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流窜——论日本古事记》

第四章 女帝时代

作为意识形态斗争史的古代史

    现在我必须要谈的问题是记纪撰修当时的政治情况。这实际上是古代政治史的核心问题。专业的历史学者一定会说,像你这样的外行怎么能谈得好政治史的问题呢!确实是这样。不管我现在怎么拼命地学习,也不会一下子赶上专业历史学者长年从事的精密的研究。如果多少有些错误,还希望能原谅我是个外行。

    我把这个时代的历史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斗争的历史。日本将怎样地发展,用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来统治日本,当时还未能作出明确的规定。是采用神道还是采用佛教或儒教呢?而且这些宗教还有各种宗派。当时这些各宗各派为了统治其他宗教、其他宗派正在进行斗争。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众神之间大战的历史。

    而且,这不仅仅是众神在战斗。这些神同人的、主要是氏族的利害紧密相连,众神之间的战斗同时也是氏族之间的斗争。那里流了许多血。人流了血,连众神也流了血。连神也在那里遭到杀戳和流放。大家可能都知道书纪里就记载着物部氏烧毁佛像,把残留的佛像抛入难波湾的海中。这就是对佛、即新的神的杀戳和伤害。我在前稿中一直认为,诸神流窜是带给旧神们的悲惨的命运。连神也遭到杀戳、伤害和流放。这种激烈的斗争就是飞鸟时代至奈良时代的政治状况。保存飞鸟的史迹是非常好的事。但是,如果其意图是把飞鸟当作浪漫的故事来保存,那恐怕会大失所望。我认为对这一时代越是调研,越会出现带血腥味的史实。

    在这个时代,政治与宗教成为一体,氏族的斗争也是意识形态的斗争。要了解这个时代,还是需要研究作为意识形态的宗教。神道自不待言,还需要有关于佛教、儒教的详尽的知识。不理解宗教,就不可能理解这一时代的本质。本居宣长的观点正是这样的观点。不理解神事,怎么能理解上古人的世界呢!?

    我还是认为,战后的历史学家除了少数学者外,都太过于忽视神事了。人们伯大概是吃了国家神道的思想暴力的苦头,对众神本身也产生了怀疑。我也长时间闭耳不听神的话。我喜欢听佛说的话,神说的任何话我都不愿听。因为我亲身感受过过去神说的话太残酷了。但是,如果不听众神的话,不但不能揭开古代史的秘密,日本精神史的秘密也不可能揭开。现在我在谦逊地听取众神的话。听了这些话,我才逐渐开始了解了使八百万众神服从于一个神的巨大的历史谋略。

    由于把古代史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斗争,那就必须要在研究神道的同时,还要研究佛教和儒教。可是遗憾的是,日本还缺乏一部毫无偏见地掌握包括神道、佛教、儒教在内的各种思想流派的思想史。岂止是缺乏优秀的思想史的著作,甚至缺乏能写出这样的思想史的观点和立场。本居宣长把儒教和佛教称为“汉意”而加以排斥。他由此而开辟了正确理解被过去的日本学者不当忽视的日本的古典古事记的道路。这一工作有着划时期的意义。但宣长的学说被当作教条时,那就根本无法正确理解日本思想史中神道、佛教、儒教等的关系。就是说,只要站在国学的立场上,儒教就是恶。谈论这种恶的教和神道的关系,等于毫无意义。,至于怀疑古事记中是否有佛教和儒教的影响,这种怀疑本身就是岂有此理。从佛教方面来说,也可以说同样是如此。佛教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神道是恶,没有必要学习恶的道。所以佛教的学者叙述日本思想史是从圣德太子说起。

    但是,这么做究竟行不行呢?要真正理解神道或佛教,站在各自立场上的人都必须要研究其他的宗教。不理解这种旧神和新神之间拼死斗争与和解的历史,就根本不可能理解飞鸟、奈良时代的精神史乃至整个日本精神史的本质。佛教和神道一方面互相不断地进行激烈的斗争,同时又相互给对方.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平安时代初期神与佛停止了斗争。这可能是由于神和佛都觉悟到斗争是愚荔的,也可能是因为巧妙地利用神与佛、谋求垄断权力的藤原氏已经巩固了其政治统治。这种神与佛的共存关系基本维持到江户末期。提倡恢复纯粹神道的国学家否定了这种共存关系。国家学们的这种恢复旧神的运动后来变成恢复天皇制的运动,成为明治维新的思想动力之一。古老的众神在这里确实好像冲破了被儒教、佛教所隐蔽的云层,露出了真面目。但是,如果本居宣长所认为的日本自古相传的真神,只不过是8世纪由中臣氏制造的新神,那么情况将是怎样呢?!

    如果那是8世纪制造的神,那么,把8世纪的神绝对化,本居宣长不是反而没有看到真正的众神的面貌吗!宣长把儒教、佛教一概称之为“汉意”而加以排斥。可是,如果8世纪形成的这种古事记神道已经受到外来思想、特别是儒教的极大影响,那么情况又将是怎样呢?!

