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公元前1375年的某天，一个年轻人登上埃及的王位，他被后世称为阿蒙霍特普四世，别号“改革者”。

　　年轻的法老统治着强大的世界帝国，因为有“征服者”图特摩斯三世的文治武功作基础，此时的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正焕发出如日中天的辉煌气势。努比亚、巴勒斯坦、叙利亚、美索不拉达……甚至亚洲的许多小国都成为这个传奇王朝的征服地，向他俯首称臣，奉献巨量的珠宝珍品、美女奴仆，仅仅为了保住身家性命。

　　就在帝国仿佛能万世永驻时，没人料到，动摇这庞大帝国根基的却是帝国的统治者——继承了民族英雄雅赫摩斯一世血统与王位的法老本人。

　　思想的变革，远比一场刀剑相向的战争更危险。阿蒙霍特普四世接受了来自古老北方祭司学校（赫利阿波利斯）的影响，奉行具有强烈排他性的一神教思想，他只信奉古老的太阳神阿顿，不承认埃及其他众神的存在，甚至毁弃死者之书，挑战冥神俄塞鲁斯的权威，为自己改名埃赫那顿，离开都城底比斯，建立新都阿克塔顿（阿顿之光），并狂热地强迫所有臣民信奉这个完全违背了传统和习俗的新兴宗教。

　　在他统治的17年时间里，无数阿蒙神（太阳神）和埃及自古以来的众神的追随者惨遭迫害，人民的怨恨就如蓄势待发的火山熔液……

　　………………

　　我的名字是荷伦希布，是出生于名门世家的大贵族之后，我的母亲拥有解放者雅赫摩斯一世的神圣血统，以亲缘来说，我是阿蒙霍特普四世——不，也许该称他埃赫那顿——的外甥。

　　十岁那年，我参加了他的即位典礼。金黄色的太阳高高悬挂在蔚蓝的天空中，逶迤碧绿的尼罗河泛着金芒，他头戴上下埃及的红白王冠，双手持着黄金精造，代表生命与王权的权仗，身披华丽的王袍，站在都城底比斯的城墙上向欢呼着的万民致意。在年幼的我眼中，这个俊秀的王者真的是如神般的崇高，被太阳神宠爱的人就如他的名字般神圣——阿蒙霍特普，阿蒙之子，太阳神的儿子。

　　十六岁时，我已经成了他最钟爱的将军，我为他南征北伐，建立无数功勋，所有轻视我年纪的敌人，用他们的血和生命了解了我的本质。战场上，我杀人无算，只要能让我的法老高兴，我可以做任何事，即使是亲手残杀妇孺，焚毁富饶的城市。因为我的忠诚和残忍，后来得到了“荷鲁斯之翼”的称号。

　　然而，这些浮名算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他起，我的生命已经全部奉献给他。王宫中庭的洁白莲花年年盛放着，我王的治世也持续着，可是，晴朗的日子还是消失了，阴云开始笼罩底比斯的上空。

　　底比斯王宫花园。纵然是满园的花香也不能平息我的焦躁情绪，坐在地上，我望着坐在凉亭躺椅上的王，满心的忧虑。

　　“王啊，”我说，“请您再次慎重考虑改名的事……”

　　他看着我，仿如尼罗河水般清澈的眼竟有了哀伤，“荷伦希布，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

　　花园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王遣走了，这次我坚持要“密谈”，才赶走了象苍蝇般围在王身边的来自北方神殿的祭司们。

　　“我的陛下，荷伦希布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我真诚地说着他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是，您的做法会招来大贵族们的不满，会引来阿蒙神祭司们的憎恨！在这个都城中，将到处是您的敌人！”

　　当我的身体不能从毒药和暗杀中保护你时……没说出口的话，被我深深埋在心底，这才是令我恐惧、动摇我心的真正原因。

　　他握住我的手，细细看着结实手掌上遍布的累累伤痕。“荷伦希布，”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又伸出纤细优美的手轻拂我的短发，柔声说着，“你这么年轻，却受了这么多伤，我们的国家虽然强大，还是有很多叛乱，你想过原因吗？”

　　我楞住，随即说道：“愚民们无知，妄图得到更多的利益……”他笑，笑容中含着冰冷的锋锐，带着王者的威仪。“你只说对一部分，现在各州都有自己的神明，以神为名的叛乱经常发生，还有那些大祭司，仗着众神的威名，做淫乱无道的事，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想毁了他们！”

　　“王！”我担心地叫道，环顾四周一眼。看到我紧张的样子，他开心地笑了，“我国最年轻勇敢的将军，也会对这个血腥宫廷感到害怕啊。”

　　“荷伦希布，我要建立一个和平纯洁的世界，让人们只信一位神，神的祭司是最纯洁的人，所有人将生活在正义和真理的照耀下。地上只有一个君主，天上只有一位神明，而我，将是神的光辉。这样，你也可以远离战场，在我身边生活吧。”

