

甲斐国想要对外扩张,唯一的进取方向就是信浓国——南面是实力雄厚的盟友骏河今川氏,东面的关东平原,早被后北条氏看作是自己的碗中之肉,不容他人染指,那么武田氏周边可以开打的方向就只有北或者西。往北是信州佐久和小县,佐久已在手中,小县大部被“北信七将”所夺取,晴信自认还没有打败此七将尤其是葛尾城主村上义清的实力;往西是诹访郡,虽说其领主乃是自己的妹夫诹访赖重,但乱世之中亲情为小,为了本族的安泰,也不得不向诹访氏挥舞刀剑了。

撕毁盟约,点燃战火,就必须先找一个藉口——其实藉口就摆在眼前,去年当晴信放逐父亲的时候,诹访赖重曾经领兵前来救援,双方在韮崎接过一仗。对于赖重来说,信虎是他的丈人,又是签署了盟约的盟友,救援信虎本是顺理成章之事,而对晴信来说,武田家督更替本是我甲州的内政,你竟敢发兵前来,那就算是毁弃盟约了。两家既然没有明确地重续此盟,则我此番杀入诹访,也不算是背信之恶行。

乱世中的外交谋略,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给自己发动战争寻找藉口。

且说那诹访大社本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之一,所奉祀的乃是“诹访大明神”,也就是内陆湖诹访湖的湖神。大社分为上、下二分社,总归大祝也即首席神官金刺氏管理。后来上社大祝改称诹访氏,也被称为“神氏”,逐渐武士化,诹访一门及其部下就被称为“神党”。

武田信虎、晴信父子在位的时代,诹访氏的一门总领为赖满和赖满的孙子赖重,习惯上称他们为“上社大祝”或者“大社大祝”,但实际上此两人却并不是真正的神官。诹访家很久以前就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门总领的长子继承总领之位,统领作为武士集团的诹访家,而幼子则继任为上社大祝,两者互为表里。其后总领、大祝两门分裂,最后由总领一门重新统一——赖满、赖重这一支,原本就是武士的总领而非神官的大祝出身。

诹访赖满曾经基本统一了诹访郡,并且南下进攻伊那郡,西向抵御武田军的侵攻。天文八年(1537年),赖满去世,因为嫡子赖隆早死,他就把家督之位传给了孙子、年轻的赖重。不过虽说诹访郡都由诹访氏统领,这种统领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罢了,以下社大祝金刺氏,以及诹访分家高远氏为首的豪族们无不各据一方,时降时叛。且说永正十五年(1518年)前后,诹访赖满打败了下社大祝金刺昌春,昌春逃往甲斐,依附武田信虎,信虎就以恢复金刺氏的领地为藉口,数度进攻诹访郡。

然而信虎迟迟无法拿下诹访,最终只得与诹访赖满谈和,改变进攻方向,转取北线的佐久、小县两郡。赖满去世后,信虎立刻把次女弥弥嫁与诹访郡新领主赖重为妻,希望可以借赖重的兵力来保障自己的西线。

弥弥后来为诹访赖重生下了嫡子虎王,或许因为难产,此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对于赖重来说,得子虽喜,却无法掩盖丧偶之痛,并且同时他料想不到,诹访、武田两家的羁绊因为弥弥之死也就此断裂了,使得武田晴信可以放心大胆地对自己的妹夫用兵——战争于天文十一年(1542年)六月正式爆发。

晴信之用兵与其父迥然不同,他深信孙子所说“兵者,诡道也”,为了赢得胜利,不惜使用任何手段。站在后世的角度来看,进攻性战争本来就很少有所谓的“正义”,尤其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战争,而既然本就不义,又何必执着于是否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呢?真正的战略家,必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在两军交锋之前就已经底定了胜局,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晴信正是那样谋划的。

即便尽起甲州之兵,也很难有把握一战就灭亡诹访,正如前面所述,当时的战斗人员绝大多数都是非专业的,是农民兵,战斗力非常有限,把这些农民驱赶上战场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又怎能期望他们认真打仗呢?对于受过专业训练的战斗人员来说,一兵就是一兵,一将即是一将,但对于这些农民兵来说,一千人和一万人的数量差未必就能形成优势,若受小挫,士气下降,一千人会跑散,一万人照样逃得一个不剩。