    这样的质问对于宣长以及以后的国学家看来有些过于严厉了。但是我认为,惟有这样的质问才能表现出日本精神史的实质。

    古代史是日本历史上思想最活跃的时代。从万叶集、《怀风藻》来看,这一时代的政治领导人大多是学者或诗人。他们具有很高的汉学和佛学的教养。要了解这些人所制造的历史,我们也必须具有和他们同等的汉学和佛学的教养。

    最后还想说一点。黑格尔说过,历史是时代精神的产物。我觉得这句话有一定的真实性。日本人把这种时代精神往往称作时代潮流或时代趋势。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人、违反时代趋势的人,在历史上是不能取胜的。但是,仅凭时代精神的粗略的展望是根本无法掌握历史的。历史中蕴藏着制造它的领导人乃至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话生生的思想和感情。历史家要了解巨大的时代潮流,同时还要了解历史中微妙的个人感情。我希望能用这样双重的观点来理解这一时代的历史。

古代史的转折点——从军事国家到农业国家

    古事记编成的712年、日本书纪编成的720年——这一时代的政治形势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我认为在白风以后的时代有两种最具有强烈政治性的事件。一个是663年的白村江战役,另一个是672年的壬申之乱。在考虑日本的古代史时,这是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的重大事件。白村江战役使4世纪末以来朝鲜从属的历史告终。日本建国之后立即向海外出兵,把三韩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古代日本的发展是建立于统治三韩这一事实之上。而国家的这种统治方式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也就是说,军国主义的日本遭到了否定。与此同时,以武力效忠皇室的古坟时代的豪族们也不能原封不动地存在下去了。日本的古代国家是建立在大和豪族的氏族联合的基础之上的。这种统治方式不得不重新考虑了。而壬申之乱则总算结束了自6世纪末苏我氏与物部氏斗争开始的长达百年的内乱。很多人在这次内乱中流了血,人们大概已经厌倦了这样长期的战争。人们追求的是和平而不是战争。

    由于这两个事件,日本不得不朝着建设以天皇为中心的统一的农业国家的方向发展。当时的政治领导人在取范中国的律令国家中看到了这种新的国家的理念。

    天智帝、天武帝所采取的方针,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是当时的日本不得不走的必然的道路。但天似乎通过某种偶然性助长了这条历史的必然之路。对于天智帝、天武帝的嫡系子孙,“天”让男性短命,仅赐给女性长寿。具有科学头脑的现代人也许不喜欢“天”这种说法。、现代人喜欢这么说,那是因为近亲结婚而产生了虚弱的孩子。天武通过壬申之乱杀了天智的儿子弘文。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把天智的次女鸥野赞良皇女(即后来的持统帝)连同她的姊妹大田皇女、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作为自己的妻子。这是叔父与侄女的结婚。天武与持统之间生了一个儿子——草壁皇子。天武于朱鸟元年(686)死去。先帝一死,皇后持统立即以谋反罪杀害了天武与她姐姐大田皇女之间生的大津皇子。这恐怕是一种藉口。大律虽是姐姐的儿子,但他是自己儿子草壁在皇位继承上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要消灭大津来确保草壁的皇位继承。天武是9月9日死的,杀大津是同年10月3日。何等麻利神速!

    据《怀风藻》记载,大津皇子“状貌魁梧,器宇峻远。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及壮爱武,多力能击剑。性颇放荡,不拘法度,降节礼士。由是人多附托。”这样就糟了,他完全具备了遭人怀疑的条件。持统的爱子草壁皇子比他大一岁,但在容貌上恐怕远不如他出众,大津在学问和人望上大概超过草壁。持统皇后正如她这个中国式的溢号所表明的那样,她是要拼命地把她跟天武两个人用武力夺得的皇统传给自己的儿子。大津当然使得她坐卧不宁。

    所谓“爱武……性颇放荡”更是要不得。看来大律欠缺小心谨慎。他是一个才能杰出、自由奔放的青年。这种奔放就给了对手以可乘之机。他从小丧母,本来应当谨言慎行,掐光养晦。据说大津的死和被天智杀害的孝德帝的儿子有间皇子的死同样赢得很多人的眼泪。《怀风藻》和万叶集里都留有他凄惨哀绝的绝命诗。这些诗准备在后面谈万叶集时再谈。万叶集里保存了大津的诗,同时还告诉我们在草壁和大津之间夹着一个名叫石川郎女的女人的三角关系。

大津皇子赠石川郎女诗一首:
我等待着你到来
亲爱的妹子啊
山中的露水淋湿了我的身子
(《万叶集》卷2,第107首)

石川郎女和诗一首:
亲爱的哥哥呀
你等我淋湿了身子
我真愿是这山中的露水呀
(《万叶集》卷2,第108首)

    大津皇子幽会石川郎女时,津守连通卜露其事,皇子作诗—首:

津守占卜说
我俩同林共眠事
已经清清楚楚
(《万叶集》卷2,第109首)

日并皇子赠石川女郎诗一首:
远处割草的大名儿呀
我一时一刻
也忘不了你啊
(《万叶集》卷2,第l10首)

    大津和石川郎女之间互赠的诗充满了性感。尤其是石川郎女的诗令人感到像是卖弄风骚的女人进行性感的挑逗。这个名叫石川郎女的女人后来写给年轻的大伴宿弥奈麻吕这样一首诗:

我已是老女
如同少女般
仍为爱情苦
(《万叶集》卷2,第129首)

    她大概是一个多情的、爱卖弄风骚的女人。当时她大概已是日并皇子(草壁皇人)的情人,但又和大津皇子私通。她的诗很像男女之间的枕边话。对她这样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来说,被两个男人所爱也许有一种快感。但对大津来说,跟她有这样的关系是很危险的。而他不顾这种危险,不断地跟石川郎女幽会。大津的诗中说:“我俩同枕共眠事/已经清清楚楚。”令人感到他好像把冒险当成一种乐趣。

    大津皇子啊,你果然像《怀风藻》中所说的那样:“性颇放荡,不拘法度。”我非常喜欢你。但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你的背后始终有着要夺走你的性命的眼睛在盯视着你。天武活着时候还不要紧,但天武要是死了你怎么办!?那个卖弄风骚的、好似天性就喜欢挑逗男人的石川郎女,果真有值得毁掉你性命的价值吗!?我认为大津还是对周围的情况看得过于天真了。据说持统的性格是“深沉有大度”。姨母持统是难以忍受你的性格的。在这个“深沉有大度”的持统的面前,你这个“性颇放荡、不拘法度”的年轻人简直就像是狼面前的一只小羊。像你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懂得这个道理呢:?

    大津被杀害了。杀害了大津确实起了作用。我想其他的皇子们以后恐怕再也不敢采取像大津那样奔放的态度了。他们一定懂得了只有对这个可怕的姨母毕恭毕敬才有自己的活路。草壁皇子的即位当然指日可待,但没有马上实现。帝位空了三年时间。这也许是因为草壁还没有长大到即位的年龄,也许是害怕大津的魂灵作祟。《药师寺缘起》中记载说,大津的魂灵变成龙作祟,请大津的老师义渊祈祷,抑止了作祟。持统度日如年地等待着草壁即位,但天武死后三年,草壁突然死去。草壁的死使人们大为震惊。读一读《万叶集》中柿本人麻吕(生卒年月不详)等许多舍人们的诗,即可了解这一点。

女帝持统把血统原理神圣化

    草壁一死,持统自己登上了皇位。我从持统帝的身上看到她是一个意志坚强、极其贤明的女性。她的性格和她的父亲天智帝很相似,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甚至达到冷酷的程度。父亲杀害了古人大兄皇子和有问皇于,她也杀害了大津皇子。但在杀害的动机上他们还略有不同。父亲是为了自己能登上皇位,她是为了让儿子登位。在这一点上说明她毕竟是一个女性。儿子死后她自己登上皇位,那是为了让草壁的儿子、她宠爱的孙子轻皇子、即后来的文武帝能即帝位。她是一个保皇位的人。她本是一个女流,却拼命地把保住皇位的重任担在自己的肩上,并极力要亲手把它交给自己的孙子。她对此有着豁出自己一切的激情。

    草壁一死她立即登了帝位。但皇太子的位子由谁来坐呢?当时最有实力的皇子恐怕要首推天武的第一皇子、壬申之乱的功臣高市皇子。高市皇子的母亲出自宗像氏,不过是一个地方豪族。这一点对他继承皇位不利。但是,不论是功绩或人品,他在宫廷中无疑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持统让他担任太政大臣。高市死时,日本书纪中写道:“后皇子尊蓖。”可见他的地位已相当于皇太子。但书纪中这种关于高市皇子死的报道与万叶集中柿本人麻吕的庄严而宏大的挽诗相比,还是显得有点冷漠。

    持统帝恐怕早就在盼待着高市皇子的死。每当她想到自己如果死在高市之前,一定会忧心仲仲的。不过,她胜利了。

    幸而高市死在她之前。于是进行下一个皇太子的选定。持统的心中当然早就决定了草壁与阿闭皇女(后来的元明帝)的独生子轻皇子。但是,选定皇太子的会议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怀风藻》中这么写道:

    “高市皇子蔫后,皇太后引王公卿士于禁中,谋立日嗣。时群臣各挟私好,众议纷坛。王子进奏曰:‘我国家为法也,神代以来,子孙相承,以袭天位。若兄弟相及,则乱从此兴。仰论天心,谁能敢测。然以人事推之,圣嗣自然定矣。此外谁敢问然乎!’弓削皇子在座,欲有言。王子此乃止。皇太后嘉其一言定国。特阅授正四位,拜式部卿。”

    会议的进行大概没有如持统所想象的那样顺利,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意见,很难预想会岔到什么地方去。可以想象老女帝心急如焚。她想亲自发言。但她所处的地位不能自己说出让自己的孙子继承皇位。深谋远虑的持统一声不吭地抑制着焦急的心情。这时却意想不到地有人出来救驾。这个人就是被她和天武帝杀害的大友皇子的儿子葛野王。他说天的心谁也不知道,应当重视人的关系。这话说得真妙!要重视人的关系,那就是要尊重持统帝的意图。弓削皇子是天武和持统的异母妹妹大江皇女所生的儿子。就血统来说,他和草壁同样继承了天智和天武的血统。他大概是想推荐同母哥哥长皇子。但弓削皇子被葛野王大声喝退了。当时弓削皇子的脑子里可能掠过了大津皇子的影子。他一定是害怕女帝的复仇。