　　我沉默了，王的话在我心中激荡，虽然并不觉得，那些被剥夺地位荣誉的人会乖乖地过“和平”的日子，但是，他最后的话还是打动了我。

　　“我的陛下，我会竭尽全力，保护您，以神之威名为证！”再次吻他的手，我决心以家名和全部势力捍卫他的生命。

　　这次花园密谈后，很快的，以我为首，年轻的大贵族们和部分开明的祭司组成了强有力的军事联盟，成为保护我王的最强之盾。

　　三年后，我王离开了底比斯，定都他在上尼罗河新建的城市阿克塔顿，实在说，这是明智的选择，底比斯自古以来就是阿蒙神的圣所，尤其在国内战争时期，底比斯的阿蒙神官全力支持雅赫摩斯一世，为反抗海克索斯人的侵略作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在底比斯的势力根深蒂固，不易动摇。王更名为埃赫那顿，取消阿蒙霍特普之名时，已经彻底地和旧神划清界限，换句话说，除了阿顿，现在埃及古老的众神都是他的敌人，为此他受了无数的阴谋暗算，虽然都还能平安度过。

　　许多年后，当我下令清除一切关于埃赫那顿的王名时，谁能了解我心中的绝望和悔恨呢？

　　如果能在那时劝阻他，如果不被他的话蒙蔽了心……也许所有事情不会变得无可挽回。

　　渐渐的，他越来越狂热，不仅关闭国内每一处神庙，禁止每一项仪式，强夺神庙的财产，甚至清除古老建筑物和纪念物上“复数”的神名。

　　“死亡就是终结，哪里有什么来生。”带着鄙夷的笑容，他禁止人民崇拜埃及最重要的神明——冥神俄塞鲁斯。

　　如果能不看、不听，或许，我的生活将是幸福的。我的王登基十年后，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军队支持，又住在自己的城市里，已经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帝国内外一片祥和，我也可以安心生活在他身边，不管怎么说，能每天看到他，这也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人民被硬生生地剥夺了几千年来的信仰，换成陌生、理性的宗教，许多大贵族和旧神的祭司们被王剥夺了荣誉和地位，人们对王和新教的仇恨在一天天加深，反对的力量虽然还微弱，但总有一天会爆发。预感事情的危险，我无数次在单独相处时劝谏他，至少不要做得太绝，因为想让人民适应新兴宗教必须依靠时间，武力换不来忠诚，但是，对唯一真神阿顿的狂热崇拜已经让他听不下任何反对的声音，终于……他开始疏远我……

　　王登基的第十个年头。在巍峨的阿克塔顿王宫中，他宣布了对我的放逐。

　　“荷伦希布爱卿多年来忠心耿耿，为国效力，今朕将第四公主赐予爱卿，并封爱卿为底比斯总督，……”

　　这就是忠心多年的下场，我在心里苦笑，因为王掌握了军队，所以，有没有我已经不重要了，当年镇压旧教时，我的双手沾满了阿蒙神官的血，即使让我去底比斯，也不怕我和那些人走到一起，正好让我和他们互相牵制。

　　“我的陛下，”我苦涩地想，“您未免太小看我了。”生活在浮在血海上的黄金宫廷里，没有长远的眼光怎么能行。这些年来，我拥有的地下势力远远超出了王所能知的范围。

　　回到底比斯后，生活竟是异常的平静。我的小妻子才１１岁，还是个孩子，我的王有她时也不过才１５岁，那时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虽然后来王子们都被神召回。

　　小妻子不是王最宠爱的娜芙尔提提王妃所生，也许是这个原因，她的美貌更象父亲，不象娜芙尔提提王妃所生的几个孩子，一脸亚洲人的相貌。这点给了我很大安慰，有时我会猜测，这是否是他对我的补偿。

　　看着年轻的妻子头戴白莲做的花冠在尼罗河边与使女们嬉戏，用散沫花染成金色的头发与她的首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被河水打湿的白色轻薄的麻衣透出少女中性的色香，我会觉得心跳加速，也许，真的爱上她了。

　　三年后，妻子怀孕了，我满足地看着哈托尔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享受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如果是男孩，就叫拉美西斯，女孩就叫哈托尔，一定会象那位女神与她的母亲一样美丽！”听了我的命名，妻子娇羞地把头埋进我的怀里，露出幸福的甜甜的微笑。

　　就在这时，久未来信的王来信，提出见怀孕的女儿一面，给未来的孙子祝福，本不想让哈托尔去，毕竟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让我去吧，我很想念父王，再说，很快就会回来了。”哈托尔温柔地说。我的爱妻已经成熟，象个贵妇了。当我目送妻子的行列渐行渐远时，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触，向西方前进的行列，看来竟象渐渐地
溶入红日中。

　　神，真的有神吗，如果有，主管我的一定喜欢灾难和血腥的神明。两个月后，我得到了关于妻子的真实遭遇。

　　一切更象场闹剧。

　　我的王先是热情招待了女儿，然后留她住下，随后是娜芙尔提提王后发现，哈托尔“居然”信奉阿蒙神！我可怜的妻子被她热爱的父王亲手喂下毒药，带着我尚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进了地府，而王似乎打算瞒住我，以别的理由解释为什么我的妻子会一去不返。