在战争双方都处于这种低劣状态的情况下,致胜之道只有两条:一,是尽可能地削弱敌方,壮大自己;二,是用尽手段来磨灭敌军的志气。就如同当年武田信虎联合金刺氏进攻诹访氏一般,晴信这次也耍尽诡谋,分化瓦解诹访氏麾下群雄——只不过,晴信的举措之大,进展之速,是信虎所根本无法比拟的。

晴信首先把目光瞄准了诹访的分家高远氏。高远氏的先祖乃是诹访上社大祝贞信,另一说是贞信的堂侄义光,义光六传为高远赖继,乃是占据了诹访郡西部和伊那郡北部的有力国人领主,在诹访郡内的影响力和势力都仅次于诹访赖重。从来分家都会想要入继主家,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野心勃勃的高远赖继也不例外,他对诹访氏一门总领和上社大祝的位置垂涎已久。可惜本家总有后代,总不断绝,否则按照亲疏远近,更按照势力大小,我就可以得到本家的家业了,到时候彻底统一诹访郡也并非难事——赖继大概经常会捶胸顿足地这样妄想吧。

在诹访郡中,高远赖继的野心本是路人皆知的,武田晴信也很轻易地就侦查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派使者前往与赖继联络,请求东西夹攻诹访氏,许诺战胜后就将诹访一门总领和上社大祝的宝座都交给赖继,自己只求获得诹访氏主城上原城以东的土地即可。在高远赖继的叔父(一说兄弟)蓬庵轩等人的怂恿下,利令智昏的赖继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武田晴信征发领内各路兵马,打着红日御旗和割菱的军旗,浩浩荡荡向西挺进,逼近上原城。金刺氏、高远氏等诹访郡内外的叛乱兵马也与其合流,总兵力据说达到两千骑、二万大军——所谓多少多少骑云云,只是当时的常用语而已,并不代表骑兵数量,而只是代表中上级的武士数量罢了。

相对于汹涌杀来的两千武士、一万八千农民兵,诹访赖重仓促间只能拼凑起一百五十名武士和七、八百农民兵——领内豪族看到小大之势如此悬殊,看到高远等人掀起了反旗,于是纷纷按兵不动,不肯前往救援。就在这种情况下,上原城未经抵抗就落入了武田、高远联军手中,诹访赖重南退到地势相对险要的桑原城,笼城固守。

晴信向桑原城派去了使者,劝说诹访赖重投降。使者大概是这样分说的:“如果贵殿不肯投降的话,一旦城破,玉石俱焚,诹访总领一门就此断绝。贵殿与敝上有仇,但贵殿之子虎王却是敝上的亲外甥,只要你打开城门,敝上许诺不会伤害虎王,并且还将扶持他继承诹访氏的家业。”

使者的意思非常明确,大兵压境,诹访氏毫无取胜之道,或者灭亡,或者成为甲斐武田氏的附庸。而如果想要成为武田氏的附庸,则作为成年人的赖重殿下我们是信不过的,必须让尚在襁褓之中的虎王继承总领之位。

对于战国时代的武将来说,家名是第一重要的,其次是家业,最后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于是,为了保持诹访氏一门总领的家名不灭,也为了保全毫无罪孽的儿子的性命,诹访赖重只得被迫低头,打开城门,拜伏在武田晴信的军门之前。

这是当年七月之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古老的诹访氏就变成了武田氏的附庸。这对于晴信来说,无疑是继承家督之位后的第一次大胜利,他的威望立刻飙升,家臣、豪族们莫不喜笑颜开,望风景从。晴信随即就派人把赖重押到甲府,并且于七月二十一日勒令赖重自尽,享年仅二十七岁——如果赖重还活着,则诹访的遗臣都会心向故主,一个不留神就会闹出乱子,而只要赖重死了,这些遗臣们的忠心就只能献给虎王,虎王在自己掌握之中,并且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乱世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心,掌握了人心就可以掌握领地,掌握权力,不过此次诹访攻略,与其说晴信是在掌握人心,倒不如说他是在玩弄人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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