    轻皇子就这样被大家一致推定为皇太子。这位15岁的轻皇子一当上皇太子,持统立即退位,把皇位让给他。当时她对轻皇子说了什么话呢?我想她当时说的话和天照大神对自己的儿孙说的话完全一样。天照先跟自己的儿子天忍穗耳命 说:“这个国家是你治理的国家。”后来又对自己的孙子边远艺命说:“这个国家是你统治的国家。”这句话出自女帝之口,有着特殊的意义。继承天智、天武或两者的血统的皇子有许多人。但持统所主张的不是这种血统。为了强调轻皇子的皇位继承权,必须主张老女帝持统、即天照的血统。因为继承女帝—血统的只有轻皇子一个人。

女帝元明的法治主义及其幕后人不比等

    持统帝就这样让位了。但是,也许是由于过于娇生惯养的原因,她所期待的文武帝身体赢弱。不仅是身体,连性格似乎也很懦弱。“这也不无原因。期待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15岁的少年能有力量打开这种困难的局面,恐怕也是不恰当的。文武帝难以忍受皇位的重担,必须有个人来代替他忍受。持统已经年迈。因而就由持统的异母妹妹、草壁的妻子、文武的母亲阿闭皇女、即后来的元明帝来代替。持统在文武帝时代还活着,当然还会继续严密监护着她所保护下来的皇位。但实权逐渐转移到她的妹妹兼儿媳妇的皇太后、元明帝的手中。

    阿闭皇女即后来的元明帝。这位女帝几乎没有引起过后人注意。元明帝及其女儿元正帝(715—724在位)在历史上似乎处于无人注目的角落。她既无其异母姐姐持统女帝那样强烈的个性,也末发生其曾孙女孝谦女帝(749—758在位)那样的徘闻。她是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人。她作为一个女帝看起来好似平静而不引人注目。但实际上她的时代是一个了不起的时代。在她在位期间,实行了迁都奈良,日本首次铸造货币,而且编写了古事记、风土记。如果说在文武时代她已经是一个实权人物。在元明时代一直到养老5年(721)她去世都是一个有实力的人物,那么,《大宝律令》的制定和日本书纪的编纂都可以说是她的业绩。制定日本最早的法律、编纂宗教书和历史书、实行迁都平城、首次铸造货币——如果说在这位女帝在位期间所进行的这些工作可以算作是天皇的贡献,那么,在日本历代的天皇中,能留下可以与这位女帝比美的巨大政治功绩的天皇是很少的。

    尽管元明帝有着这些业绩,但她还是被历史的暗影所掩盖。太安万侣在古事记序文中献给她及天武帝的赞辞几乎被人们完全忽视。人们理解似乎仅有天武帝与赞美之辞相配,而对她的赞辞,则认为不过是太安万侣的奉承。

    “元明”据说是淡海三船给这位女帝撰定的中国式的溢号。元明是阐明“元”的意思,大概是指她编纂了古事记。元正是正“元”的意思,大概是指她编纂了日本书纪。我认为这两个带有“元’’字称号的母女天皇的时代还是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恐怕也可以说这一时代奠定了日本的“元”——基础。

    我觉得这个元明帝是一位和持统帝同样、甚至超过持统帝的贤明的女帝。她没有她姐姐持统帝那样鲜明的个性。但我觉得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清了时代前进的方向。持统也好元明也好,她们都必须要强调血统的原理。所以她们都希望有根据这种血统原理、即天孙降临神话所写的意识形态的书。古事记恐怕就是她们的这种愿望的表现。不过我觉得,元明知道仅凭强调血统原理是不可能完全保住她们的皇位的。

    那么,什么东西可以代替血统原理、或者说可以和血统原理一起来保护她们的皇位呢?我认为元明帝是在律令、即法律制度中寻找到了这个东西。在需要武力的时代,女帝是很难当天子的。日本虽然有神功皇后的前例。但那恐怕是例外是配角的人,往往实际上是历史的主角。在这幕以持统、元明、元正等女主角的历史剧中,就有协助她们的伙伴。为了看到这一时代的配角们的权力关系,我们有必要再一次把时间拉回到持统时代。

持统政权的“大盾”石上麻吕

    人们往往要从壬申之乱的角度来看这一时代的历史,很容易想到壬申之乱的有功者都是这一时代的实权人物。这一时代的正史《续日本纪》中就记载着很多人由于壬申之乱的功劳而在死后晋升了官阶的实例。在壬申之乱中是否活跃几乎变成了这一时代的身份证明。但要注意的是,这种官阶的晋升大多是在该人死后。

    想一想前面提到的葛野王的事吧。对于持统来说,那次决定皇太子的会议是一次关系到她的命运的重大会议。在那次会议上,是葛野王救了她。而葛野王是被她及其丈夫天武所杀害的“逆贼”大友皇子的儿子。正是这样的人在她危急的时候救了她。“皇太后嘉其一言定国。特阅授正四位,拜式部卿。”葛野王37岁时死去。如果他能活得更长一些,一定会更加升官进位。这真是“昨日之敌、今日之友。”仅从壬申之乱的角度是不可能看清这一时代的权力关系的。这次战乱已经过去了25年,价值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壬申之乱的功臣高市皇子现在已成为持统最感到麻烦的人物。