　　没有事情能瞒住我，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几乎就要疯了，在我还有一丝理智时，我冲进内室，把自己关起来，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宣泄心中的悲痛和仇恨。当我从内室出来时，所有的亲信松了口气，因为我看起来精神很好，很平静。

　　我迎接了妻子的木乃伊将她安葬，接受了法老使者的解释，哈托尔公主失足落水引起流产，公主也在惊吓中去世。为了抚慰我丧妻的痛苦，法老不久后将他的第六公主嫁给了我，这回的公主是娜芙尔提提最心爱的女儿，长得最象母亲。

　　四年时间过去了，王对我的忠诚又恢复信任，我毁了许多村庄，只为了他们不听王的圣旨，暗地崇拜阿蒙神。除了变得更冷酷，人们看不出丧妻对我的影响，只可惜第六公主一直未孕。

　　底比斯王宫中庭的莲花又一次盛放，我邀请埃赫那顿陛下光顾他的王宫，当然，是以他女儿的名义。神圣的太阳在上，当他从华丽的御轿走出，看到跪在尘土里的我时，显得非常高兴。我们已经有７年没见了，这段时间里，国家很平静，虽然在我看来是很危险的平静。

　　摒退了左右，他又一次牵起我的手，微笑着打量我的容貌，几年时间，我已经是魁伟成熟的男性了，而他，看来却有些纤弱。

　　“荷伦希布，你以前还是个仰视我的小孩，现在比我高了。”他略带忧伤，用仍然清澈的眼神看着我。这样眼神的拥有者会是那个宗教狂信者，那个亲手杀了女儿的禽兽吗？

　　我们走向中庭的莲花池。他突然开始说起一些我从不知道的事。

　　“底比斯是我最厌恶的地方，腐败、淫荡、肮脏、连城墙都透着罪恶，可是我最喜欢这里的莲花池，不管积攒多少肮脏，仍然能开出这么洁白的莲花，所以，派你来这里，替我守护这里。”

　　“我的陛下，”我用这辈子最动听的声音说，“您喜欢这里的风景吗？”

　　“是啊”他转头，露出那种真正欣喜的表情。然而，那个表情在他的脸上凝固，他露出震惊、怀疑、不信的表情，慢慢倒下。我伸手扶住他，没有抽出暗杀用的利剑，这样，他还可以多活一会。他凝视我的眼睛，不知何时，我已经热泪盈眶。

　　虽然剑没有拔出来，但血流得很快，他的血顺着水渠流向莲花池，染红了水面。“你恨我？”他轻轻地问。

　　“您杀了哈托尔。”我颤抖着回答，经历过至惨的沙场，也没有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

　　“除了父王，这辈子，我最憎恨那个孩子。这样，也好……我心爱的盾成了最利的剑，插进心房的剑……”他勉强地笑，血顺着他的嘴角涌出，体温迅速消失了，拥着冰冷的身体，我只能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然而周围寂静如故，所有人都明白发生着什么，所有人都不会来这里，不会有人来这里。

　　我可怜的陛下，他早已是众叛亲离，娜芙尔提提王后与我有交易，反对他的大贵族依附在我的旗帜下，国人对他的新兴宗教怀着难解的仇恨，连他从北方神殿召来，认为是纯洁象征的阿顿祭司都早已被各方势力收买。

　　政治和宗教都不需要天真。

　　对于天真的人，还是死亡更适合他……

　　……………………

　　８年后，我成功地报复了娜芙尔提提王太后。法老死后以遇刺名义处理，我带着忠心的军队隐居到边境，看着那个女人不停更换自己的傀儡。第一个短命的继承者是埃赫塔顿的女婿图坦卡顿，他没有老丈人的坚强，被那些大贵族一吓，就迁都回底比斯了。人们把对埃赫塔顿的愤怒完全发泄在他身上，虽然他改名为图坦卡蒙，还是难逃暗杀者的毒手。死时不过十八岁。

　　我慢慢操纵局势，杀死王太后的每一个孩子，欣赏她的悲痛，最后在她面前杀了第六公主，她最爱的女儿，我第二个妻子，或许真正的我早已疯狂。这是我的王死后的第八年了，带兵平定全国后，坐在王座上，我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磨去全部埃赫那顿的王名，将他从埃及千年的王朝历史中彻底除名……

　　结语

　　荷伦希布的故事结束了，一切恩恩怨怨又将隐于历史的黑幕后，那么什么是真实的故事呢？

　　埃赫那顿，打破埃及几千年僵化历史，第一个设立一神教为国教的国王，他的思想不被接受，虽然有些证据表明，其后的犹太教源出阿顿神教，他的帝国在他死后分崩离析，到第十九王朝，埃及已经不复往昔帝国的风采，渐渐沦为弱国，充满传奇和光荣的第十八王朝因为他的死而结束。

　　传说，他的结局非常神秘。