    昨日之敌变成今日之友的人,并不只有葛野王一人。石上麻吕是什么时候获得持统的宠信呢?石上麻吕也可以说是物部氏。大概是物部氏灭亡之后,同族人为了避讳物部这个名称,而自称石上。而且他在壬申之乱中显然是一直站在近江朝廷一边。所以他和葛野王一样——甚至比葛野王更甚——都曾经是飞鸟净御原政权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日本书纪上这样记载壬申之乱时大友皇子的死:

    “于是,大友皇子走无所人,乃还隐山前,以自绕焉。时左右大臣及群臣皆散亡。惟物部连麻吕且一二舍人从之。”

    人还是最爱惜自己的。左大臣、右大臣等群臣都抛弃了年轻的主人,逃之天天,惟有这个名叫物部连麻吕的人一直在大友皇子的身边待到最后。当时他32岁。不知读者们如何看待这个人。他是一个忠实、纯真、具有古代武士高尚风格的人。他的行为表明古坟时代日本武将物部家的血液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白流。

    不过,他并没有和大友皇子一块儿去死,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为天武政权效劳了。天武5年(676)他已被任命为新罗大使,出使新罗。天武死时,他代表式部省致“讳”——悼词。

    但他最活跃的时期是在持统即位以后。持统3年(689),他奉命去筑紫,担任传达朝廷官位升降旨意和监造新城的任务。据最近的调查,认为在著名的大野城的建造上,持统帝时期比天智帝时期更加大力进行。看来石上麻吕为大野城的建造出了很大力。持统4年,日本书纪上记载了他的讽爽英姿:

    “四年春正月戊寅朔,物部麻吕朝臣树大盾,神抵伯中臣大岛朝臣读天神寿词毕,忌部宿称色夫知奉上神经、剑、镜于皇后。皇后即天皇位。”

    就是说,在持统帝根据新神道所举行的即位仪式上,三个氏族起了重要的作用。这三个氏族是中臣氏、忌部氏和物部氏。而物部氏的代表就是石上麻吕。我想他一定是一个手持大盾、英姿勃勃的武将。过去他曾是穷途末路的大友皇子的惟一的追随者。而后来到元明帝时,他那手持大盾的雄姿又给女帝带来一抹不安。总之,他这个人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拿盾牌的。我想石上麻吕在持统4年已经是宠臣之一。万叶集记载了他在持统6年讽爽英姿、忠义护驾的情景。万叶集卷1中有这样一首诗:

石上大臣从驾作歌
登山望吾妹,
故名高见山。
大和已不见.
山高抑路远?!

    日本纪曰:朱鸟六年壬辰春三月丙寅朔戊辰,以净广肆广獭王等为留守官。于是中纳言三轮朝臣高市麻吕脱其冠位,擎上于朝,重谏曰,农作之前,车驾末可以动。辛未,天皇不从谏,遂幸伊势。五月乙丑朔庚午,御阿胡行宫。

    一般认为万叶集的编者是大伴家持。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引用日本书纪中这一段记载呢?这里说持统要去伊势,但中纳言三轮高市麻吕反对。他谏阻说,现在是农忙季节,圣驾不宜外出,甚至以挂冠辞职相威胁。但持统坚持要走,高市麻吕辞了职。大概是这件事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所以后来的《日本灵异记》中称赞高市麻吕说:“缘忠臣欲少、知足,感动谙天,得报而示奇事。”

    但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件忠臣劝谏女帝不要急于外游的小事。三轮高市麻吕是三轮氏的族长。也就是说,他是古代日本祭枢大物主神的氏族的代表。而今持统要在朱鸟6年、即持统6年去伊势。她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去伊势呢?显然是为了去建造新的神宫。对于这种新神的出现,旧神的代言人三轮氏当然要反对。这大概是旧神们无力反对天武、持统所开展的宗教改革,而让三轮高市麻吕作为代言人来进行抗议吧。大伴家持引用三轮高市麻吕的话来解释石上麻吕的诗。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他在内心里赞成三轮高市麻吕的抗议吧。家持从其所属的大伴氏族的立场出发,当然也是反对新神出现的。家持在这里引用了日本书纪里这一段话,大概是为了赞扬三轮高市麻吕的勇气。

    但这次持统外出有一个人随驾。石上麻吕的诗中带有一种兴高采烈的情绪。这位当时已经52岁的老臣,在精神上好像又焕发了青春,不减当年手持大盾的视爽英姿。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认为家持是为了写三轮高市麻吕的事而特意引用了石上麻吕的诗,原因是石上麻吕的动向是决定持统推行的宗教改革能否成功的关键。这位人格高尚、代表物部氏的武将的动向如何,无疑会决定高市麻吕的抗议能否奏效。可是,石上麻吕已站在持统的一边,忠诚地跟随持统外出,写出了这样一首与其年岁不相称的、情绪激动的诗。持统4年持统即位时,他和中臣、忌部一起在即位仪式上起了重要的作用。石上要是被中臣、忌部等新兴贵族拉过去是很危险的——以三轮、大伴为首的古代豪族恐怕早已从石上的行动中感到了这种担忧。石上麻吕曾经对大友皇子忠诚到最后。保守派们认为他的这种缺乏先见之明的愚忠现在又被持统利用了。我认为石上麻吕在持统帝时已经是宠臣,但官位还很低。到文武帝时才急速提升。

    持统决定让15岁的文武即帝位,为了预先防止群臣的反对,亲自为建立新体制而奔走。持统10年高市皇于死后,她作了这样的人事安排:

    “冬十月已已朔乙酉,赐右大臣丹比真人舆仗,以哀致事。庚寅,假赐正广参位右大臣丹比真人资人百甘人,正广肆大纳言阿倍朝臣御主人、大伴宿称御行并八十人,直广壹石上朝臣麻吕、直广式藤原朝臣不比等并五十人。”(《日本书纪》)

    这大概是已经决定轻皇子、文武皇太子即位,持统在为文武即位时准备新体制。因而要讨这些新体制的权臣们高兴。在这里,右大臣丹比真人被撤销了官职,除了旧的权贵阿倍御主人和大伴御行之外,又新加了石上麻吕和藤原不比等两位新权贵。而在接着的文武、元明时期,大伴御行、多治比岛(丹比真人)、阿倍御主人相继死去,最后继续活着的只有石上麻吕和藤原不比等。编纂古事记时,石上麻吕是左大臣,藤原不
比等是右大臣。

不比等与文武帝的奶娘桔三千代的结婚

    藤原不比等在参与持统建立这个新体制之前,究竟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情都不清楚。日本书纪上仅可看到他在持统3年被任命为判事。他是以担任判事——即法官——而开始了他的31岁人生。我们在考虑不比等这个人物时,这一点是不能忽视的。其深刻意义,读者会在后面考虑到。

    关于不比等在此以前的人生,历史上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收有藤原氏家史的《尊卑分脉》中有这样的话:

    “为内大臣镰足第二子,一名史。生于齐明天皇五年。有事避公,抚养于山科田边史大隅等家。以此起名为史。母为东持国子君之女与志古娘。”

    藤原不比等是镰足的儿子。他是次子。但长子不知什么原因出了家,所以他实质上是嫡子。镰足比天智帝早死两年。天智自那次杀死人鹿的政变之后,在镰足的配合下,垄断了一切政治权力。这位集善与恶、幸与不幸于一身的罕有的政治天才的死,据说给天智带来很大的震动。镰足比天智早死,我认为对整个藤原氏是一大幸事。如果镰足继续活著,大化改新以来的人们的不满都会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不管他是怎样的天才,能不能承受得起这些不满还是疑问。而且当时如果大友皇子与天武之间发生战争,镰足的立场恐怕必然会站到大友的一边。如果即使有他在也不能改变王申之乱的结局,可以想象整个藤原氏将陷入极大的困境。

    镰足在这么有利的时期死去时,不比等还只有11岁。壬申之乱发生时,也才14岁。不太清楚他当时采取了什么样的立场。但恐怕只能认为他是站在近江朝廷一边。即使如此,他当时毕竟还是个孩子。

    所谓“有事避公,养于……田边史大隅等家”,我想,这是写不比等在壬申之乱之后的情况。壬申之乱是以近江朝廷的大败而告终。他的父亲镰足虽然已经死了,但曾是近江朝廷的权臣。所以他要隐姓埋名,寄身于归化人田边史大隅家。今井启一先生说:

    “田边史大隅是旧河内国本贯的归化人系统的资人,后迁居到藤原镰足曾居住过的山阶村陶原的家邻近。我认为不比等年轻时是寄养在他家,培育了法学素养,学习了文化和机要。”(《归化人研究》,综艺社出版)。

    不比等本名史。史大概是书记或历史家的意思吧。田边史大隅是一个精通法律的归化人。不比等的少年时代后半期大概是在田边史家渡过的。借用汤因比的话来说,不比等的这一时期对他来说是一个后退的时期。任何杰出人物一生中都有后退时期。一向积极活动的人也会因某件事而遭受到挫折。由于这种挫折,他再一次回归到自己的内在世界。于是他一方面沉潜于自己的内在世界,同时准备带着新的人生计划重返现实世界。不过,不比等的挫折未免来得过早一些。

    但我觉得这一时期塑造了后来的不比等。他大概是在田边史的身边刻苦学习过。但他是不是为今后作准备而学习了法学和历史呢?我看未必是这样。对一个时代能起决定性作用的人物的命运,往往不是由人的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他在绝望中所热衷的学问后来起了作用,恐怕连不比等本人也未能预料到的。

    不比等由于“避公”而渡过了这样的少年时代。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再次进入宫廷了。持统和元明的身上有着天智的血统。天智的这两位女儿当然很怀念自己的亡父,而对亡父的宠臣镰足的遗孤怎么能弃之不顾呢!于是不比等不知不觉地就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从他后来的活动来看,我觉得他和后宫、即皇室的女性们有着密切的关系。首先要控制后宫!这是后来藤原氏最重视的处世术。我觉得这种处世术是由不比等开创的。

    近松半二(1725—1787)在《妹背山妇女庭训》中以不比等为原型写了一个剧本。他让一个名叫淡海公的男人在剧中登场,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操纵着两个女人——三轮姬和入鹿的女儿。淡海公的故事虽然也很像镰足,但是,如果把淡海公看作是不比等,我觉得半二对不比等的这种直观的看法也没有什么大的错误。不比等瞅准了一个在后宫有实力的女性。这个女性桔三干代(?一733)。她原是美努王的妻子,而且已有三个子女。但她是轻皇子、即文武帝的奶娘,在后宫拥有很大的实力。不比等瞅准的正是这位桔三千代。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比等的正室、苏我连子的女儿娟子于持统8年丢下武智麻吕、房前、宇合三个儿子而去世。第二年,不比等出人意外地竟然让亡故的天武帝的夫人、他自己的异母妹妹五百重娘生了一个名叫麻吕的孩子。不比等在这方面也许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但天武帝的皇后持统帝对不比等的这种行为为什么未加惩罚呢?这大概是对当时贵族的性行为表示宽容吧。不比等的排闻也许在后宫的女性们当中反而产生了经常议论这位风流男人的效果。

    接着是不比等向桔三干代求婚。我认为这种求婚不可能是没有他的打算的。如果控制了奶娘,就可以通过奶娘来控制15岁的天皇。而且这位小天皇身体又非常虚弱。我觉得不比等对三千代的爱是和她对文武帝的权力影响程度成正比。三干代答应了不比等的求婚,抛弃了自己的丈夫,跑到不比等的怀里,甚至还生了孩子。后来不比等通过三干代的预先安排,把自己的女儿宫子送进文武帝的后宫,生下了一个儿子、即后来的圣武帝。三干代的前夫美努王虽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但后来有迹象表明美努王通过不比等的门路获得了较好的地位。

    人生中会和各种各样的人相遇。这位罕有的政治家不比等同在后宫拥有实力的聪明的女人桔三干代的相遇,也许可以说决定了一种历史的局面。不过,我不由得感到在不比等和三千代相遇之前,还有另一个相遇。那就是元明帝和不比等的相遇。

爱与历史理性的婚姻

    在文武帝政权中,元明和持统都是最大的权力者。不比等正是在文武帝时代发挥了他的实力。持统帝死后,元明帝对不比等的宠遇特别显著。发布《大宝律令》的大宝元年(701),藤原不比等为正三位,任大纳言。大宝2年持统逝世。两年后的庆云元年(704),提升为从二位。庆云四年(707),发出圣偷,赐给他5干户。据说他谢绝了3干户,接受2干户,其中l干户传给子孙。令人感到一开始就带有做戏的味道。当时太政大臣的职封只有3干户,5干户是一个大得出奇的数字。而且这个圣偷把不比等捧到天上。读了这个圣渝,我
不由得不联想到后来称德女帝(764—770在位)吹捧道镜(?一772,僧侣,相传为称德的情夫)的圣偷。这个圣渝是文武帝写的。但不可否定文武帝的背后有着元明女帝的意志。

    后来圣武帝立光明子(70l一760)为皇后时的圣渝中,元明帝嘉奖不比等的忠义,说光明子是不比等的女儿,不同于寻常的女子,因而给与了圣武。看来元明和不比等的关系是相当亲密的。养老4年(720)不比等去世,元明帝可能是由于这个刺激而得病,第二年死去。

    我当然不能断言元明帝和藤原不比等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女帝和忠臣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这更深的关系,我们后人当然无法知道。不过,从文武天皇即位到养老4年不比等去世,我认为是元明和不比等两人互相配合推行政治的。制定《大宝律令》、铸造和铜开宝、迁都奈良都是他们俩互相配合进行的工作。另外,我还要说,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编纂也是他们俩互相配合的产物。结论也许下得过早,让我们看一看当时的形势。

    和铜3年(710)坚决迁都奈良。我认为这次迁都也是有着一种政治意图。我在前稿中所谈的“诸神流窜”,我认为其第一步就是从这里迈出的。要建立新的政治体制,那就需要脱离旧豪族所控制的飞鸟地区.为这次迁都奈良而积极活动的人们都是藤原不比等的心腹部下。由此可以了解这次迁都的主要倡导者是不比等。

    关于这次迁都奈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见于万叶集中下面的一首诗:

和铜三年庚戊春二月,自藤原宫迁宁乐宫时,御舆停于长原,回望古乡作歌

永离藤原宫,
远去新都城。
回首望旧都,
不胜惆怅情。
(《万叶集》卷l,第78首)

    这首诗是谁所作不明。无疑是从藤原京迁都奈良时,御舆停于长屋原的途中由谁所作。一书曰是太上天皇所作。但当时元明帝在位,没有太上天皇。万叶集卷一中所说的太上天皇主要是指持统帝,但这时持统帝已死。不知这是大伴家持记忆的错误,还是故意让死了的人作这样的诗。诗里充满了对飞乌的惜别之情。飞鸟是令人怀念的!但使人感到在这种怀念中暗含着反对迁都奈良的意思。藤原京是持统所定的都城。现在要抛弃这个都城,持统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震怒的。和铜3年迁都奈良,我认为是意味着一个与天武至持统时代根本不同时代的开始。

    不只是持统的在天之灵,还有像石上麻吕那样不愿离开飞鸟的老臣。《续日本纪》中记载说:“始迁都平城,以左大臣正二位石上朝臣麻吕留守。”我在这里看到了仍和年轻时同样顽固的石上麻吕。以前他在自己的主君大友皇子快死时,只有他一个人待在主君身边,一直看到主君最后死去。现在他年老了,仍然顽固地待在主君持统的宫中,不愿迁往新都城。

    不仅如此,万叶集里还传出他在这之前令人感到有些不 —安的动向。

和铜元年戊申天皇御制歌
丈夫时讲武,
鸣锅挽强弓。
物部大臣盾,
高擎号令雄。
(《万叶集》卷1,第76首)

御名部皇女奉和御歌
不解君王意,
为何五内焚?
天神生愚姊,
足以慰妹心。
(《万叶集》卷1,第77首)

    和铜元年元明产生了一种担心。其原因可能是在石上麻吕身上。大概是麻吕和他年轻时一样,手持大盾,指挥军队在进行演习。那弓箭的声音使她感到不安和担心。可能是无人商谈,女帝感到孤独。只有一个名叫御名部皇女的同母姐姐安慰她说,不要紧,有我跟着您呢!不过,不是仅有一个御名部皇女,应当还有一个男人跟着元明帝。这个男人就是藤原不比等。由于元明过于倾心于不比等,大概以麻吕为首的旧臣们已经产生了不满。元明当然也深知这一点。但她恐怕只能完全依靠这个具有绝顶聪明脑袋的男人——不比等。不比等运用他简直可以称之为天才的.6妙的政治手腕,完全解除了元明的这些不安和担心。和铜3年的石上麻吕是否还有和铜元年那样威势,已是疑问。他一定是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古都,一心怀念着已故的持统。

    我觉得时代确实己从麻吕转向不比等。持统在壬申之乱时28岁,与天武“定谋,通分命敢死者数万,置诸要害之地”,“共诛大友皇子”。(《日本书纪》)对于她来说,像石上麻吕那样武勇而忠诚的男人当然最受到信赖。而元明帝在壬申之乱时年仅13岁,对战乱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对于她来说,最值得信赖的人当然会转向另一种类型的男人。这种男人主要是通过智谋而不是武勇、是法律与历史而不是盾与剑来保护她。藤原不比等正是这样的男人。

    不比等在田边史家养大,具有日本人所不熟悉的法律知识。他最早在历史上出现名字时是担任判事。通过《大宝律令》的制定,巩固了他在宫廷的地位。制定律令是大化改新以来重要的课题,现在终于实现。领衔的说是刑部亲王,实际上当然是在领衔人后面连名的藤原不比等。自其父亲藤原镰足以来,总是自己躲在幕后,不使自己引人注目地来推进政治。现在不比等也是按照这一不成文的家规,把天武的皇子刑部亲王放在领衔的位置,而在他的下面则吸收了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续日本纪》上记载制定《大宝律令》的成员是以下19人。其中包括很多归化人。

    “刑部亲王、藤原朝臣不比等、粟田朝臣真人、下毛野朝臣古麻吕、伊歧连博德、伊余部连马养、萨弘格、土部宿称甥、饭合部宿称唐、白猪史骨、黄文连备、田边史百枝、道君首名、狭井宿标尺麻吕、锻造大角、额田部连林、田边史首名、山口伊美伎大麻吕、调伊美伎老人。”

    今井启一先生指出,其中的锻造大角就是不比等的养父田边史大隅。看来不比等当时所处的状况很便于利用归化人。而当时如无归化人的协助,任何文化事业都办不成。不比等是在田边史大隅的身边长大的。过去他的这一不佳的遭遇,现在却彻底转化成一种幸运。

    元明帝挑选不比等作为自己的宠臣,我认为这确实是她洞察时势所采取的一种措施。也许不是什么洞察时势,而是爱情使她选择这位天才作为自己最信赖的人。不过,在一个女人的爱情中注入历史的理性这个所谓“看不见的神的手”,有时也会引导历史前进的。如果不把不比等和元明的结合看作是爱情,那也许有的女人能固守寡妇的贞洁。也许用本能的自卫这个词来代替爱情更为恰当。那就是在她的本能中蕴含着历史的理性。

    我似乎过于深谈了私人关系。也许有人怀疑这与日本神话的研究、或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问题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要说,在考虑宏观的时代思潮时,如不同时考虑微观的人际关系,是不可能揭开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秘密的。如不考虑藤原氏和物部氏的关系,把范围缩得更小一些,如不考虑藤原不比.等和石上麻吕的关系,那就解释不了建御雷和经津主的关系。我在前面说过,天照的那个著名的神救,就是以持统对文武的感情为基础而写成的。记纪神话中的很多情节都直接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状况。我认为阐明这些政治状况,就会更加清楚地解释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